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没几天,赵不弃就听说了阿慈变身的事。其实丁旦杀人之前,赵不弃就听到这个传闻,只是这些年京城生造讹传的逸闻太多,他当时没有在意。
  据说丁旦陪着阿慈去烂柯寺烧香还愿,阿慈跪下去才拜了一拜,忽然昏倒,等扶起来时,竟变成了另一个女子。赵不弃亲自去了烂柯寺打问,寺里一个小和尚说,此事的确是真。难怪丁旦会去找阎奇,恐怕是想求阎奇以法术找回阿慈。阿慈没找回,却失手杀了阎奇。
  事情还没完——案子审结后,丁旦被押解去沙门岛,谁知道才出京不久,就得了急症,暴死于船上。赵不弃听说后,深感惋惜,一个如此古怪有趣之人竟这样死了。“百趣”赵不弃顿觉无趣。
  谁知道,没过多久,他又见到了丁旦。
  不,人还是那个人,但再见时,他又叫回原来的名字:何涣。
  再次发觉何涣,是在礼部省试的榜单上。今年重行科举,天下士子英才齐聚汴梁,是上个月京城一大盛事,省试结束后,礼部发布榜单,赵不弃好奇,也赶到观桥西的贡院去看榜,结果一眼就看到名列第二的名字:何涣!
  他先以为是重名,但想到何涣身上诸多离奇,心下未免存疑。两天后,途中偶遇礼部的一位好友,便顺口向他打问第二名何涣的籍贯身世,那好友说,是前任宰相何执中之孙。
  赵不弃虽然已有预料,听了之后,仍惊了一跳。看来,那个杀人凶犯丁旦是诈死!或者吃了什么药,或者买通了押解的官差,更或者用了什么高明障眼法,总之,让丁旦死掉。丁旦死后,他金蝉脱壳,又做回何涣,参加省试,并名列第二。
  朝廷科举禁令中,头条便是曾受杖刑以上者不得应举,何况是杀人凶犯?
  不过,赵不弃倒不在意何涣是否违禁应考,他只是觉得好奇,有趣。
  何涣若是在科场舞弊,请人代笔,他或许会去检举,顺手赚取三百贯的告发赏银。但何涣是凭自己真实才学,专就考试而言,并没有可非议之处。至于他杀的那个术士阎奇,平日趋炎附势、招摇撞骗,死了也就死了,赵不弃更不介意。他反倒有点担心,有人若也看破其中真相,去告发何涣。三百贯赏银,可在京郊买一间不错的小宅院。
  正因为怕惊扰到何涣,他没有去接近何涣。
  谁知道,何涣又跳出来,让赵不弃惊了一下。
  寒食节,赵不弃去应天府探望亲族。由于宗族子弟太多,东京汴梁的三处宗族院已远远不能容纳,朝廷便在西京洛阳和南京应天府两地,各营建了两大区敦宗院,将京中多余宗族迁徙到两地。太宗一脉子孙被迁到应天府。
  到了应天府,会过亲族后,清明前一天上午,赵不弃准备搭船回来,他找到一只客船,中午才启程,他便在岸边闲逛,想着船上吃得简陋,就走到闹市口,寻了家酒楼,上了楼,选了个临街望景的座坐下来,点了几盘精致菜肴,独自喝酒吃饭。
  正吃得惬怀,忽然见下面街边往来人群中,一个身穿紫锦衫的身影急匆匆走过,赵不弃手猛地一抖,刚夹起来的一块鱼肉掉到了腿上——那人是何涣。
  何涣神色慌张,不时撞开前面的人,像是在逃躲什么,奔了不多远,一转身,拐进了右边一条窄巷,再看不见人影。
  后天就是殿试了,何涣在这里做什么?!
