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瑀的手僵在原地,沈晏则不安地握住了拳头,但面上还是装作非常轻松的样子:“你与爹爹不愧是师徒,我与他倒茶的时候他就是这样。”
  萧瑀心中一闪而过的一丝怀疑,竟这样莫名被沈晏给说服了,他神思不属地将被子凑近嘴唇,喝了一大口以后,又喷了出来。
  沈晏这才仿佛意识到一般,大惊失色道:“原来你不爱喝茶啊!”
  萧瑀呐呐地点点头,这才算是打消了心中疑虑。
  沈晏怕他回想刚刚发生的一切,便主动提起话题:“你别看爹爹向来对你没什么好脸色,但其实他私下里常常夸你有恒心有毅力呢!”
  萧瑀被沈晏突如其来的好态度弄得受宠若惊,竟晕晕乎乎的就让脑中那一丝能触摸到真相的怀疑给扔到了九霄云外,顺着沈晏的话说了下去。
  “先生真的夸过我?”
  “额……对啊!”沈晏也不算说谎,沈灵均被萧瑀彻底弄得没脾气以后,曾经破罐子破摔地说了一句“总归这字还有些风骨,没有本人那样纨绔。”
  萧瑀有些高兴,但随即又惶恐起来:“我最近疏于读书,回去以后先生若要考我,那该如何是好?”
  沈晏被他紧张兮兮的态度给感染,竟也认真地替他思考起这个问题来:“读书是没办法了,但你可以习字啊!爹爹常说,读书看得是天资,但习字却完全靠勤奋,你若是怕他骂你,把字练好比什么都强。”
  萧瑀更加沮丧:“我上次替你写信回去,想来先生一定能够看出我最近完全没有习字,回去定然要挨骂了。”
  沈晏想起萧瑀那一笔让她都不忍直视的字,顿时也无话可说。
  萧瑀便对沈晏说:“不如等元娘你有空的时候,教我练字吧!”
  沈晏冷哼一声:“你想得美!”
  “不如你给我写字帖,我就照着你的字临摹好了。”
  沈晏练得不是一般女子的簪花小楷,她从识字伊始,描红本就是沈灵均亲自写的,只是虽然承自父亲,她的字体却又不如父亲的飘逸洒脱,反而棱角分明透着铮铮之意。
  对于萧瑀的个性来说,沈灵均的字体的确很难为他所喜,沈晏想了想,便道:“也好,我有空就替你写。”
  萧瑀喜不自胜,心中宛如喝了蜜一般甜,哪怕喝了一口大浓茶竟然也没有觉察出苦味。
  两人又说了一会,直到沈晏露出困倦的神色,萧瑀才自觉告辞离开。
  等到一出院子,萧瑀脸上的笑容就落了下来,虽然和沈晏说笑,但他心中隐忧却没有消失。
  因为他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如果霍将离从一开始就是太子一方的人马呢?如果这一切不过是他的兄长引蛇出洞的一招计谋呢?如果……他上辈子的一切都是被人计算好的呢?
  月光依旧明亮,但在他眼中这一切忽然变得惨白,夜风依旧轻软微凉,却忽而凉到了他的心里。
  ☆、第二十章
  龙丘城虽然是九原郡的郡府,但它更是大周面对滇西的门户,站在龙丘的城墙上,甚至能看到赤水蜿蜒流过的痕迹。
  萧瑀就站在龙丘城上,听霍将离分析战情。滇西的军队在十里之外扎营,这几次小的交锋都是滇西一方派出小股的军队前来骚扰叫骂。
  两方都已经蓄势待发,只等着大战开始了。
  萧瑀虽然挂名监军,但按照大周的律法,他与霍将离对于军队都有领导权。只是早些年宁国公掌兵权后,监军一职几乎被架空,渐渐地竟然形同虚设,军队成了将领的一言堂。
  然而萧瑀不仅仅只是一个监军,他还是皇后嫡子,堂堂亲王,只是被人担心的与霍将离争权的一幕并未发生,他们二人反倒相处愉快,甚至对于战局还时有讨论,让人大跌眼镜。
  就在萧瑀离开郡守府后,端木泠剔着牙,晃晃荡荡就来了沈晏的院子前,然后被两个婢女给挡在了门外。
  “我是来给小姐治病的!”端木泠背着双手,大大咧咧道。
  这两个婢女早就知道他是男扮女装,一人赏了他一对大白眼,就是不让开。
  端木泠只能一边在门口蹦蹦跳跳,一边喊道:“元娘,元娘!我来给你治病啦!”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沈晏走了出来,看到眼前的一幕不由得疑惑道:“你们为何拦住他?”
