这对夫妻,谁也没主动开口,谁也不知对方心里想些什么。
天色一点一点暗沉了下来,遥远的天际已经蔓延了一片夜的黑角。
李婉让宫人与侍卫掌灯,并点上火把。
“年小姐,在我看来,这项挖掘工具毫无意义,我亲眼看着柳昭昭入棺并下葬的,是我看错了,还是尸体会自己变成一缕青烟飞入东一街的书院?”
问话的是赫连笙。
赫连笙分析的不无道理,如果当时没葬错人,这里也没挖过坟,尸体的确不可能会跑到东一街去。
但一切不合理的现象背后,势必有个不为人知的原因。华珠相信廖子承的判断,也相信自己的推理,那具焦尸一定是从这儿出去的!
“殿下,你金口已开,再想收回成命,不觉丢脸吗?”
赫连笙冷冷一笑,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
杨千那伙人办事效率极高,一刻钟的时间便刨开了大坑,露出中间一副黑漆漆的、大气磅礴的棺木。
赫连笙难过地撇过脸:“撬开。”又补了一句,“当心,别损毁尸体。”
杨千吞了吞口水,亲自跳下坑,拿着钳子拔掉棺木上的钉子,随后合众人之力,掀开了棺木!
霎那间,一股浓郁的幽香,混合着淡淡的却令人作呕的尸臭迎面扑来,冷风一吹,所有人都闻到了。
杨千捏了捏鼻子,跃进棺木中,将“蜡人”抱出来,平放在早已备好的担架上,并与人一起抬到赫连笙跟前。
尸体从头到尾裹着蜡,瞧不清模样,只得剥掉那层蜡。
杨千蹲下身,准备动手。
华珠上前,递给他一副手套:“当心,尸毒也是很可怕的。”
杨千感激地笑了笑,抬手去接,却猛地发现满手淤泥,又赶紧缩回,在衣服上死命地蹭了蹭,这才小心翼翼地接过华珠递来的手套。
“这么厚的蜡,得多少斤啊?”杨千撇嘴儿剥完了死者身上的白蜡,累得大汗淋漓。
男子尚可,女子中的冷柔、月伶与红菱全都躬身,捂着胸口干呕了起来。
李婉似乎也有些微不适,可到底用帕子捂了捂鼻子,便忍住了。
中毒太深的缘故,死者浑身包括面部都膨胀得厉害,且发紫发黑,完全瞧不出之前的身形与容貌。可她的死因、服装、身长与柳昭昭基本一致。
赫连笙捏了捏眉心,问向华珠:“你看到了?尸体并未不翼而飞,你的推断是错的。”
旁人一开始听不懂他们俩在说什么,因他们只知王三爷失踪,焦尸另有其人,却不知到底是谁,更不知柳昭昭与此案有何关系。但毕竟他们见过识广,将许多零星的线索拼凑在一块儿后,隐约有了某种猜测,却碍于它太过可怕而不敢相信。至于赫连笙,他是情因作祟,自欺欺人地不肯相信。
“就尸体的表象来看,的确是中毒身亡。但到底是不是柳昭昭本人,臣女认为,得验过之后才能下结论。”华珠看向赫连笙,不卑不亢道,“请殿下传召陆大娘。”
“明明已经完全没有破绽的事,你还想推翻什么?这么倔的性子,到底随了谁?”赫连笙的语气沉了一分!
夫妻二十载,华珠极少见赫连笙发火,这个铁血帝王,鲜有情绪失控的时候,但近几日,为了柳昭昭,他已经失控太多回了。
华珠定了定神:“臣女只想找出真相,让所有无辜的死者,都能在九泉之下瞑目。”
……
陆大娘早在林子里恭候着呢,得了令,立马迈着小碎步过来了。
“草民叩见太子殿下、叩见太子妃娘娘!”陆大娘跪着行完大礼,又起身走到尸体面前,用一方干净的帕子裹住食指,随即探了女子的甬道。这一动作不雅,她用身形遮住了。须臾,她踅步返回原地复命,“启禀太子殿下,死者是处子之身。”
赫连笙猛地一惊。
李婉手中的茶杯微微一抖。
冷柔之前没能吐出来的东西终于在此刻“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华珠神色镇定地看着赫连笙,启声,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说道:“陆大娘,你确定没有错判?”