  正在纳闷,又见两个皂衣壮汉也急步奔了过来,边跑边四处张看,似乎是在找什么人。两人随手拨开前面挡住的路人,引来一阵骂声,却毫不理会。追到何涣拐走的那条小巷口,两人放慢脚步,左右看看,似乎商议了片刻,随即分开,一个继续往前疾奔,另一个则快步拐进了小巷。
  他们在追何涣?何涣又惹出什么事来了?
  清明一早,赵不弃搭的船到了汴京,他上了岸,本要回家,却在虹桥边和一个汉子擦肩而过,虽然只一晃眼,赵不弃却立刻记起来,这个汉子正是昨天在应天府追何涣的两人中的一个,大鼻头、络腮胡,很好认。
  他转身回看,见那汉子大步疾行,沿着汴河北街向东行去,那个方向不是蓝婆家么?他追何涣追到汴京来了?赵不弃大为好奇,便也快步跟了过去。果然,那汉子到了蓝婆家附近,停下脚步,向蓝婆家里张望了一会儿,随即走进斜对面的茶食店。
  赵不弃放慢脚步,装作郊游闲步,也走进那家茶食店,那汉子坐在檐外的一条长凳上,一直望着蓝婆家。赵不弃拣了个靠里的座儿,要了碗茶,坐下来偷瞧着那汉子。
  看了许久,对面蓝婆一直在进进出出忙活,她的小孙儿跟在左右,除此,再无他人。那汉子恐怕不知道,丁旦已“死”,又做回了何涣。他追的是杀人凶犯丁旦,还是宰相公子何涣?
  赵不弃猜来猜去也猜不出眉目,不过他毫不着急,只觉得越来越有趣。
  正坐着,远远传来一阵闹嚷声,似乎是虹桥那边出了什么事,闹声越来越大。赵不弃只顾盯着那汉子,并没有在意。过了一阵,见汴河北街的店主、行人纷纷跑到河岸边,这边店里的几个人望见,也跑到岸边去看,赵不弃忍不住也走了过去。两岸惊呼声中,只见河中央,一个白衣道士漂在水上,顺流而下,玉身挺立,衣袂飘扬,神仙一般。近一些才发现,道士脚下似是一只木筏,上盖着白布,身后还立着两个白衣小道童。这又是闹什么神仙戏?赵不弃睁大了眼睛,不由得笑起来。
  顺流水急,道士很快漂过河湾,再看不见。赵不弃笑着回到茶食店,听着店里那几个人飞唾喷沫地谈论,越发觉得好笑。这些年,怪事越来越多,怪事本身并没有多少趣,最有趣的是,这些怪事里面全是一往无前、追名逐利的心,外面却都配着一本正经、惨淡经营的脸,难有例外。就像方才那装神仙的道士。
  赵不弃笑着望向檐外那大鼻头的汉子,方才只有他没有去凑热闹,一直坐在长凳上,盯着对面蓝婆家,对身边之事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这人也可算一怪一趣。
  那么,我自己呢?我看别人有趣,他人是否也正看着我,也觉得我有趣?不过他随即想起《金刚经》所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我非有趣,非无趣,亦非无无趣,乃无所住而生其趣,是为真趣。哈哈。
  他正自笑着,就听见一阵喊叫,街那边一头牛受惊,直冲过来,踢伤了蓝婆的小孙儿。而惊到那头牛的,是一队轿马。众人全都围了上去,骑马那个男子也下马去看,赵不弃见过这男子,名叫朱阁。原是个落魄书生,后来不知怎么,巴结到蔡京的长孙蔡行,在小蔡府中做了门客,沾带着受了恩荫,白得了个七品官阶。
  一阵哭叫忙乱,有人请了大夫来,将那小儿搬进了屋里,这才消停。赵不弃扭头一看,那大鼻头汉子不知何时,竟不见了。恐怕是等不到丁旦,不耐烦走了。
  何涣已回到本身,丁旦又顶着杀人诈死的罪名,应该不敢再回这里了。难道那汉子也知道这内情,去找何涣了?何涣明天就要殿试,若被他找到,就不太有趣了。得去告诉这呆子一声。
