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她坐在李根身边,侧头躺在李根的肩膀上撒娇恳求道:“你不是说跟这里的服务员很熟嘛,去帮我打听下,看看刚才这屋的客人是谁?”
  “想要钓个有钱凯子?”李根摘了一粒葡萄丢进嘴里,然后站起身,边朝包厢外走边说:“一瓶酒好几千,肯定是凯子,你要是钓上了可别忘了我,弄个几百万花花,让咱也尝尝当有钱人的滋味。”
  李根走出去后,马文文靠在沙发上,回想刚才那一男一女的对话,大部分对话已经记不清了,其实她对他们间的谈论内容并不感兴趣,让她感兴趣的是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叫刘不德的男人。
  不久前的某个黄昏,她坐在自家客厅里看电视,忽然有个男人按响了门铃,穿过院子顺着门洞看出去,是个很壮的男人,男人的头发有些凌乱,脸庞有些憔悴,眼神有些缥缈,行为有些古怪。
  见门洞被打开,随后露出一只眼睛,先是东张西望,然后对着门洞里的马文文说:“这……这是马有才家?”
  马文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疑惑地看着站在门外的男人反问道:“你是谁?”
  男人凑近门洞,轻声细语地回答,仿佛是怕被人听见:“我……我是……是……是马有才的朋友。我叫……刘……刘不德。”
  马文文被这个古怪的名字逗乐了,呵呵笑了两声,略带调侃地说:“你骗谁啊,哪儿有人叫这么古怪的名字。还留不得,干脆叫活不长好了,你妈妈是不是生下你时就想把你送人啊。”
  刘不德的表情有些尴尬,吞吞吐吐地解释:“不……不是……不是那个留不得。是刘备的刘,不要的不,品德的德,意思是……是……不要丢掉品德。刘不德。你……你是,马有才的妻子?”
  “亏你还自称是我爸朋友。”马文文打开插着的大门,边往屋走边说:“他妻子我母亲都跑了好几年了,难道马有才没告诉你?”
  “那你是他女儿?”刘不德跟着进屋,坐在客厅里的椅子上,打量着眼前这个正处于花季,身材饱满的妙龄少女,感慨道:“马有才竟然有这么漂亮的女儿。”
  “大叔你还蛮会说话的。”马文文手里拿着遥控器,换了个台,看着刘不德说:“你是来找我爸的?他都好几天没回来了,说不准是喝多了猝死在哪个胡同了。”
  听到“猝死”,刘不德更加紧张了:“找……找你也行。”他在大衣兜里翻了翻,翻出个信封,随后将信封递给马文文继续说:“这里面有……有一万块钱……是……是前两年管你爸借的,现在还他。”
  马文文接过信封,打开数了数,又塞进信封压在屁股下面说:“大叔,那我就收下了。你放心,等他回来我会帮你转交给他的。刘不德,我记得你名字。”
  天彻底黑下来后,刘不德离开了,至于信封里的钱,次日她便去店里定了那辆李根一直以来钟爱着的摩托车。马文文并没把这个人,或者这件事放在心上,如果不是刚才从那一男一女的嘴里重新听见这个名字,怕是早就忘到脑后了。
  李根走进包厢,重新坐在马文文身边,拿起那瓶昂贵的红酒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说道:“我问了服务员,还真是凯子,大凯子。猜怎么着,女的是当地大富豪程震天的妻子,那男的来头也不小,是地产商雷老虎的独子,叫什么来着,对了,雷洛。听说这俩人是常客,隔三岔五就会过来。”
  马文文听了李根的介绍,脸上露出了微笑,若有所思地说:“原来是给富婆当司机,老公,这下我们发了。”
  李根听得有些茫然:“何解?”
  马文文抢过李根手里的红酒,放在茶几上:“先别喝了,听我说。如果刚才在包厢里的女的真的是大富豪程震天的女人,那前几天给我送钱的就是她的司机。主子是富婆,司机肯定也差不到哪儿去。”
  李根仰头靠在沙发上跷起二郎腿说:“还以为是什么发财的机会呢。主子的钱也不是他的钱,就算他真有钱,跟你又有什么关系?除非你去钓他,到时候他的钱才能成为你的钱,你的钱才能成为我的钱。”
  “也未必非得钓。”马文文拿起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点燃,把刚才昏昏沉沉听来的对话重复了一遍,最后淡淡地说:“那个刘不德,虽然只是见了一面,但能看出来,傻帽一个,肯定很好骗。这样,上次我留了他电话,明天找个时间把他约过来,到时你也来,就开门见山拿这件事威胁,不信他不上套,到时怎么也能弄个十万八万的花花。觉得怎么样?”