  婢女早被嘱咐,不能说出这是萧瑀的交代,只能支支吾吾说了一堆端木泠的坏话,把他气得够呛。
  “得多亏老子不骂女人,不然你……你们……”他指了半天最后也只能自己偃旗息鼓。
  沈晏只是一看就知道婢女为何会这样说,多半是萧瑀的鬼主意,只能无奈地挥退她们,让端木泠进来。
  端木泠一进来,也没有急着给沈晏看诊,反而开始给她告状,而多半告的都是萧瑀。
  沈晏哭笑不得:“你便是同我说了,我也没法子啊!”
  端木泠哼了一声:“算了,老子不跟他计较!”
  沈晏见他终于换回了男装,眉目清秀,不说话倒也真当得起翩翩佳公子,只是她总也无法把他当做男人看待,心里总有些怪怪的:“我现在倒不知该如何称呼你了……”
  端木泠苦恼地捂着额头:“别说你了,我自己有时候都搞不清自己是男还是女。”
  “这又是为何?”沈晏惊讶道。
  端木泠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才凑到她身边道:“我偷偷给你说,你可别告诉其他人。”
  沈晏点了点头。
  “我是滇西人!”端木泠等着沈晏发出惊讶的声音,却见她只是眨了眨眼睛,不由得有些丧气,“怎么?你一点都不吃惊吗?不担心我是奸细之类的?”
  “端木这个姓氏原本就是滇西贵族大姓,有什么可惊讶的吗?”沈晏反问,随即又道,“况且,你若真是奸细,萧瑀不会把你留下来的。”
  “你倒是很相信他。”端木泠小声嘀咕了一句。
  沈晏面色微变,端木泠察言观色,连忙摇摇手道,“算了,不提这个,我接着说。”
  “诚如你所见,端木是滇西贵族的姓氏,可我,不过是一个人人喊打的私生子罢了,我的母亲被我的亲生父亲抛弃后,带着我改嫁了三次,在此之间我一直是女装示人。”
  他看到沈晏不可置信的表情,自嘲地笑了笑:“怎么?你不相信么?——没错,在滇西,女子地位低贱,她们被父兄随意买卖,可是一个不被生父承认的私生子呢?连被买卖的价值都没有,至少,我的继父是绝不会愿意给别的男人养儿子的,所以当我的母亲想要改嫁,她便告诫我,绝不要露出自己男孩的身份。”
  沈晏默然。
  端木泠又接着说道:“我的第一个继父是个酒鬼,他每日打骂我和母亲,不过他死得早,第二个继父是当地的一个小吏,他的脾气远远好过先前那一个,他甚至让我习字学医,不过……”他的面上露出厌恶的表情,“他趁着我母亲熟睡的时候偷偷来到我的房间,可惜解开了我的衣服才发现我是男孩,我当时就觉得完了,我才十一岁,没有庇护很快就会死在一个没人关注的小巷子里,死后可能还会被乞丐吃掉……”
  端木泠冷笑一声:“不过我真是想太多了,那个禽兽根本没有在乎我是男是女,我命硬,被他这样折磨也没有死,甚至还挨到大周攻打滇西,那个禽兽死在战争里,我和母亲被当成战利品进入了军营,在那里,她嫁了第三次,而我终于找到了机会逃了出来。”
  他摊了摊手:“所以说,为了活命,我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呵呵,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脏……”他的话顿在了沈晏将手放在他头顶的那一刻。
  沈晏身高要矮上很多,只能站起来摸了摸他的头,朝他温暖地笑道:“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很投缘呢,自小我就希望有一个哥哥或者姐姐,这下好啦,我又有哥哥又有姐姐了。”
  端木泠慌乱地咳了一声,手脚都不知道该摆在哪里:“你……你要想清楚了,我是个……是个逃奴……”
  沈晏狡黠地眨了眨眼:“可是我们都不说,就没有人知道啦!”
