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船道场上一片死寂。
易潇静静看着先前说话那人。
海域上的风不算大,那人一身宽松的麻衣猎猎作响,腹部被一条粗布勒紧,显露出紧绷完美的身材,环抱双臂,两条手臂上的筋肉贲张,线条夸张,十几道伤疤触目惊心盘踞在裸露在外的肌肤之上。
他生着一张看起来温和的面容,只是此刻似笑非笑,全无温和意思。
倒是北疆的风雪带出来的冷冽杀气,依稀可见。
小殿下没有说话。
他语气依旧轻佻,重复了一遍:“我们替齐梁在北疆杀敌,难道连这点要求都提不得?”
小殿下低垂眉眼。
郡主大人平静松开了手。
易潇缓缓收敛笑意,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走向了那人。
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变近。
那人未曾后退一步,依旧字字诛心。
“殿下,你想以力压人?”
“你是妖孽,是大修行者,我是打不过你”
“但这艘船已经在南海海域了,你现在可以动手,打起来拆了这艘船,大不了齐梁的请帖作废,我本来就不在乎南海圣会。”
“但这艘船上还有齐梁的其他修行者,所以你不能拆船。”
易潇依旧面无表情前行。
那人眯起眼,下意识里开始加快语速:“我家是兰陵城世袭罔替的安乐王爷,我七岁去北疆杀敌,此番奉陛下敕令,回兰陵之后就受封诸侯,即便言有不当,你也不能杀我”
小殿下终于来到了那人面前。
他面色漠然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庞。
道场上的诸人里,有些与小殿下在兰陵城早就有过交集,易潇当年还在念斋修学不通修行的时候,兰陵城内几位皇族子弟里,早早背刀负剑,被外界盛赞誉为未来齐梁栋梁的年轻天才里,就有眼前此人的一席之位。
北疆厮杀,一身血气,境界死磕到了九品,磨砺出了一身杀伐气息极其浓重的域意。
怪不得有资格随简大神将一同赴南海圣会。
道场上的这些人,大部分都已经抵达了九品域意的境界。
易潇仔细看着这张脸。
他是安乐王的子嗣。
即便言有不当,自己也不能就这么随意的杀了他。
小殿下缓缓点了点头。
接着莲衣大袖陡然飘摇而起,其内探出一只灿若金铁的手掌,五指合拢,死死扣住那人的脖颈。
易潇面无表情前踏一步,力度掌握的极好,毫无一丝外力泄露,地面轻轻一颤。
整只龙首七十二巨槊大船都随着这一步震颤。
接着再无动静。
小殿下缓缓抬臂。
易潇的虎口被两只手死死扳住,面色依旧淡然,任对方如何加劲,不能搬开甚至撼动丝毫。
直到此刻,这位安乐王的子嗣才知道扣死自己的这条手臂主人的体魄究竟恐怖到了何等地步。
他涨红着面颊,呼吸有些艰难,却丝毫没有惧意。
“天下大势南北终有一战!”
这是第一句。
“北疆在与北魏打仗每天都在死人所有人都盼着齐梁能早点赢下来可你身为齐梁人,又为齐梁做了什么?!”
第二句说完,易潇不自觉加紧了手中的力度。
“我说的有哪里不对?!北疆死了那么多人,无数人怨念滔天,难道就不许我说出来?!”
“你有种杀了我,杀了我啊!”
小殿下看着在自己手中呼吸极为困难,血脉贲张的安乐小王爷,丝毫没有放开手的意思。
他依旧举着对方,面色淡然:“说完了?”
安乐小王爷狞笑着说道:“你不能杀我的。”
易潇沉默了一刹那,他缓缓扭头,瞥了一眼场面。
道场上的江湖中人看起来倒是极为冷漠。
这些人中,没人关心除了自己以外的他人生死。
他们大多只是看了一眼,之后又默默低下了头,继续忙着自己的修行。
这位九品域意级别的安乐小王爷,在易潇手中脆弱的如同一张白纸,在他们看来,也着实是一件不值得关注的事情。
久在江湖漂泊,对于妖孽二字,委实有着太清楚的认知。
天差地别,云泥相隔。
在他们看来,安乐小王爷所做的其实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眼前发生的这一幕,与自己杀九品,九品杀八品,其实是一样的。
一样的没有悬念。
只可惜他们不在乎庙堂里的勾心斗角,准确的说,这些有资格赴南海圣会的江湖天才,是齐梁进行精挑细选之后,无心庙堂之争的那一批人。
那一批纯粹的人。
所以他们不知道此刻场间气氛的微妙。
因为此刻所有的庙堂中人,全都环抱双臂,以一种闲淡平静到了极点的态度,等着看这场闹剧的结局。
包括简大神将。
小殿下保持低垂眉眼的姿态不变。
在短暂的那一刹那,他想到了一些事情。
譬如说,为什么那位安乐王的子嗣,会说这么一句话?