  李根表情变得严肃了起来:“听你的。”
  新时尚歌厅在谷溪市,谷溪市离陵镇不算远也不算近,出了市区骑摩托车要将近四十分钟。马文文住在陵镇,两个多月前她在陵镇新开的超级商场里当化妆品导购,那已经是她最近两年换过的第n份工作了。直到四周前,她经同事介绍认识了李根,李根也住在陵镇,没有正当职业,经常和几个哥们蹲在陵镇一中外面讹诈小学生的钱,收入颇丰,日子过得衣食无忧。
  马文文和李根原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巧的是,马文文长久以来一直想从自己的世界里逃出来,想去体验另外一种不同的生活,所以李根成了她的引路人。后来她辞掉了工作,进入到了李根的生活里,李根整日都喝得醉气熏天,走在街上见谁不顺眼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偶尔也会被别人打得鼻青脸肿,这样的生活让马文文感觉很刺激,是她二十年里从来未曾体验过的,于是她着迷了。事实上,马文文根本搞不清,她是着迷于现在这种随心所欲的生活,还是着迷于李根这个人。
  摩托车在高速路上风驰电掣,马文文紧紧搂着李根的腰,路边的景象一闪而过,引擎发出的轰鸣声刺激着耳膜。今夜月光很圆,星星铺满整个星空,远方黑黝黝的山坳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趴在天与地间庞大的野兽。可能是因为酒精的麻痹,让李根毫无节制地加速,加速,再加速,原本需要四十分钟的路程仅仅用了二十分钟便到达了,从车上下来,马文文整个身子都在抖,心怦怦乱跳,冷汗顺着额头流了下来,脸色异常苍白。
  李根看着她哈哈大笑,说:“瞧你吓得。”
  22、谎言
  时间逼近午夜,小镇静悄悄的。
  李根走后,马文文锁好门,穿过院子跑进房间直接上二楼,推开了父亲的卧室。书桌上摆放着一瓶没有喝完的白酒瓶,角落竖着个落满灰尘的牌匾,牌匾上写着“东北土菜馆”。
  已经两周了,好像自从李根闯进她的生活,父亲就离开了她的生活。自从母亲逃跑后,父亲便开始嗜酒如命,从早到晚酒瓶不离手,每次喝到酩酊大醉都会东倒西歪地走出家门在街头流浪,除非酒彻底醒过来才会拖着脏兮兮的身子回到家中。所以起初马文文并没有太过于在意这件事,以为还是和平时那样,等父亲酒醒了,自然而然就会回来。然而直到四天后,内心才隐隐不安了起来,在李根的陪同下报了警,也在陵镇大街小巷贴出了寻人启事。
  在她的记忆中,父亲最长的一次宿醉是三天,在外面整整醉了三天,回来的时候已经跟街头的流浪汉没有任何分别了。这次和以往不同,最近几日每次回到家中推开父亲的卧室,就会越来越不安。她失魂落魄地走进卧室,站在窗前,透过窗户看向自家的小院子,那院子里曾经摆放着三十几盆花卉,每到夏天,花就开了,五颜六色的很漂亮,而且散发着浓浓的香气。如今花枯了,只剩下花盆堆放在院角。
  她不由想起童年时的点滴——从小马文文就住在陵镇,她的父亲十几年前在镇里最繁华的街道上经营了一家东北土菜馆,菜馆生意火爆,所以每天太阳还没升起来,父母就要起床,直忙到大半夜才回来,因为没时间照看女儿,于是经过商量请了个小保姆来专门照顾马文文的生活。那时马文文才五六岁,不懂得为什么同在屋檐下却几乎和父母见不到面?谎言的种子就是从那时候埋下的,因为她发现,只有在自己生病的时候,母亲才会专门留在家里陪伴她,父亲才会早早关掉店门回来,所以渴望着父母陪伴的马文文开始学会了装病,装头痛,装胃痛,装牙痛,装眼睛痛,装鼻子痛。这方法只奏效了半年,后来母亲发现了她的谎言,不过没多久,聪明的马文文又想到了另外的谎言,一个连医生都无法拆穿的谎言。
  还记得那天是周六,父母如往常一样早早就去店里忙活了,小保姆在厨房给她弄早餐。还在睡梦中的马文文忽然醒了,从床上下来蹲在房间的角落里扯着嗓子痛哭。闻声而来的小保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抱起她,可她什么都不听,就是哭,哭到嗓子沙哑,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小保姆怕事情严重,打给了母亲。母亲抱着她去了镇医院,里面的医生检查来检查去并没有检查出什么,后来父亲请来了白头发老人,老人在她的卧室里转来转去,最后说:“撞了不干净东西了,晚上烧几张纸叫叫,叫叫就好了。”
  马文文听不懂老人说的话,事实上她是做了个梦,梦里的景象很可怕,她被吓到了,所以才止不住地哭。难道所谓不干净的东西指的就是梦?后来的日子,只要是想让父母陪了,她就哭,哭到母亲从餐馆回来,她就委屈地说:“我做梦了,我撞了不干净的东西,晚上给我叫叫吧。”
  大概上四年级时,有一天她忽然懂了,所谓不干净的东西,并不是指梦,而是指的“鬼”,鬼是何物?是人死后的魂。了解到这些后,为了能够让父母更关心她,能多陪陪她,于是马文文开始把谎言系统化。她家的院子里以前养了只大黄狗,那狗后来吃了耗子药死了,所以连续几个晚上她都偷偷把闹铃定在晚上十一点左右,起床后就抓狂似的朝父母的卧室跑去,钻进父母的被窝。
  睡梦中被吵醒的母亲抚摸着她的头发问:“怎么了,又做梦了?”