  端木泠垂下头,掩饰住眼底那一丝湿润,嘴上却嘟嘟囔囔:“要是被那个臭小子知道了,他肯定会嚷嚷出去的。”
  沈晏也忧虑地皱起眉头:“那倒是,你没有户籍在身总是很麻烦的,得让……”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脸色顿时变得惨白,直接就栽了下去,倒在地上。
  回程的路上,萧瑀的脑子里还在回想霍将离给他分析的战况。他上辈子虽然战功累累,但几乎都是在漠北,对于滇西这么一个小地方,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然而通过霍将离的讲述,他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滇人擅长陷阱和使毒,更别提还有人人谈之色变的痋术,滇西地处山区,是出了名的穷山恶水,也因此滇人有着极其凶残的性子。从前大周与滇西的几次战役,送回的战报总是极其惨烈,直到后来宁国公率军在滇西大胜了几场,打怕了他们,这才换来边境十几年的太平。
  萧瑀不由得叹口气,他本以为这是一场必胜的战役,却没想到内里竟然也如此不容易。他看了看四周依旧毫无战时紧迫感的人们,这些年的太平让他们完全感受不到滇人的凶残,他们对于大周,或者说对于宁国公有一种盲目的信任,大概没有人会觉得滇人会像很多年前那样攻入龙丘城,如蝗虫过境一般掳走珠宝、粮食和女人。
  快到郡守府了,萧瑀甩了甩头将这些胡思乱想都甩出去,想着一会要见到沈晏,他沉重的心绪才终于稍稍放轻松了一点。
  然而,当他走到沈晏的院子门口时,竟然看到了令他目眦尽裂的一幕,——沈晏倒在地上,而端木泠半跪在她的身边,用一把小刀朝着她的手腕划去。
  萧瑀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拳就将端木泠打倒在地,小刀也被摔得很远,端木泠被那一拳直接打晕了头,一时之间竟然无法站起来。
  萧瑀有心再去给他几下,但看着因为疼痛而满脸冷汗不住呻-吟的沈晏,他只能忍下自己暴虐的欲-望,小心地将沈晏扶起来。
  在此之前他见过沈晏发作,怕她受不住疼痛会咬舌,萧瑀焦急之下,只能将手指塞进沈晏的口中,然后脸色一青,低头看一下,沈晏已经将他的手指给咬出血来了。
  恰巧此时,负责煎药的婢女小金鱼端着药碗走进来,顿时就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呆了。
  萧瑀暂时没心情去找她的麻烦,只能示意她赶紧将药端过来。
  小金鱼战战兢兢地端着药碗过来,却在经过端木泠身侧的时候,被他拖住脚,顿时吓得一抖,药碗跌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萧瑀见到眼前这一切,顿时恨不得生吃了端木泠,但眼下最重要的却不是收拾他,于是萧瑀只能咬牙切齿地对小金鱼道:“赶紧再去煎一碗药来。”又低头看了看已经陷入半昏迷的沈晏,心疼不已。
  端木泠撑着地,慢慢地站起身来,手背擦掉鼻子下面的血迹,他喘着粗气道:“不行,不能喝药……”
  “你是活腻了吗!”萧瑀目中的煞气越来越重。
  端木泠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沫,冷笑道:“你若是想看她死,尽管让她喝药好了!”
  “你胡说什么!”
  端木泠指着那一地残渣道:“这药的确能够暂时缓解疼痛,可治标不治本,痋术之所以会让人疼痛不已,是因为它使用的是幼虫,幼虫没有得到养分在闹腾,你喂她喝了药,虫子吃饱了自然暂时不会乱动,只是时间越久虫子自然也就越长越大,毒性也会越来越强,等到虫子完全长成,你说它会如何?”
  萧瑀呆呆地看着端木泠的嘴唇冷酷地一张一合:“……那虫子就会从人的心口上钻出来,这个人……就没命了。”
  ☆、第二十一章
  就在萧瑀和端木泠僵持的时候,门口却忽然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哈哈哈,说得很对嘛!”
  两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院子门口,杭进一脸尴尬地站在那里,他的旁边,殷羽正龇牙咧嘴地背着一个白胡子老头。
  见到这两人都看了过来,老头以和外表完全不符合的灵敏从殷羽背上跳了下来,一边捋着胡子一边走过来:“将人抱回房间,让厨房赶紧烧热水,越多越好。”
  等把沈晏给安置好,萧瑀才知道这老头的身份,他是九原郡有名的神医,人称阎不收。
  阎不收这个人医术好,但脾气很怪异,也因为如此,虽然杭进早就找到了他却迟迟没能将他带来,直到同去的殷羽忍无可忍,直接一把将他背起,这才将人带了来。
  杭进与殷羽都是风尘仆仆,所以将事情交代清楚后,便纷纷去休息了。阎不收倒是精神奕奕的样子,用银针暂时止住了沈晏的疼痛,便十分感兴趣地拉着端木泠说话。
  “小子,你先前说的那些是有人告诉你的,还是你猜的?”
  端木泠老实地回答:“我见过中了痋术的人,除非施术人解术,否则从未有人能活下来。”
  萧瑀对他怒目而视,端木泠也有些心虚:“我当时为了逃命,所以才这样说,但……但我是真心想救她的!”
  萧瑀的拳头紧了紧,却还是忍着没有挥到他脸上,阎不收则十分好奇地问道:“那你打算如何救她?”
  “我曾经见过中了痋术的人,那虫子是顺着他的血脉一直爬到心脏,我见元娘中痋术的时间并不长,虫子定然还附着在她的血脉之上,只要找准位置,定然可以将那虫子给挑出来。”
  “小子,你可知道,那虫子不过头发丝粗细,你要如何找它的位置?”
  端木泠犹豫了一下:“那虫子虽然小,但也是一条生命,它的脉动与人不同,只要细心感受,是能够感受到的。”
  阎不收惊喜道:“你能够感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