  他便离开了茶食店,先回家梳洗歇息了一阵,终放不下心,便骑了马,向城里走去。
  何涣输掉家中的大宅后,不知道现居何处。不过何涣参加省试,解状上要填写住址。于是他赶到贡院,到了门口,才想起清明休假,贡院果然只有两个值日的门吏。他正要回去,不死心,又随口向两个门吏打问,没想到其中一个竟然知道何涣住址。省试发榜后要发喜帖,这差事交给他兄弟去跑腿,他兄弟又拉着他一起去,故而知道。
  赵不弃得了住址,马上赶往曲院街,找到何涣的新家,小小一座旧院落。应门的是个老仆妇,说何涣出门去了,问她去了哪里,她说是东水门外。
  东水门外?那呆子难道真的要去蓝婆家?赵不弃忙给那老妇留了话,让何涣小心少出门。然后又往城外赶去,骑在马上,他不禁笑自己真是太闲,正经事都没这么操劳奔波过。
  到了蓝婆家,他想到这里应该是说丁旦了,便敲门问丁旦,却吃了蓝婆一道冷冷闭门撞头羹。他倒也不在意,听蓝婆那声气,何涣应该没来。
  这时天色已晚,为了个何涣,奔波了一整天,他也累了,两边又都留了话,再没什么可做的了,就骑马回去了。
  今天起来,无事可做,他骑着马出来闲逛,本要找些朋友,谁知道不由自主又来到蓝婆家这里,远远就看见那个大鼻头汉子在斜对面柳树下蹲守,他便进了茶坊坐下来一起守,望了这半天,什么都没见着。
  看来那大鼻头汉子虽然知道丁旦是诈死,但并不知道何涣就是丁旦。这一上午何涣都在集英殿参加殿试。
  看着时候差不多了,何涣该考完出场了,赵不弃便骑马进城,想再去何涣家里会一会他。临走,他回头向那边柳树下的大鼻头汉子笑了笑,心里道:伙计,你继续值班,我先走一步。
  那汉子似乎看到了,身子一震,又急忙低下头,装作玩石子、捉虫子。赵不弃哈哈笑着走了。
  大鼻头汉子名叫薛海,他看到那边马上那个锦衣男子朝自己这边笑,吓了一跳,难道自己被发觉了?那人又是什么人?猜了半天,也没猜出什么来,那锦衣男子又骑着马已经走远。或许是自己多疑了。
  他揉了揉自己的大鼻头,继续盯着丁旦家的门。昨天那个老大夫又到了他家,开门的是那个瘦高个道士,今天换了件便服,薛海心里恨骂起来:他娘了个骻子!昨晚若不是你,我已经捉到了那个丁旦,这会儿大爷已经安安生生吃饭喝酒了。
  昨天他守了一天,直到天黑,终于看到丁旦骑着马,偷偷跑回家来。薛海本想立即冲过去,但怕被街对面的人看到,就绕到他家后门,从后门冲进去,结果被臭道士一顿乱打,人没捉到,反倒挨了两凳子,又被逼到前街,只得赶紧跑掉。
  柳絮飘得恼人,鼻子一阵阵发痒,他又狠狠揉了揉大鼻头。
  小时候,有个算命道士见到他的大鼻头,说他一生富贵无比,又说鼻子主胆气,镇江山,他若习武,功名更高。听得他爹娘无限欢喜,就请教头教他习武,练了半年,那教头说他手脚不应心,没一招能使到位,不是个练武的材料。他自己也发觉,手脚总是不太听使唤,教头扎的草人,他指着左耳打过去,拳头常常落到左脸上,打左脸,又落到鼻子上,总是要偏一些。
  他爹娘却不信,撵走了那个教头,又请了一个,还是不成,又换。换来换去,换了十年,穷文富武,家里本来还算殷实,十年下来,田产卖尽,从主户变成了客户,得租佃人的田种。他却也只勉强学会了几套拳法。去应武举,首先要考弓箭,他是练死也射不准。至于兵书战策,更是通不了几句。考了几次都不中,人已年近三十,田也不会种,妻也未娶成,爹娘又先后劳碌而死,剩自己光杆汉一个,没办法,只好从军。
  随着童贯去打西夏,西夏人勇悍无比,看得人心惊,对阵的时候,他只能尽力护住自己别被伤到,哪怕这样,大腿也差点被砍断。医好后,实在受不了这个苦,他就做了逃军,四处流落,干些苦力。