陆大娘轻咳一声,拍着胸脯道:“处子与妇人的区别,即便是初入门的产婆也能轻松分别出来。我学医五十载,关于这一点,绝不会断错!”
华珠又从随身携带的包袱中拿出一幅画:“六年前,一名声音特别好听的女子曾找你瞧过不孕不育症,可是她?人命关天,你的职业操守最好放到一边去。”
陆大娘仔细看了看,答道:“是她。”
“那她……可还是处子?”
“不是。”
赫连笙并不知道柳昭昭去找陆大娘看过不孕不育症,也不知道原来那个孩子来得如此不易,呼吸,一瞬急促了起来,看向华珠问:“但刚刚你也看到了,坟墓并没有被挖掘过的痕迹,尸体……尸体是怎么被调换的?”
现在,他并不关心这名无辜的死者是谁,他只想知道到底谁对柳昭昭动了手脚?
华珠转过身,对杨千说道:“请杨侍卫长认真检验棺材底部。”
杨千不敢怠慢,再度跳入坑中,拨开厚厚一层药材,举着火把一看,大惊失色:“底部有被锯过的痕迹!从缝隙上来看,被锯过两次!”
棺材底硬如磐石,想锯开它,首先得用最精良的工具,其次,需要内功极度深厚的高手。而既然是从底部下手,对方一定是挖的地道了,这也是为何从地表看不出动过土的痕迹。
但为何是两次呢?
赫连笙的脸色变得非常吓人,李婉的表情也不大妙,她倒了一杯茶,递给赫连笙,赫连笙却想也没想随手推开。
茶杯掉在了地上。
李婉抿了抿唇,没说什么,只是捏紧了帕子,眼圈有些发红。
华珠站在场地中央,沉静的眸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尔后正色道:“接下来我要揭露的,是一个或许可怕的真相,请大家做好准备。”
众人的表情都渐渐变得严肃起来,看着那名身着白衣蓝裙的少女,清秀的面庞,五官精致,眉毛浓黑,英气十足,双颊那点婴儿肥,又让她看起来瓷娃娃一般可爱。是啊,一个瓷娃娃而已,又能讲出多可怕的事呢?她怕是还没见过这世上真正可怕的存在吧!
这么想着,一些人眼底忽而又有了一丝不屑。
华珠向来不被不在意的人干扰,拢了拢宽袖,说道:“在道出全部真相之前,我先来详细阐述一下二十四号的经历。二十四号,太子妃生辰,我等应邀前往李府贺寿。上午,青琉台,众千金献艺,至于为何献艺大家心知肚明。献艺途中,颜婳意外断剑,导致太子妃受惊。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太子殿下宣布了破获满月案的神探,并将王三爷一案全权交由廖公子负责。
下午,廖公子、燕世子、颜四爷与我,一同前往丽云街小别院,盘问董娘子。为何问她?因我们怀疑王三爷一案与柳昭昭一案有莫大关联,而董娘子曾经是柳昭昭的丫鬟。
呆了约莫一个时辰,我们离开了小别院,临走时,董娘子向我们保证,第二天给我们墓地的地图,使我们能够开棺验尸。为何她非得第二天才给,这个疑点我稍后会加以解释。
夜间,董娘子被毒杀,凶手模仿董娘子的字迹伪造了一封遗书,而董娘子画给我们的地图不翼而飞了。
幸运的是,董娘子在此之前曾到这里祭拜了柳昭昭,廖公子根据她鞋底的泥土、草屑与纸钱判断出了墓穴的具体位置。”
听到这里,所以人都睁大了眼睛,仅凭泥土、草屑与纸钱便能判定位置,那得需要多敏锐的观察力和多丰富的见识?他们手下要是有几号这样的人,琅琊也不至于那么多无头公案了。
