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沉吟了几瞬, 微笑道:“请他进来吧。”
  苏丞相大概是年纪大了,脚步声比方才的两位尚书要轻多了,开口也是有些软弱无力, 向皇帝问过安之后, 才气喘吁吁的开口:“陛下容禀,此次举子上万言书事关重大,一个处理不好,必然会引得民间议论纷纷, 本朝以仁孝治天下, 老臣斗胆, 请陛下从宽处置此事, 以宽慰万千举子之心,安抚民间之非议。”
  那个浑厚些的声音似乎有些不屑, 道:“苏丞相这话委实是说的太轻松了,煽动民意,威胁君上, 搞得整个金陵沸沸扬扬不可开交, 地方上也是民意如沸, 有所动荡, 如今就是一句从宽处置就可以的吗?”
  苏丞相反驳道:“楼尚书还是太年轻了, 一味地刚强,却不懂得中庸之道,此次牵涉的人员太多,有多是来自各地的举子, 法不责众,如何能将他们全数处置了呢?”
  那个浑厚的声音用两个字,言简意赅的表示了自己的不屑:“呵呵!”
  苏丞相顿时剧烈的咳了起来,听起来是一口气就要上不来的样子。
  那个年迈些的声音插嘴道:“此事干系重大,臣等还请陛下圣裁。”
  另外的那个人也连忙反应过来,一同出声,请求皇帝圣裁。
  皇帝似乎在沉吟什么,半晌儿才道:“此次之事牵涉甚广,朝野民间皆是议论纷纷,科举,国之基石也,举子,亦为将来之栋梁,此次惹出这般大的乱子,是朕失察之过,未必不是上天来警示朕的,朕德不类,不能上全三光之明,下遂群生,朕会下罪己诏,向天下谢罪。”
  这一番话说的,阮琨宁在后头听着,都觉得一个爱国爱民的皇帝形象跃然纸上,简直是有道仁君的典型啊。
  可是对于丞相与两位尚书而言,简直是一个□□扔到头上一般惊骇。这次的事情虽说是大,却也远远地到不了要皇帝下罪己诏的地步,科举之乱产生的震动,只怕还不如皇帝的一道罪己诏呢。
  这下子不只是两位尚书,连主张轻判的苏丞相都跳起来了,他只想给参与此事的举子要个宽大处理罢了,万万没想到皇帝会玩的这么大,这一下子咳嗽也好多了,声音里头也有了几分力气,急忙道:“万万不可,此事是举子行为不检,自当处置,怎可加诸于陛下之身?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如果皇帝真的下了罪己诏,那才真是把事情给闹大了呢。
  两位尚书也是面露惊色,想要出言劝阻一二,却被皇帝拦住了。
  “朕有失察之过,自然没有什么不敢认的,可是朕却也没有一力承当的意思,” 皇帝看向刑部尚书,眼底暗含锋锐:“传旨,领头的举子革除功名,其子孙后代永世不录,主犯革除功名,其余从犯十年内不得录,钦此。”
  皇帝此行,就是彻底的断了闹事学子上进的路,手腕不可谓不狠厉,可是前头还有皇帝的罪己诏压着呢,谁又能说出什么不对来?
  连皇帝都下了罪己诏,向上天坦承自己的罪过,难不成闹事的学子就能够轻飘飘的放过了吗?难不成他们还能凌驾于皇帝之上不成?
  苏丞相的脸色登时变了,额头上倒是浮起一层虚汗,刚刚想开口,却被刑部尚书楼华以更大的声音盖住了,语气里带着一股子幸灾乐祸的酸臭气:“臣谨奉召,必定不负陛下信任。”
  苏丞相愤怒的瞪了过去,却收到了刑部尚书的一个凉凉的蔑视的笑,脸色顿时更加难看了起来。
  刑部尚书与礼部尚书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满意的对视几眼,也没有继续停留,随即便告退了。
  苏丞相的神色难看的厉害,眼见着两位尚书离去,终于道:“陛下此行,未免太过严苛,难免叫天下人非议。”
  皇帝浑不在意,轻飘飘的道:“朕自己不是也下罪己诏了吗。”
  “可……”苏丞相结巴了一瞬,很快便反应了过来,道:“陛下就打算这样结束此次事吗?”
