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陆焕成上前陪笑道:“母亲可好些了?这媳妇说话自来有些不着边际,母亲且勿往心里去。”陆贾氏喘匀了气息,睨了儿子一眼,恨声道:“你既知你媳妇凡事不着边际,往日也不说管教管教,倒听凭她胡为。如今可好,把儿媳撵离了家门,待勇哥儿回来,我瞧你们两个怎么跟他交代!”
陆焕成讪讪赔笑,半日见陆贾氏面色稍缓,方才说道:“母亲教训的是,可倘或不把这夏氏送走,倒怎么替勇哥儿娶那位侯爵千金?再则,儿女婚姻自来听从父母之言,儿媳妇不好,咱们做长辈的自然可以发落。勇哥儿向来孝顺,不会忤逆父母的。”
陆贾氏摇头叹道:“你们两个,当真是白活了一世,全然不知算计!”
原来,她原本的打算是拿住夏春朝的把柄,迫她让出正妻的位置,再以陆诚勇同她的情分为胁,令她自愿做妾。如此一来,那司徒小姐同章雪妍皆可名正言顺的进门,夏春朝的嫁妆也依然在握,乃是一箭三雕的美事。谁知,儿媳柳氏上来便下了重手,活活将孙媳气离了门户,倒使得陆家凭空赔了一万多两银子出来。虽说侯门世家嫁女出手必定豪阔,但这豪门小姐,又岂是那般容易拿捏的?何况,既是迎娶贵女,这聘礼婚事皆不能寒酸,家里如今捅了这么大的亏空,又往哪儿去弄这笔银子?
陆贾氏盘算落空,心里烦躁不堪,然而事已至此,多说也是无益,当下只得叹气道:“罢了,如今说这个也没用了。夏氏一走,家里银钱赔了个干净,只怕明儿就要打起饥荒来。我那里还有一百两银子的私房,暂且拿出来充作家里用度。你也带着人四下盘查盘查,看看还剩些什么,先度了眼下的难关再说。”顿了顿,又道:“你媳妇是个没成算的,又没当过家。钱财拢上来,都归到我房里,我暂且管着罢。真是哪辈子的晦气,才讨了这么个败家不中用的媳妇儿!”
陆焕成听到此处,心里忽然忆起外头那件难事,面色登时一阵凝滞。陆贾氏在旁瞧出来,冷声问道:“怎么,你们两口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不成?我可告诉你,现下家里艰难,你们可不要再节外生枝,又生出什么新鲜故事来。倘或当真弄到那个地步,我可就不管了!”
陆焕成身子一震,低低道了声是。陆贾氏上下扫了他两眼,又重重叹了口气,起身拄着拐杖往后头去了。陆焕成另带人四下查看不提。
再说夏春朝离了陆家门上,坐在马车里,沉着脸一字不发。珠儿嘻嘻笑道:“太太今儿可算丢人丢大发了,叫这么多人瞧着,吃了我一记耳光,看她明儿还有脸出门么?”
夏春朝耳里听着,不置可否。宝儿便拉了珠儿一把,珠儿醒悟过来,低头不言。
清晨街上无人,马车行走甚快,转瞬便来至夏家大门上。
夏春朝娘家本在郊外乡下居住,后因夏员外生意闹热,京里连开了几家铺子,为照看生意起见,便在城西梅竹斜街上买了一间三进三出的大宅子。举家迁徙过来,至今也住了七八个年头了。
马车到了门上,珠儿与宝儿下了车,又搀扶夏春朝下车。门上小厮望见,连忙上来打躬作揖,嘴里道:“姑娘今儿怎么回来了?也没遣人说一声。”原来,夏春朝虽嫁了人,这夏家家人小厮仍以姑娘呼之。
夏春朝不言语,珠儿便道:“先别问了,快打发个人进去告诉老爷。还有,车上放着几大箱子呢,寻几个人抬进去。”那人不敢怠慢,连忙飞跑进去通报,后面跟手出来几个下人,从车上抬了箱笼下来。
其时,夏员外正在屋中吃饭,忽听下人来报道:“姑娘带着两个姐儿回来了,门前还抬回来几口箱子。”不由心中疑惑,暗道:这不年不节的,春朝倒怎么不声不响的跑回来了,这以往再不曾有过的。莫非她在婆家出了什么变故么?
当下,连饭也不及吃了,连忙快步走到堂上。
夏员外走到堂上,就见女儿正在椅上坐着,当即走上前去,问道:“女儿,今儿怎么一早回来了,连个招呼也不曾有的?”