华珠接着道:“我们一路找到这里,本想连夜开棺,可是碰巧,太子殿下也在。太子殿下的态度之强硬,令我们不得不无功而返,正是这次无功而返,延误了抓捕凶手的时机,才导致王小姐的惨剧。”
“什么?你说……小七也是被那个凶手伤害的?”王庆有些激愤地望向了华珠。
华珠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解释的意思,淡漠的眸光扫过不知心底会否有一丝愧疚的赫连笙,说道:“廖公子验过焦尸后,对凶手做出了如下分析:凶手并非独立作案,他有武艺高强的手下。这点,通过挖地道、锯棺材底的现象中可以得到证实。同时,廖公子还认为凶手认识官府的人、熟悉仵作的验尸流程。所以,一开始他利用一具女性尸体冒充王三爷时,其实并没想到廖公子会识破他的诡计,乃至于盗走尸体后,便拍屁股走人了。直到凶手得知我们访问了董娘子,才意识到我们已经识破了焦尸的身份,所以,他又杀一人,又挖地道,又锯开棺底,将尸体放了进去。”
原来那两次锯过的痕迹是这么来的。
“这名无辜的姑娘是谁,我稍后再讲。而我回府后又发生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也稍后再讲。现在,先谈董娘子缘何被杀、缘何执意要第二天给我们地图。”华珠看向了赫连笙,“因为她想通知太子殿下,取回放在棺木里的东西,以免暴露身份。据太子殿下所言,应该是一块玉佩。可惜,她传送的消息并未达到太子手中,而是被凶手截获。好,凶手终于知道我们打算开棺验尸了。
这一晚,凶手做了三件事。一,杀了一名女子伪装成坟墓中原先的尸体;二,杀掉董娘子。我们曾经认为他杀掉董娘子是为了不让我们知道坟墓的地点,但后面我们在这里看到意外出现的太子,才突然意识到,知晓地点的明明就还有一个!凶手杀董娘子,或许是因为董娘子知道了他的某个惊天秘密。”
华珠知道大家可能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秘密,但她跳过了这项解说,“我曾经怀疑过太子殿下是杀害柳昭昭与董娘子并且掳走王三爷的凶手,所以才会那么巧合地守在这里,不许我们开棺验尸。”
赫连笙眉头一皱:“年华珠,你怀疑本宫?”
你有作案动机,不是吗?梅庄地图。
当然,这种事华珠还是装作不知道的好,“火灾当晚,太子殿下避开众人耳目,施展轻功进入过王三爷房内,还……留下了玉扳指,不是吗?”
赫连笙又是一噎,他明明……做得很隐蔽。
华珠挑了挑眉:“也多亏了凶手伪造的一封遗书,才洗脱殿下的嫌疑。殿下看完遗书的表情,让廖公子确定你并不知道柳昭昭尚有亲人在世,所以遗书,不是你伪造的。至于殿下你为何那么巧地出现在坟地,便是凶手做的第三件事,他要利用殿下,拖延我们开棺时间,也为他顺利将尸体放入棺内争取时间。”
那晚,生辰宴会上,他看到了王歆的《惊鸿舞》和颜婳的《西河剑器》,不知不觉便想到了柳昭昭,但他并没打算来坟地探望,直到……太子妃突然感慨他膝下空空,连侧妃也没能为他留下子嗣,他忆起了柳昭昭与尚未出世的胎儿……
脑海里轰的一声炸响晴天霹雳,赫连笙猛地看向了李婉!