又譬如说,为什么他们会出现在这艘船上?
其实这一句话,不一定要由被自己此刻举拎而起的那位安乐小王爷说出口。
在北疆杀敌的,在西域杀敌的,在多年前就已经在齐梁闯出赫赫名声的年轻诸侯子嗣,在场的他们,都有着类似的特权。
敕命的特权。
所以安乐小王爷最后才会说出那么一句话。
“你不能杀我的。”
不是不敢,而是不能。
他之前站在齐梁的立场说的这些话,即便再难听,退一万步,也可以拿以一句冒犯带过。
易潇又能怎么样呢?
这就是问题所在。
简大神将抱着双臂,不出声音,静静看着这一幕。
郡主大人此刻认真望着这位负责集结了这艘龙船的齐梁大神将,发现他的眼中,除了浅淡的笑意,最深处的,其实是一种漠然。
一种骨子里的漠然。
既不关心事态的结局,也不在乎最终的收场。
无非是等待一个结果,结果是什么样都无所谓。
无论是易潇放过了这位安乐小王爷,还是易潇出手杀了他都无所谓。
小殿下在想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其实很早就已经有了苗头。
在沉剑湖的时候这个问题就已经萌生而出,在风庭城,在洛阳,再到齐梁的十九道,一直隐隐约约困扰着自己。
即便再过一年,再过十年,这个问题依旧存在。
而且一定要被解决。
易潇轻轻叹了一口气,松开那只手。
落地声音咚的一声砸在龙船上,安乐小王爷跌坐在地,双手捂住脖颈,涨红着脸,有些艰难转动了几下脑袋。
易潇蹲下身子。
以额贴额。
“不要跟我说什么王权地位。”易潇很认真说道:“你若真是一个北疆军人,就不该拿父辈的功勋来求一条性命,所以我真的很看不起你这种”
他顿了顿,道:“垃圾。”
安乐小王爷有些微惘。
他猛然瞪大了双眼。
那张与自己几乎要贴在一起的面孔,缓缓眨了一下眼。
下一刹那双眸之中翻起了璀璨夺人心神的大金之色。
火焰焚起,大成的杀戮剑域顺延着目光寸寸递入他的脑海之中,将紫府神魂寸寸焚烧殆尽。
一片虚弥。
易潇缓缓站起身子。
与此同时,有一人缓缓瘫倒在地。
面色惨白,七窍流血,双目一片猩红,死的不能再死。
简大神将看着这一幕,漠然注视着安乐小王爷暴毙在船头道场上,面色却是无悲也无喜,此后微微低垂眼帘,看不出心底究竟是藏着什么念头。
易潇目光从道场上的诸人之中扫过。
从江湖天才身上掠过,不做停留。
他轻轻笑了笑,平淡说道:“南海圣会,是江湖圣会,所以这艘船上的,理所应当都是江湖中人。”
易潇目光挪到简大神将身上,笑着问道:“是吧?”
简肇薪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
“江湖人不可辱。”
易潇认真说道:“所以他该死。”
小殿下温和说道:“庙堂里的勾心斗角,何必带到江湖里来呢?无论是洛阳心还是齐梁敕令,都比不得一条命重要呐,江湖人杀人,不过千里一点快哉风,我这人记仇得很,此后若是有人庙堂辱我,我也会在江湖上讨个公道。”
“在我这里,说不得的话,留在庙堂说,做不得的事,留在江湖做。”
“至于为什么?”
“其实我也不太明白。”
易潇环顾一圈道场,依旧是那副笑起来如沐春风的模样,柔声问道:“我也不太明白,为何天下人都要叫我一声莲仙?”
“莲仙莲仙,听起来仙风道骨,可难道你们忘了我是从圣岛走出来的么?”
小殿下笑意收敛,缓缓说道:“我可是天底下最大的几尊魔头了啊。”
“修魔的人呐,没有道理可讲的。与之前那个好脾气的和尚不一样,我的江湖没有道理,所以也不要同我讲什么道理。”
易潇再度灿烂笑着问简肇薪:“简大神将,是不是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