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域密集的雷光攒动,猩红如血。
穹顶一派盛景,满是妖异。
那道恢弘的剑气光柱之上,绘满了淋漓的猩红颜色,缕缕雷光逆流而下,如颜料涂抹,将剑气光柱围绕爬满。
噼里啪啦作响的雷光之中,剑气鼓荡。
天地最中央,有一个瘦削男人。
他的面色在血红雷光的照耀之下显得红润,却又有一抹病态的惨白,不断飘飞的衣角在剑气冲刷之中猎猎作响。
他拎着一柄古朴长剑。
那柄古剑没有任何出彩的地方,剑鞘,剑穗,剑身,都与寻常长剑别无他样,没有神匠别出心裁的设计,看起来,无异于中原每个落魄剑客手中的破旧长剑。
独孤。
剑宗明的独孤,在留仙碑碑石之中插了十六年。
这柄剑,除了孤零零的孤独之意,便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比不上风庭剑庐里的十四名剑锋锐,比不过这世上大部分剑的剑气强盛。
直到如今,那柄虚剑“因果”,与独孤合二为一,共入一鞘。
小殿下望向剑气光柱之中的那个病怏男人,知晓再过片刻,他头顶的猩红血光就要降临。
李长歌已经一无所有。
没有了剑骨。
没有了修为。
如果不是他手中还拎着剑宗明的“独孤”,那么他便与一个没有修为的废人,没有任何区别。
郡主大人双手攥紧衣袖,紫衣之内,妖气鼓荡,她双目盯紧苍穹之上的雷光,龙雀的妖气在刀鞘归鞘之后逐渐强盛。
她甚至兴出了替师兄抗劫的念头。
“别做蠢事。”
大光明宫主淡淡说道:“这场天劫的规模,应该抵达了七九的境界,拢共六十三道天雷,尤克妖法邪术,就算你恢复了全盛之势,也绝不可能抗下这场雷劫。”
小殿下在古卷上看到过有关“天劫”的记载,涉及到了远古的神仙年代。天劫的规模,以天雷数划分,一至九一共九个大境界,惩戒越凶,雷数越多。
佛道儒三教的修行者,如若不行逆天之事,如杀戮生灵,硬屠人城,便应当不受天劫所惩,修行之路,称得上是“顺风顺水”。
妖法,魔道,便截然相反。
除了妖魔两道,还有一修。
剑修。
天地雷劫,原本是浩然正气,不惩无罪之人。
但在远古年代,剑修的出现,却打破了诸多平衡,剑修的修行极难,进境极慢,突破之时的劫难极大。
雷劫,便是惩戒那些逆天修行的剑修。
剑宗明望向那场苍穹之上盘踞的恢弘血光,轻声说道:“魔道修行者,即便修到大宗师境界,也不过是五九雷劫压顶,天地尚留一条生路。可剑修想要成就剑仙,便需要迎接五九雷劫,想要修成大剑仙,更是七九天劫,一线生机也不给留。”
小殿下有些目瞪口呆。
“他在压劫。”
剑宗明平静说道:“跟我一样,不破境则已,一但破境,天劫叠满正如你现在所看到的。”
他瞥了一眼小殿下,木然说道:“这也是我刚刚不愿出手,去杀那个太虚女人的原因,杀她只需要一剑,可现在还不是我破境的时候。”
剑宗明顿了顿,道:“我如果出手,可能会引动九九天劫。”
易潇愕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剑宗明指了指远方剑气光柱里的李长歌。
他平静说道:“他是这个大世最耀眼的剑修了,可惜比我晚生了一个时代,尚且稚嫩。在这春秋大世之中,我的独孤,除他以外,便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握住。所以他要迎战天劫,这柄剑,借给他也无妨。”
剑宗明低垂眉眼,衣袂飘舞。
他兀自笑了笑:“看吧。若是他真引出了天上的‘老不死’,就是我出剑的时候了。”
李长歌先是拎着独孤。
他站在天地之中,剑气光柱之外,灰尘鼓荡,卷起龙卷。
他抬起头来。
李长歌木然望向苍穹之上的血光,一张张西域大雪中曾经见过的妖面,在雷光之中隐约闪逝,磅礴业力,不可避免。
因果能够感应到那无形的业力,丝丝缕缕,将自己缠饶。
一层又一层,都是债。
一缕又一缕,都要还。
李长歌笑了笑,浑不在意。
他原本只是拎剑。
现在不是。
拎剑变成攥剑。
李长歌双手攥拢剑柄,指尖的青筋缓缓绽放而出,蔓延至手臂,衣袖之内像是灌满了狂风。
他看似极为吃力,极为吃力的举起独孤。
举起独孤,指向苍穹。
唇角却是微翘。
李长歌是一个收敛而温柔的人。
他微微含笑,却如这世上所有的剑客一样,做出了举剑向天的动作。
若不能狂,何以拿剑?
若不能狂,何以称仙?
天下五妖孽,春秋一大世。
他李长歌,稳坐第一!
