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承认得太轻而易举,每个字都透着不愿意过脑子思考的无情无义。宗亭压在她肩窝一言不发,天知道他刚才多想咬她。
黑暗中的角斗难分胜负,李淳一也不太想赢,她从他袖袍里抽出手,送到他唇边:“相公想解恨就咬一口吧,本王不怕疼。”
宗亭到底没有下手,他说:“既然累了,殿下睡吧。”
“今晚雨会停吗?”
“殿下才精通天文推演之道,何必问臣呢?”他扯过一条毯子躺下来,李淳一翻了个身面对他。他分了一半的毯子给她,枕着屋外渐小的雨声闭上了眼。李淳一跟着阖目,但过了一会儿又睁开,视线里是昏昏暗暗的一张睡颜,她伸手想去触摸,但最终没有碰到他。
奇异的夜晚总会有梦,但李淳一根本没有睡着。屋外雨声停的时候她悄无声息坐了起来,蹑手蹑脚下了榻,光着脚往公房内去。
灯早已经熄了,窗户虚闭,有隐隐光亮照进来。她借黯光翻了翻公案上的折子,粗略读了几本,手探到案下,摸到一只匣子。
有锁。
她将匣子小心移出来,摸到那把锁。锁身七个转环,每个转环上刻着一圈图文,需要每一轮都转对位置才能打开。李淳一凑得很近去解那把锁,她记得宗亭在国子监时便习惯锁匣子,当时用的锁与这个似乎并无什么不同。铜轮缓慢转动声极细小,然就在她转到最后一个时,头顶却骤传来呼吸声。
“找什么?”他贴着她低声问,冷冷的像黑夜中忽然惊醒的毒蛇。
李淳一脊背紧绷,头皮甚至有一瞬发麻,但她一动未动,手却仍按在那只锁上。
“殿下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他的声音轻缓,但听起来却充斥着压抑:“所以……何必要偷偷找呢?”他的手越过她,握着她的手将最后一轮转了小半圈,锁便应声打开。
李淳一背后一层冷汗,她道:“我饿了,想找些吃的。”
“是吗?可谁会将吃的锁起来呢?”、“别人不会,换作相公就不好说了。”她仍能面不改色地狡辩,宗亭寂寥地笑笑,转过脸忽然面色一沉,李淳一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已是起身往窗边走去。
他推开虚闭的窗,一只潮湿的信鸽便跳了进来。他解下它腿上细竹管,搓开字条借着黯光看完,凤眸瞬敛了敛,随后走回公案前点亮灯台,将字条燃尽。
而李淳一也站了起来,若无其事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小郡王死了,半个时辰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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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淳一没有见过这位小郡王,尽管他们是亲姑侄。因小郡王出生那年,她就已经去了江左封地,如今回来,一面也没见上,就得了他的死讯。
一个孩子的死,对于子息单薄的皇室来说,是大事。
这位小郡王的父亲,正是废太子。太子被女皇折翅断足,如今拖着病体被软禁在夹城内,毫无自由。他唯一的儿子,被养在掖庭宫里,每日也见不到几个活人。
幼小的孩子受急功近利的父亲牵连,似乎丧失了重新继承帝国大权的可能。然而,皇太女李乘风成婚七年无子,吴王李淳一入道出家,在很多保守的大臣心中,仍隐隐希望这个孩子能够成为帝国的掌权者。
老臣们虽不敢言女皇是非,但他们对男性继承者的渴求,从没有减少过。
可是现在,小郡王也死了。
从他死,到消息传开,用了半个晚上。因此一大早的大朝会,愈发显得剑拔弩张。
拜宗亭的耳目所赐,李淳一半夜就得了噩耗。彻夜未眠之后迎来的早晨,浓云低垂,秋雨欲来,太极殿里乌压压一阵,气氛分外压抑。
李淳一头次参加朝会,站在西边柱子旁,听朝臣咄咄要求彻底追查小郡王死因。