  马文文将整个头埋在母亲的怀里,战战兢兢地说:“没有,我听见院子里那只大黄狗在叫,叫的好可怕。”
  母亲用双手堵住了她的耳朵,困倦地说:“用手堵上,堵上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现在想来,也许是谎话说得太多了,那些小伎俩早已被拆穿。但儿时的马文文并不知道这些,她只知道自己连续几天都用同样的理由跑去父母房间,为的是能够得到父母更多的关心和爱,然而结果却是父母对她漠不关心的态度。她有点儿伤心,有点儿纠结,纠结父母是不是不喜欢她了。为此她开始变本加厉地编造谎言,比如,父母每天晚上从餐馆忙完回来大约十一点,她会十点半左右走出屋子,坐在院子里那些花盆中间发呆,听见父母的脚步声,便开始演戏。
  她想象着那只大黄狗就趴在脚下,会伸手抚摸着它的毛发,自言自语地说:“你为什么每天晚上都会叫呢?是有什么伤心的事吗……”
  大门被打开,父母走进来,她也不理会,自顾自地抚摸着它说:“下次不要叫啦,如果无聊可以进屋找我玩,我有好多玩具呢。”
  偷偷用余光看着愣在门前被骗的父母,马文文更加认真地演着:“你不敢吗?那我带你进去吧,走,我们回屋。”说着,她站起身,一只手抬在半空假装牵着那只大黄狗,楚楚可怜地看向父母:“爸爸妈妈,我能带它进屋玩吗?”
  她不仅是在父母面前演戏,也会在同学老师面前演戏。有一次正在上课,老师在讲台上面念古诗“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坐在前排的马文文听着听着忽然站起身,朝教室后面走去,老师发现后不管怎么叫她都不理会,径直走到最后一排的墙角,她慢悠悠地伸出手,对着空气认真地问:“你为什么老是蹲在这里啊?”
  整个教室变得肃静,讲台上的老师也看傻了眼。马文文却意犹未尽,接着说:“来,把手给我。这里没有多余的座位给你坐了,我们坐在一张椅子上吧。”——这场戏不仅让她在班级,也在整个学校出了名。
  开始无论是同学还是老师都把这件事当成笑话,说这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鬼的。马文文为了证实自己不是在演戏,从那后的每节课她都坐一半椅子空出一半,课间的时候还会窃窃私语几句。日子久了,流言蜚语便传了出来,有人扒出陵镇建校初的新闻,那新闻上说有个小男孩因为站在窗台上玩耍脚滑坠下了楼当场死亡,大家开始议论马文文看见的肯定就是这个死去的小男孩。这件事越传越广,甚至传到了家长的耳朵里,很多同学的父母为自家的孩子办理了转学,后来校长干脆从谷溪市请来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师在班级里做了场法事,随后各地报纸刊登了名为“陵镇中学花重金请大师设坛捉鬼,到底是谁在挑战社会底线”的报道。
  这件事闹大了,校长憋着气无处可撒,就干脆撒在了马文文父母身上。那天母亲被校长请去,回来的路上半句话都没说,直到午饭时才终于爆发出来,指着马文文的鼻子大吼道:“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这么不听话呢,我和你爸赚钱供你读书,每天低声下气累死累活的容易嘛。给我记住了马文文,以后不准在装神弄鬼,如果老师在对我反映这种情况,非打死你不可。”
  面对母亲的怒吼,马文文感觉很委屈,眼泪在眼角徘徊,强忍着没流下来,仰头倔强地对母亲说:“我没装神弄鬼,是真的有……”最后一个字还没等说出来,坐在对面的父亲起身甩了她个耳光。
  很响,震得脑袋嗡嗡作响,顿时脸颊火辣辣的疼。强忍着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她捂着脸,止不住地抽泣。那年她上六年级。那顿午饭结束后,长久以来困扰着她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父母真的不爱她了。
  马文文怕被父母打死,很怕很怕,同时又陷入了没人疼爱的悲伤中无法自拔,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里变得孤僻,变得性格古怪,把自己囚禁在想象的情节中受尽了摧残。那段日子里父母依旧每天早出晚归忙着生意,并没有察觉到她的不对,又或许是察觉到了,只是装作没发现不去理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