天上的雷光似乎感应到了地面上的蝼蚁,那持剑而立的挑衅姿态。
磅礴攒满的猩红血气,便不再蓄势,看似“缓慢”的在苍穹之上翻了一个浪花,接着刹那砸落而下!
第一道雷!
炸雷的闷响,将苍穹击穿,砸出一个窟窿,那道血红光柱对准剑气光柱,直直砸了下去!
一瞬间淹没荒域大地,磅礴的雷光冲刷而下,将方圆一里之内化为一片血红夹杂银色的雷霆海洋!
大光明宫宫主皱起眉头,他双手大袖飘摇,剑气屏障明显被雷光压榨至一个极小的范围,勉强能够罩住众人,白衣白袖之上,不可避免沾染上了一闪即逝的跳跃雷光。
小殿下眼眸之中一片大金之色,盯着闪耀的雷光,双目流血,望向溃散的剑气光柱之中。
那个失了修为的男人,在一瞬之间,便被天劫淹没。
李长歌没了元气,便只能以剑意御剑。
他艰难驱使出了三尺的剑域。
剑修所修一把剑。
一把剑有三尺。
所以剑修的命,就只有三尺。
在雷霆海洋之中,他的身形摇摇晃晃,便如同一叶孤舟,被狂浪从各个方向砸来,几乎站立不稳,孤苦伶仃,凄凉无比。
他仍然高举独孤。
他的面容之上,却不再是天劫来袭之前的唇角微翘模样。
他闭上了眼。
不再去看周遭浩大无比的雷光,究竟是如何将自己淹没。
他喉咙翻动,抑郁之气,在胸膛之中积累。
世事不快,世事难如意。
他修剑行大善,一剑若是不能如意,又何必再修剑!
一剑若是不能劈开这天,又何必再修剑!
李长歌不再是那个内敛而温柔的剑客,不再是那个上善若水,行为温驯服帖的男人。
他的衣袖被渗入剑域之中的雷光撕裂,看起来极为狼狈。
雷光轰然大作
他猛然睁开了双眼。
那双盯紧苍穹顶端的眸子,赫然迸发出了比雷光更要灼目的光彩!
李长歌的喉咙里有什么抑制不住,要钻出来,不断酝酿,不断积累,最终迸发而出!
“来啊”
狂放肆意的大笑声音,像是不屑,像是挑衅。
他高举独孤,白凉木髻早已经化为齑粉,脚底的土地已经被雷光砸碎,四分五裂。
天地之中,一人孤独举起剑。
他高声呐喊。
“来啊!!!”
剑修。
剑仙。
大剑仙。
苍穹那端,似乎有“人”漠然而无情的俯瞰人间。
日月交迭,潮起潮落。
有人生,有人死。
可老天要你死,你便不能生。
第二道雷光砸下。
接着是第三道,第四道。
一共九道雷光,来势汹汹,没有丝毫停留,一道接着一道,将整座云层之中积蓄已久的雷劫之力,全都清空,劈出了这第一道九劫。
接着南海仙岛的雷云,如狼吞虎咽一般,重新蓄势,积累第二道恐怖的雷劫。
雷劫被压制在了一个极小的范围,并没有伤及无辜。
先后九道恢弘雷光,全都击在了一个极小的落点,落地之后铺撒开来的雷光,除却视觉效果震撼之外,并无任何杀力,落到身上衣袖,也只来得及跳跃一下,便闪逝化为虚无。
盛大的雷宴之下,小殿下的双目溢满了鲜血。
株莲相放大了视力,强行直视近在咫尺的雷劫,在余下八道雷劫前赴后继砸落大地之时,易潇眼前迸出无数金星,几乎失明。
小殿下闭上了眼。
他耳边已经没了轰隆隆的雷鸣声音。
他感应到肩头有人掐紧血肉的触感,再度睁开眼,小殿下面色苍白,顿时明白了魏灵衫为何要掐紧自己肩头。
血红雷光,取代了剑气光柱。
雷柱之外,猩红雷光蹦跶,跳跃,来回巡察,若是有人胆敢踏入天劫范围之内,便视为一同承担劫难,有死无生。
雷柱之中,一切都化为了齑粉。
土地,陆石,都是虚无。
那个素衣轻袖的病怏男人,或许是剑域强硬的原因,雷劫之下,衣袖撕裂,却也只是衣袖撕裂,并没有更多损伤,此刻悬浮在空中,像是失去了重力,染红的白衣如孔雀开屏,更如墨汁,漂浮不定。
李长歌闭上了眼。
他的双手仍然紧攥着独孤,不肯松开。
七九雷劫,一九已尽,二九尚未落下。
这个丢去剑骨,尽失修为的男人,单单凭借一口剑气,居然真的撑过了第一重雷劫。
何等壮哉?
可是,也只是到此为止了。
他的意识已经被雷劫打散。
一片归于浑沌。
苍穹那端似乎有无形的指引之力,拉扯他的身子,将他一寸一寸提起,向着苍穹浮去。
剑宗明望向李长歌。
他摇了摇头。
沉重,而又可惜的摇头。
上天,从来就没有好生之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