  后来,流落到京城,汴河岸开酒栈的一位员外见他生得勇悍,会些拳脚,又着实有些气力,酒栈里时常要替船商放货看管,就收留了他,让他做了护院。这个差事正合他意,并没多少事,只要勤谨一些就成,他踏实做了几年,很得那员外重用。
  寒食那天,那员外忽然把他和另一个护院胡三叫到内间,交代他们一件事,说做得好,每人赏五十两银子,还给娶一个媳妇。但若做不好,就卸一条腿来喂狗。他想媳妇想了许多年,当即拍了胸脯。
  他们两人照着员外吩咐,到了应天府,顺利抓到了要抓的人。那人薛海竟然见过,是买豉酱的蓝婆家的接脚夫丁旦。平常看着呆里呆气,谁知道其实狡猾无比,他们一不留神,丁旦便跑了。他们在应天府追了一天,后来打问到丁旦搭了条回汴京的船,便也坐船追过来。
  开船之后,满船找不见胡三,有个船工见到,开船时,胡三跳下船走了。胡三定是怕自己的一条腿,薛海却念着那员外这几年的恩情,又舍不得那个安稳好差事,更盼着真能娶到媳妇,想前想后,终于还是没跑。
  来到汴京,他也不敢去见那员外,一直在这里守着,昨晚明明已经到手,却又被丁旦溜掉,至今不见人影。丁旦吃了昨晚一吓,恐怕是再不敢回来,这么大的京城,让我到哪里去找?
  第四章 策文
  若无所污坏,即当直而行之;若小有污坏,即敬以治之,使复如旧。——程颢殿试过后,何涣无心旁顾,埋着头匆匆赶回家中。
  一路上他都在反复回想所答题卷。街市人闲谈时,都言当今官家只知风月享乐,日夜纵情声色笔墨。此次策题,是天子钦制,从题文中来看,天子心中其实还是在挂念天下,思虑治国之道。而且,对于登基二十年来所推行的新法,已觉不妥,决意要损益更张,寻求治世良方。今年重开科举也正是为此。
  何涣的父亲生性淡泊,并不愿出仕,但何涣自幼受祖父熏染,对于国家时政,始终在关注思索。祖父仙逝后,守孝三年期间,他身边并没有师友探讨,来京之后,学里的博士及同学也大都死守学问,不问世事。他便独自旁观默想,多年下来,也慢慢有了一套自家见解。今天的题目似乎特意为他而设,因此,提起笔一气呵成,将心中见解悉数道来。
  他正在回忆所对策论,忽听后面有人唤他,回头一看,瘦瘦矮矮,眼细鼻窄,是府学的同学葛鲜。
  在礼部省试中,葛鲜中了头名。葛鲜是汴京人氏,家境寒微,读书勤力,府学几年,他一直暗中与何涣较劲。何涣却从未在乎过这些。于读书上,两人也志趣不同。当年王安石及其子著写了《三经新义》,后来学校传授经书便以《三经新义》为准,古今各家都废止不用。葛鲜读书时,除《三经新义》及王安石文集,其他一概不读。何涣却自小立志要遍览古今群书。因此,两人几年同学,只偶尔有些言谈交往。
  “何兄今日必定文思酣畅、下笔激扬?”葛鲜笑容微酸。
  “哪里,只是将心中所想,书之笔端而已。”
  “此次策题,官家的意思委实难测,让我好不踌躇,都不知该如何下笔。”
  葛鲜苦起了脸,何涣知道这苦是真苦。策题中对新法已有了疑虑,葛鲜自小读书都只认新法,这一回自然感到为难。他看着葛鲜瘦皱的脸,微有些同情,但随即想,葛鲜虽然读书窄,但钻得极深,再差也不会不中,只在名次高低而已。
  这时也正好走到汴河大街两人分路处,他宽慰了两句,便叉手道别了。
  回到家中,齐全夫妇早已候在门边,见到他,忙一起问考得如何,他只笑着答了句“不坏”,随即回到书房,提笔展纸,将今日所答默写下来。