夏春朝一见老父那满面关切之态,这一夜连着几年受的委屈一股脑发作起来,也不待分说,张口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心头又如被刀尖捅了一般,喉头一甜,一口血喷将出来,染红了胸襟。她身子一软,滑在地下,便即人事不知。
众人见状,无不大惊失色。夏员外慌忙抢上前去,扶起女儿,连声唤道:“都愣着做什么,快把姑娘扶进去。”一面就命人请大夫上门。
夏家仆妇上来,半搀半抱,将夏春朝送到里屋。
原来,夏春朝虽已出阁,夏员外为心疼女儿起见,她的闺房便不曾收拾,连旧日的陈设也一应照旧,日日遣人洒扫,只为她回娘家探亲临时有个落脚之处。
当下,众妇人将夏春朝送进闺房,在床上安置下。夏春朝的两个兄弟并嫂子王丢儿闻讯赶来,见了这情形,各自惊疑不定,问及父亲,夏员外亦毫不知情。
正当热乱之时,门上人已经大夫请来,进门与夏员外礼见过,夏员外便催他进去与女儿看诊。
这大夫姓程,平日就在间壁的兴安堂坐诊,夏家人但有个头疼脑热皆请他来看病,彼此熟识,又是年老之人,便没那许多顾忌。
程大夫进了里屋,与夏春朝看诊已毕,出来向夏员外作揖道:“小姐是心悸受惊,神思不宁,肝火上窜,引得气血上涌,故此呕血。好在小姐青年,倒不算大碍。只是一件,小姐已怀了两月的身孕,又长年劳神,身子亏虚,须得仔细调理调理了。”
第75章 v后新章
众人听了这消息,都吃了一惊。
夏恭言当即说道:“妹妹既怀了身子,怎么又一早投奔回来?还带回这许多箱笼?这……这情形倒好似……”王丢儿听了丈夫言语,慌忙往堂上去查看,少顷回来,说道:“我看了姑娘带回来的箱子,除了银子、金银器皿,还有姑娘的衣裳鞋脚。”
众人闻听此言,皆忖度这分明是世间妇人被休的的情形,各自惊疑不定,谁也不肯先张口说破。
片刻,夏家老三夏恭行因年纪尚小,沉不住气,说道:“姐姐虽昏睡不醒,但珠儿姐姐并宝儿姐姐都在,父亲不如问问她们?”夏员外沉着脸,微微颔首,说道:“宝儿素来老实,叫她在房里服侍姑娘,把珠儿传来问问。”
这话音一落,当即就有家人走去传话,少顷珠儿随人过来,向着众人就要行礼。
夏员外大手一挥,说道:“罢了,你虽不是咱们家家生的,倒是打小就跟在你姑娘身畔一道长起来的,这些虚礼就不必了。你且说说,今儿这事到底是什么缘故。”
珠儿口齿伶俐,又满心为她主子不平,如今见老爷问起,当即便一五一十,添油加醋,把这一年来夏春朝在陆家所受委屈,以及如何蒙冤被撵讲了个倾尽。
夏家人听了这一席话,各自惊得目瞪口呆。夏员外更气的一口气提不上来,险些背过去。夏恭言兄弟两个见老父神色不对,慌忙上前扶住,搀他在椅上坐了,又道:“父亲宽心些,横竖妹妹已回来了。”夏员外怒极反笑,朗声道:“好好好,我夏东兴的女儿竟然叫人这样欺凌!我女儿给他陆家当了这几年媳妇,哪一件哪一桩对不住他们?叫他们白白作践了这些年,临末竟然安上这么大一桩罪名给撵了回来!我们商户人家,身份虽不高,却也不能白白叫人欺辱!”言罢,便向大儿子喝道:“去,将你堂伯堂叔还有那几房亲戚都请来,咱们一道去陆家门上,同他们好生论一论理!倘或他们给不出个交代,我还要写状子告他们!”
夏东兴家财富裕,夏氏族人多有仰赖其过活的,故而一方有事,必定一呼百应。夏东兴这两个堂兄弟,一个在乡下庄子上管收租,一个却在宪司里做师爷,平日里来往甚密,家中但有大事,皆爱凑在一处商议。如今见女儿被休逐来家,他忍不下这口气,便要纠集夏家族人,往陆家门上讨要说法。
夏恭言听了父亲吩咐,却不动身,慌慌张张向他夏员外道:“罢了,爹,妹夫如今做了大官,那些当官的岂有不向着他的?天下衙门都朝一边开,这当官的都是一家人。咱们不过是平头百姓,哪里惹得起!”
夏恭行正是热血方刚的年纪,听了哥哥的一席话,甚是不以为然,说道:“哥哥这话我不爱听,难道姐姐就白叫陆家糟蹋了不成!做官的又怎样,官再大也抬不过一个理字。往昔我看姐夫也不是这等忘恩负义的人,谁知今日也行出这陈世美的故事来了!”夏恭言瞥了他一眼,斥道:“你小孩子家家,懂些什么!不过读了两天书,哪里知道人情时务!”