“郡王一向身体康健,区区伤寒竟会不治?此间或有隐情,还望陛下将此事追查到底。”、“眼下应将郡王身边御医、宫人即刻拘押,彻查用药及照料中是存有疏忽还是有人授意,故意为之。”、“倘是人为致郡王暴毙,便是蓄意谋害皇长孙,其心可诛。”
李乘风耐心听完朝臣意有所指的诘问,终于开口:“郡王年幼,孩童幼体总不如成人坚强。诸卿如此咄咄,似已有凿凿铁证,全然罔顾陛下丧孙之神伤,可是不妥?”,又道:“此事自会有查证定论,诸卿于朝会上紧追不放,实无必要。”
“殿下眼中,这竟是无必要追问之事?我朝龙脉单薄,郡王早夭,更是雪上加霜。况且殿下身为储君,到如今膝下仍无子嗣,如何令陛下放心,令天下安心?”矛头直指已经成婚多年却无子的李乘风。
跟寻常人家生养孩子不同,天家子嗣乃是国事。李乘风既然已是太女,是帝国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倘若一直无子女,便只能从兄妹膝下过继子女,不过显然李乘风对废太子的子嗣毫无兴趣,因只要这个小家伙在,朝臣们就永远惦记着夹城里的废太子。
矛头悉数指向李乘风,但她却毫不在意,只淡笑了一声。
此时朝臣里忽有人道:“吴王殿下已到婚龄,为何迟迟不定下亲来,为大周宗室开枝散叶?”、“正是,吴王早已成年,理应择婿完婚了。”、“臣等恳请陛下为吴王选婿——”
原本指向李乘风的矛头,倏忽之间转了向,都对准了李淳一。
李淳一从进殿到现在一句话未讲,只安心做个摆设。但她留意着每一个人的动向,各方声音便是派系,朝臣们的心思其实并不复杂。逼着女皇彻查郡王暴毙死因的,多是怀疑太女“为毁掉最后一点威胁弄死了小郡王”,恐怕是平日里就对太女不满;追问子嗣的大多也这批人,但其中也有中立派;至于最后扭转矛头,将话题挪到她身上的,那多是太女心腹。
大臣们议论得火热,女皇却如坐冰窟,一动未动,一言不发。
李淳一面对大臣们的逼婚,同样无动于衷。
过了好半天,她拢拢袖正要开口,忽闻宗亭问道:“宗正卿,我朝僧道还俗可是不得强迫?”所谓宗正卿乃宗正寺长官,宗正寺掌皇族宗亲事务,并管理僧道。
年轻的宗正卿忽然被问到,愣了一愣,忙说:“是。”
“那么——”宗亭将目光转向身穿朝服的李淳一,“臣想请问吴王殿下,可自愿还俗吗?”
作者有话要说: 某中书侍郎v:满意你摸到的吗?哼
另外讲个道教出家的问题,有旁友可能会说,哪,正一教的道士既可以吃肉也可以结婚,无所谓出不出家啊,而且早期道教也没有出家概念啊,难道你女主是全真教的吗?全真教可是到唐朝之后才有了也!
嘛,这个我是知道的,但是这次写的这个朝代我是默认道教有出家概念的,且僧道相对来说是比较自由的
然而实际在历史上,虽说君权神授,但皇权都是高于神权的,神权不过是服务于皇权的,道教也不例外,比如说统治者想要拆宗教建筑就拆,也会逼僧道还俗之类。
☆、【零六】伤其类
宗亭忽将问题抛给李淳一是诸人未料的,一众人静等李淳一的表态,李淳一速瞥了一眼李乘风,又看向宗亭,不慌不乱道:“相公问得实在太唐突了,教某如何答呢?倘若出家还俗都是临时起意做决定,是对神灵的轻慢。我朝奉道,怎可将此事说得如此随心所欲?”
她不表态,只说若你逼我当堂做决定那便是你藐视神灵。宗亭接了这话,顺理成章道:“既然如此,那就请陛下深思熟虑之后再作决定,毕竟事关天家,出家还俗便不止是殿下一人之事了。”
李淳一不再出声,转头看向女皇。女皇昨日半夜未能睡好,此时头风似乎又要发作,甚至觉得这阴天的光也刺目,殿中嘤嘤嗡嗡声响吵得脑仁疼,于是她微微阖目,开口道:“吴王同宗正寺、礼部尽快将郡王的后事料理了吧。”她言罢略略偏头,老内侍忙宣“退朝”,满朝文武即恭送女皇离开。
李淳一没着急走,朝臣从殿内往外去,人影憧憧,走路声议论声纷至沓来,她有些耳鸣,又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很久没进食的腹中胃液寂寞地翻涌,她张口低喘了一口气,一转头便撞上李乘风。
李乘风抓住她双臂,下手有力,捏得她骨头疼。
李淳一按捺下翻涌胃气,两边唇角配合地弯起:“姊姊有事吗?”