  臣对。《彖》曰:“刚健笃实,辉光日新。”老子云:“致虚极,守静笃。”儒曰求实,道言致虚,何者为是?何者为非?儒为有为,道为无为,何者可宗?何者可依?今天下众议如沸,难衷一是,绍变纷争,莫知其可。岂不知《系辞》又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老子亦云:“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是故,道无古今,因势而行;法无新旧,惟适为用。有益于世,虽旧亦尊;有利于民,虽新亦行。观今之世,其弊不在法之新旧,而在法之利害难明;不在道之损益,而在道之是非难测。臣愚以为,当务之急,莫过于明四要、去四冗。
  何谓明四要?其一,去新旧之争,惟道是依。法不论新旧,人不择贤愚,举一法,试一地,问于臣庶,咨于朝野,众曰可,则行;众曰不可,则去。其二,息百家之争,惟益是视。无论道之自然,儒之仁礼,法之励惩,有益于治世则尊之,无益于安民则抑之。百泉成川,千流成海。乃公乃王,乃天之容。其三,止党伐之争,惟才为用。孔子云“君子群而不党”,人之贤否,不在其党,而在其德其才。任其使,责其事,上忠于君,下仁于民,则臣责尽矣,何问与孰为朋,身归何党?其四,凡行一法,必责一任。观当今诸法,行之多阻,非议腾喧,其病不在法,而在法之施行难畅难遂。臣僚泥阻于上,众吏舞弊于下,如置佳种于焦壤旱天,而欲其苗秀,不可得也。今行一法,当专其人、授其任、责其效、赏罚其功过。如是,则事有专任,任有专责,无推诿荒怠之隙,有按查详究之纲。
  何为去四冗?其一,去冗务、慎更张。夫一躯之体,若非疾痛,不轻用药石。何也,良药之佳,在其对症。若非其症,反受其毒。何况天下之大、民生之繁?《书》云:“高宗谅谙,三年不言”,非不欲言,是不轻言也。庙堂之上发一声,普天之下应其响;朝廷行一法,动牵亿兆民。自行新法以来,更张翻覆,诏令如雪。旧法未详,新法已至;旧令未施,新例已颁。官吏惶惶,莫知所从;民间扰扰,朝夕惊惕。《礼》云“君子慎始,差若毫厘,谬以千里”,如更一法,当行于其不得不行,事出有因,则群议不惊。改停一令,止于其不得不止,疾得其灶,则民療得舒。慎始慎终,去繁存要,则政简而民安、令行而人悦。其二,去冗官、严升选。朝廷之患,冗官为最。今民未加多于囊时,而官则十倍于前朝。一人之职,数人与共,功未见增,费则数倍。民之膏血已尽,而官之增额不减。庸碌饕食于朝,残狠虐厉于野。不去其冗赘之弊,国将受蠹蛀之患。其三,省冗费、罢宫观。今税赋比年而增,而国用日叹不足,何也?费漏于无尽之施,财耗于无用之地。太湖一石,运至汴京,人吏数十,钱粮千贯。抵中产之家十年财用,竭客户小农百年勤力。节用爱民,罢此不急之需,释民之怨、息民之力。其四,裁冗兵、励军志。朝廷养兵数百万,国家却无御敌之威。禁军骄惰,厢军疲弱,将怠于上,兵懦于下。十战难一胜,临敌多溃奔。国之安危,系之于军。当罢庸懦、奖忠勇、裁冗兵、去老弱。严督勤练、砥砺士气,威慑邻敌、远迩来服。臣昧死谨上,愚对。
  他反复读了两遍,自觉切中时弊,言之有物,词句也算简练通畅,不差。至于能否得中,只能听天由命。他在京中并无什么知交好友,想拿这策文给人看,却不知道该找谁。一时有些寂寞之感,不由得又想起阿慈。
  阿慈虽然并未读过多少书,也不喜多言,但心思细密,爱沉思默想。这会儿阿慈若在身边,念给她听,即便不懂,她也会耐心听着,听完之后,也必会有一些自家见解。
  可惜……
  这时,院外忽然传来敲门声、开门声。
  “老人家,你家公子回来了吗?”