夏东兴不听大儿子言语,一口恶气便如火上浇油,越然越烈,仍旧连声打发人召那两个兄弟回来。
王丢儿倒颇有几分心计,眼见丈夫同小叔子拌嘴,公爹又气不可遏,眼珠子一转,上前劝道:“爹,你暂且消消气,也不必立刻就往亲家那儿去。珠儿嘴里的话,也未必就是个实。还是待妹妹醒了,再做打算的好。他们两口的事儿,妹妹心里最清楚。兴许没什么大事,妹妹只是同婆家拌了几句嘴,跑回娘家罢了。依媳妇看,不如等妹妹醒了,劝上一劝,妹妹回心转意,就回去了也说不得。”
她这一言落地,夏东兴尚未开口,夏恭行却先说道:“嫂子这话倒可笑,姐姐嫁出去这些年,在婆家不论受了什么委屈,来家是从来不提一字的。如今竟回来了,可见一斑。我倒以为,不论为些什么,都不能再叫姐姐回陆家吃苦受罪去了。”
王丢儿瞥了他一眼,轻哂道:“小叔吃了灯草灰了,说话这等轻巧容易。你是个男人,哪里晓得,这被休于女人名声干系有多大。姑娘平白被休了回来,又是顶着个私通的罪名,往后要怎么出门子?就是再寻人家,也不好说。何况,姑娘如今见怀着陆家的血脉,难道要生在咱们家不成?这生下来,是姓陆还是姓夏?”
夏东兴被小辈吵得心烦,又听儿媳妇话不顺心,当即喝道:“老大媳妇,这事儿用不着你来操心,好好干你的是正经!不管如何,我是断不会再将春朝送进陆家那个火坑里去了!将来孩子生下来,我就叫他姓夏,将来这夏家家业,也有他一份。我正愁长房无后,春朝就带着肚子回来了,当真是雪里送炭。”
王丢儿被公爹当场斥责了一番,羞臊的满面通红,忽又听夏东兴说起,这夏家家业有那孩子一份,脸上蓦地一白,不言不语,退在了一旁。
原来,这王丢儿见小姑子回来,心中另有一番盘算。依着本朝律例,家主身故,家财分配,在室女可得其三。夏春朝若按出嫁算,自然不在其列。然而倘若她当真被休来家,自已嫁妇又成了在室女,将来夏东兴亡故,遗产分配,必然有其三成。何况,夏春朝若然还在陆家,她便是堂堂正正的将军夫人。自己是她嫂子,日常出门会客,面上也多几分光彩,就有个什么难事,也能多个照应。故此,她一意撺掇小姑子回陆家去。兼且,夏东兴又亲口许诺,夏春朝肚子里那孩子也算夏家子孙,将来家业亦有他一份。如此林林总总算来,能分到长房的钱财,竟凭空少了一大截,这叫她如何不心焦。然而自己入夏家门内五年不曾生养,虽说公公丈夫不曾言语,她自己倒先觉有愧,说话不响,行事无凭。如今见公公当面斥责,也不敢反驳,只得退到一边,缄默不言。
夏恭言见妻子被斥,剜了她一眼,喝道:“你适才没听见大夫的言语?妹妹身子虚,得好生补补。你不说去照看,反杵到这里戳嘴弄舌,这里有你什么说处?还不快去!”王丢儿接连被公公丈夫喝骂,脸上青红不定,站立不稳,就往去了。
夏恭言喝退了妻子,又向老父陪笑道:“父亲,媳妇儿胡言乱语,你别放在心上。只是一件倒是在理,这里头的情形,咱们知道的也不甚详细。虽有珠儿的言语,但他们两口子的事儿,还是妹妹自家清楚。妹妹素来同妹夫要好,这里头想必有些什么误会,还是待妹妹醒来,问过了再做打算。妹妹如今见怀着身子,咱们别行错了什么事,激她烦恼,反倒亏了妹妹的身子。”
夏东兴听了儿子这席话,忆起女儿身孕一事。夏家至今尚未有后,长房未有生养,末子未曾婚配,倒是女儿先行有孕。虽说女儿无端被驱逐来家,但这孩子却可留在自家看养,外孙便可当做亲孙来养。夏东兴想及即将为人祖父,心里倒也开怀,先前的满腔怒气也就消了几分。又觉儿子此言有理,为顾惜女儿身子,方才点头道:“这话倒也不错,还是待春朝醒来再做打算。只是还是把你堂伯堂叔请来,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还是大伙商议商议的好。”
夏恭言见老父吐口,方才松了口气,连忙出门吩咐人。
正当此时,家里仆妇来报道:“姑娘醒了。”
夏东兴闻讯,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过去。夏恭行本也要去,想想姐姐见自己在旁,有些话不好开口,便不曾过去。步子一转,去了厨房,吩咐厨房造办补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