“多吃点,抓起来都是骨头。”李乘风说完,倏地松开手,盯住她眼眸甚是贴心地叮嘱:“身体不好,许多事都是做不成的。”言毕短促地给了个笑脸,转过身往殿外去了。
许多事都做不成,这一句意有所指太明显,因此即便李乘风已经走了,李淳一仍然身体紧绷,紧张的肩头根本松不下来。她转过身,看见礼部侍郎及宗正卿正站在外边等她,于是快步走了过去。
周侍郎道:“郡王此事虽十分突然,但有礼制可偱,却也不难办。只是时间紧迫,不好再耽搁,所用物事臣已令人筹备,请殿下看看还有无缺漏。”他办事似十分得力,来朝会之前便安排好了一切,眼下直接将单子取出来给李淳一及宗正卿过目。
李淳一低头阅毕,问宗正卿:“小舅舅?”
一旁的宗正卿点点头:“这样妥当,有劳周侍郎。”周侍郎拱拱手:“那某先行一步。”说罢略弓着腰快步走下台阶离去。
宗正卿又道:“幼如,你还得随我往掖庭去一趟,今日是要小敛的。”
宗正卿虽是女皇族弟,但很是年轻,只比李淳一大了七八岁。他对李淳一倒无甚偏见,哪怕在这等地方,也亲切称呼她的小字。
很久没人唤她小字,李淳一甚至愣怔一下,反应过来才随他往前走。她脸色愈发差,宗正卿没发觉她的异常,只兀自轻叹道:“一个孩子无依无靠住在掖庭,不慎得了病也是命中注定的可怜。”他刹住话头,将后面的话留在了心里。今日朝会一众人咄咄逼着查清真相,可都是嘴皮子工夫,哪那么容易?要知道,病中稚童根本无须再格外加害,少喂一顿药都可能要了他的性命。如此,到哪里去找凿凿证据呢?更何况……
“一大早太女便令郡王身边内侍陪葬谢罪,这时辰,大约该饮的药也都饮了。”宗正卿声音凉凉地说着,“皇家对待性命,真是隆重又轻贱哪。”他不怕死地继续絮叨,忽然瞥向一直沉默的李淳一,这才发觉她面色惨白。
“呀!怎么了?”
“小舅舅,等我一会儿。”李淳一走得飞快,她亟需倾吐腹中汹涌胃液。就在宗正卿发愣之际,她已是拐个弯消失在了西侧庑廊尽头。
她如无头苍蝇,一只手忽伸过来将她抓到身前。李淳一强抑恶心,抬眸看到宗亭的脸。他咬掉一半药丸,按住她唇瓣,将余下的塞给她:“张嘴,咽下去。”
凉风从北侧入口处涌进来,李淳一咽下半颗药丸,却往前一步将宗亭压在冷硬殿墙上。为平抑呕吐的冲动,她闭上眼一句话也没有,头抵在他肩窝,冷如冰的指头一根根锁住他的手,掌心相贴,这样却还不够,又探进他袍袖攫取热量,手施压的同时,也在微微颤抖。冰冷的,像一条痛苦的蛇。
三丈远之外便是中书内省,飞阁上有人行走,只要回头就能看到这一幕。
这需索与依靠,争分夺秒。
如此强烈地感受到来自亲王殿下的压力和需要,宗亭内心隐秘地溢出一丝微妙的愉悦,方才为让她“信任他”而吞下去的半颗苦药丸,在一个瞬间,有吝啬的回甘。
她的颤抖逐渐平息,手指头似乎也逐渐回温,紧绷的肩头甚至稍稍放松。然这时却传来宫人行走的脚步声,几乎是在瞬间,李淳一收回手,若无其事地转过身连句道别的话也没有,便沿原路折了回去。
“小舅舅,走了。”
掖庭位于宫城西侧,李淳一对此并不陌生,她曾在此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同几个话少不爱笑的宫人一起生活。掖庭人多、杂乱,匪夷所思的事常常发生,但多数时候都无人问津,墙外的人也不会知道。
或许是知道的,只是他们不关心也不在乎罢了。
她抬头,看到阴云挪开,有惨烈的日光覆下来。天气诡异到超出她的推算,本该轰轰烈烈落下来的一场雨,忽然间就被老天悉数收回。
李淳一低头敛眸,随宗正卿进门。
堂内浮动着强烈的气味,是来自沐浴水中的香料。几个宫人将煮好的淘米水端到西边的敛床前,打开帷幕安静地为小郡王擦身。小敛强调善,需精心待之,无人敢在这时多言,气氛堪称压抑。
宗正卿拢袖站在旁边,面上愁云惨淡。他记忆中的小郡王聪慧可爱,就像志怪里的小神仙,十分生动顽皮;不过如今躺得平平,乖得要命,一点声息也没有。
沐浴完,屋外宫人洗净手,捧着小敛衣走入堂内,为其层层叠叠一件件穿好,又绑好他的头发,正要盖上衾被时,堂外却响起了嘈杂声。
李淳一后知后觉地回头,宗正卿却忙扯了一下她的袍子,低声道:“别管!”