一个心地善良、娴熟聪慧的女人,一个身体羸弱、苟延残喘的病人、一个共度七年、荣辱与共的妻子,真的……会做出这种事来吗?
众人顺着赫连笙的目光看向了李婉,无需解释,他们也明白,能够左右太子行径的人,除了太子妃,绝无旁人。
但这……怎么可能呢?她是那样柔弱的一个女子,那样善良与温婉、那样平易近人……
李致远的腿都吓软了,幸亏颜宽与王庆同时扶住了他,颜婳与王歆双双失去选秀资格,颜宽、王庆心里甭提多不是滋味儿了,每次看到李致远都醋坛子打翻一地,但现在,他们俩在惊叹之余,也有些……小小的幸灾乐祸。瞧,你女儿也没干什么好事儿!
全场唯一不动声色的只有冷柔,短暂的惊诧之后,她握住李婉冰冷的手,淡淡地道:“殿下与一名青楼女子有染,传回京都将遭受怎样的骂名?表姐捍卫自己的婚姻与丈夫,何错之有?”
李婉的身子轻轻颤抖了起来,泪水也一滴一滴地流了下来。
若在以往,赫连笙必会将她搂入怀中,哪怕只是做做样子。但此时,赫连笙的眼底除了厌恶……便只剩无尽的冷漠。
“其实,这一切的一切,都源于七年前的那场相遇。”微风吹乱了华珠的发丝,华珠轻轻拨开,放缓了语气,“因为缺乏确凿证据,接下来我要说的不完全属于理性推理,过程上会有偏差,但结论是相同的。”
夜幕低垂,繁星闪耀,坟地的角,火光如龙。
也不知是火光的照射还是什么,华珠的小脸红扑扑的,反射着迷人的光泽,她略显清脆的调调一转,忽而变得舒柔,若柳絮与流水,软到了人的心坎儿里。
“七年前,太后娘娘寿辰,太子与太子妃大婚,梅庄第五女,应邀前去献艺。许多目睹了柳昭昭风采的男子都成为了她的追求者,其中,包括新婚的太子。柳昭昭也对太子一见倾心,并告诉太子她很会唱歌,但她只唱给未来的夫君听。太子央求她唱了,却又无法娶她为妻。伤心过度的柳昭昭只能返回江南,因为不回去又能怎样呢?太子妃是琅琊第一千金,是皇后的世交之女,一名风尘女子,拿什么与太子妃较量?所以,她走了。
半路,她从歹人手中救下董娘子。她性格不好,心情也糟,时常对董娘子非打即骂。但董娘子一直到死,都没有忘记过她的恩德。”
讲到这里,华珠的喉头滑动了一下,“年底,她听说太子陪太子妃回门探亲,相思成灾的她,义无反顾地耗尽钱财为自己赎身去了琅琊。身边,只跟着一个丫鬟——董娘子。一对孤苦无依的主仆,千里迢迢‘寻亲’,在寻到之前,她们要住哪儿?”
颜博与冷柔的脸色同时变了!
华珠看了他们一眼,缓和的语气忽而多了一分犀利:“她们住进了颜三爷名下的小别院。”
此话一出,琅琊三宝与赫连笙齐齐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柳昭昭怎么会住进颜三爷的院子?
别说他们,连赫连笙都有些愣住了。
华珠站得太久,小脚趾有些冻麻了,便开始在场地中央踱步:“说起小别院,我不得不为大家陈述一件事,而它,起源于十年前。”
什么?十年前?
这事儿怎么扯那么远了?
十年前,这小娃娃才三、岁吧?!
这一下,所有人都朝华珠投去了不明所以的注视。
华珠扭过头,四下张望。
我知道你就在附近,如果你不想我说,我可以不说。但我只等你十秒,你看着我长大你明白我的耐心只有十秒。十秒钟后你再不现身……我就当你默许了。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耳旁的风,琅琅地吹响,夹杂着李婉低低的“咳嗽”,在坟场上空,经久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