  听不出来是谁的声音,静默了片刻后,听齐全说了声:“我去问问。”
  “小相公,又是那个宗室子弟赵不弃。”齐全来到何涣书房门前。
  何涣正要让齐全推谢掉,却听见院中传来赵不弃的声音:“何兄,赵不弃冒昧登门,有要事相商。”他竟自行走进来了。
  看来躲不过,何涣只得沉了沉气,起身迎了出去。
  赵不弃还是那个模样,衣冠鲜亮,面含轻笑,举止间透出风流态、闲云姿。对此人,何涣总觉得难以捉摸,更难交心。所以虽见过几次,却不太愿接近。
  赵不弃笑着叉手道:“今日殿试,何兄一定文思畅涌,下笔如神。”
  何涣勉强笑着回礼:“多谢赵兄。赵兄请进!”
  到了正堂,宾主落座,齐全端了茶出来,搁好后,默默退出,何涣见齐全沉着脸,似乎也不喜赵不弃。
  何涣不愿寒暄客套,直接问:“不知赵兄有何要事?”
  赵不弃笑了笑,放低了声音:“我是为丁旦而来。”
  何涣虽然心里已经戒备,听到后仍然一惊,他强压住惊慌:“哦?在下不明白。”
  “何兄无需多虑,我并非那等多嘴多舌、贪功冒赏之人,这件事并未告诉任何人。”
  赵不弃仍笑盯着他,目光像一双无形之手,想极力拨开何涣的胸怀。何涣又怕又厌,却又不敢露出半分,更不知道赵不弃究竟知道多少。不过看来,他至少知道丁旦,而知道丁旦,就知道丁旦是杀人凶犯。何涣一向不善遮掩,心里慌乱,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能惶惶盯着赵不弃。
  赵不弃又笑着道:“之前,正是怕惊扰到何兄,在下一直有意避开,只是看到有人在追踪何兄,怕对何兄不利,所以才来相告。”
  何涣浑身一颤,仍不敢轻易出言。
  “何兄,那些人为何要追踪你?”
  何涣顿时想起昨晚在蓝婆家,被那个黑影抓住……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看来何兄也不知道?这倒是怪了。”赵不弃笑着低头沉思起来。
  何涣心里惶惶急想:他究竟想要什么?
  这几个月变故太多,他心里乱成一团,再加上惊怕,更是毫无主意。
  赵不弃却似自言自语般低声道:“其他倒也没什么,只是冒罪应试这一条……”
  他连这都知道了?!何涣像被雷击了一般,顿时张大眼睛呆住。
  赵不弃抬起头,收起了笑,郑重道:“或者何兄又惹出什么事端来了?何兄,还望你能相信我,我并非要害你,而是来助你。若是要害你,不但今天的殿试,上个月的省试,你就早该被逐出门了。我在京郊看中一处宅院,只要五百贯,至今还未凑够钱,若是检举了你,我现在就该在那池子边喝酒赏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