但事情似乎没这么容易避开,李淳一刚转回头,便有一女子冲了进来,还未待她反应,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就紧紧攥住了她的袍子,尖锐的指甲甚至隔着单薄衣料扎痛了她的皮肤。
李淳一分毫未动,因她辨出了这张脸。这是她嫂嫂,虽然已经瘦得几乎要脱形,但她仍然认得。“你杀了他吗?是你吗?”她言语颇为混乱,神志似也不清楚,大约是将李淳一当成了李乘风。
自废太子出事后,家眷该杀的杀,该没的都进了掖庭,这位皇嫂因娘家尊贵避开一死,但进掖庭当晚就疯了。
李乘风是废太子之事的最大得利者,招怨恨在常理之中。皇嫂将她当成李乘风,用力掐着她的皮肉,恶狠狠地像要杀了她。李淳一反握住她的手臂想要让她清醒些,身旁宗正卿则连忙扯开废太子妃:“这是吴王、是吴王哪!”
废太子妃倏地恍惚了一下,但眨眼间她又猛地扑上去,揪住李淳一的衣领:“你、你回来了?”她眸中闪过一瞬清亮,好像很清醒似的,却又压低声音神叨叨地同李淳一说:“我看到你死了,恩……是死了,就像……”她措辞又恍惚起来,眸光也变得浑浊,视线移向西侧那张小敛床:“就像阿章一样……你和阿章,是一样的。”
她说着忽然松了手,随后也不等李淳一回答,她恍恍惚惚走到了小敛床边,手颤巍巍地伸过去,抚摸小郡王冰冷的身体:“不要睡了,阿章,不要睡了……不,还是好好睡吧。”
那声音里透出哀凉来,眼泪是热的,也是清醒的。或许没有人是一直疯的,这一刻她大约很清楚亲生骨肉已经永远离开了她。
李淳一这时就站在废太子妃身后,她不太记得自己走了过来,一切鬼使神差,无知无觉。小郡王的脸白如玉,闭着眼格外安静,小孩子柔软温暖的身体早已经僵硬冰冷,令她想起非常久远的旧事,那件只在宫人口中隐秘传递的旧事,发生在她刚出生时的旧事。
有关她短命的父亲,那样漂亮、有才情,却在刚刚绽放的年纪,变成了一堆枯骨,连墓也没有。
宫廷里的死,往往不讲道理。
她父亲、这个孩子、还有陪葬的内侍,似乎都是如此。
有人上前拖开废太子妃,宫人们按指示将衾被拉起,缓缓覆下,将敛床上的小小躯体包裹起来。堂中白烛燃起,烟味与香料味混杂,格外呛人。
废太子妃于慌乱中忽然拖住了李淳一的袍角,李淳一差点站不稳。她视线倏忽对上废太子妃的目光,鬼使神差蹲了下来,伸手握住其肩膀。废太子妃挨着她,气息低弱:“不要生,她不能生,才要你生,生完你就没有用处了。”
李淳一松了双手,却攥起了拳。从朝臣逼婚时她就已经证实了召她回来的目的,但话明明白白地被说出来,才更觉得残忍和蛮不讲理。
她起身,注视着宫人们将小敛床移走。白烛火苗猛跳,嚎哭声骤响,李淳一静静站着,忽然按住了小腹,痛并且冷,仿佛内脏在痉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然心中的悲伤到了头,取而代之的只有愤怒与不甘心。
李淳一迎着惨白日光走出门,风停了一瞬,随即又汹涌而来,吹得树叶簌簌掉,袍袖里鼓满风。
她回头:“小舅舅,该走了。”宗正卿闻声连忙跟上,皱着眉嘀嘀咕咕:“疯疯癫癫的活着或许比死了的人还可怜吧?真是……”他摇摇头,同李淳一离开了掖庭。
两人穿行过太极殿与西侧中书内省的走道时,宗亭恰好迎面走来。宗正卿正要停下来同他打招呼,李淳一却视若未见地与他擦肩而过,继续前行。
“你与宗相公关系不好吗?”宗正卿连忙跟上去好奇地问,“你们不是同窗吗?听说你们以前很要好诶!”
李淳一压根不答,只问:“接下来还得再去宗正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