  皇帝面上一笑,微微向前凑了一点,气度非凡,如清风吹过一般轻适:“这次的事,不是因为安国公府同明玄走的近了些吗?”
  脑海里似乎有一道闪电猛地划过,苏丞相面色登时灰暗了起来,身子哆嗦了几下,终于跪伏在地,不再言语了。
  “罢了,退下吧。”一片难言的沉默之后,皇帝终于淡淡的道。
  苏丞相出了一背的冷汗,内衬的里衣都湿了,整个人仿佛瞬间老去了十几岁一般,只颤巍巍的站起身,在一侧内侍的搀扶下,慢腾腾的往外头去了。
  皇帝的声音很轻,只是能够叫苏丞相刚刚好听见的程度:“好自为之。”
  苏丞相的身影似乎颤抖了一下,浑身的精气神似乎也被抽走了,彻底的萎靡不振了起来,难以直立的身形抖了抖,终于还是缓缓地退出了内室。
  阮琨宁看(听)了一场戏,隐隐的也能感觉到什么暗流汹涌,□□的样子。
  可她一想,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自己亲族当中又没有本届科举的,不会牵涉到这当中去,父兄素来行事也是谨慎的,自然也不会招惹是非,那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此事明摆着就是牵涉甚大,自己倒是也不必去操这个闲心。
  至于皇帝说的,这次的事与安国公府与韦明玄过于亲近有关,她也不打算去说什么。
  韦明玄如果愿意的话,自然会同自己说的,不想说的话,自己也没必要去多管闲事,自己在宫里头还要夹着尾巴做人呢,哪里管得了这么多的事呢。
  她以为皇帝会叫自己出去的,却不想就在自己发呆的这一会儿功夫,隆德就走了进来,也没有避讳她,直接在书橱的右侧打开了一个盒子,在一摞明黄诏书当中抽出了一张,又合上书橱,缓缓地退了出去。
  阮琨宁也不想在里头惹人怀疑,毕竟是中枢机关牵涉诸多,万一泄露出去什么她反倒是说不清楚了,便随他一道退了出去,所以也就眼见着皇帝接过了那封诏书,在上头随意的盖了章又重新递给隆德,他的眼睛似乎闪过了一丝暗光,带着上位者天然的无情:“拿去宣读吧。”
  阮琨宁想着自己听到的话,瞬间便明白过来,这大概就是那封所谓的罪己诏了。
  可是她再一想方才自己在书橱里头瞄到的那一摞,又想起方才苏丞相与两位尚书慎之又慎的态度,突然又替群臣感到了一点淡淡的忧伤。
  知道吗,你们皇帝其实是批发罪己诏的,他一点都不觉得这个很重要,他的橱子里头还有好多好多呢,你们如果当真你们就受骗了你们知道吗!
  所以皇帝陛下,你出去坑自己朝臣的时候能不能走点心,最起码不要用一些生产线生产出来的作业产品好吗?这么做你真的不感觉到愧疚吗?
  人跟人之间还是多一点真诚,少一点套路吧,阮琨宁发自内心的这么想。
  “坐吧,”皇帝看了她一眼,抬袖指了指椅子,他似乎有些遗憾,叹息道:“居然这般容易就……”
  阮琨宁看着他,脸上恰到好处的露出几分疑问来,做一个好的倾听者。
  “朕刚刚继位的时候,受他钳制颇多,他又是老臣,门生诸多,便是朕也不得不忍让一二,你是没见过他嚣张起来的样子,有时候吵急了,简直恨不得把唾沫星子喷到朕脸上……”皇帝大概也觉得有点好笑,语气里带了几分轻松,可是眼底的情绪很快便冷厉了起来, “可是他大概忘了,这天下,终究是朕的天下,哪里容得了别人来置喙……一句也不成!他既然敢伸手,就要有断臂的准备才是!”
  阮琨宁在一边目瞪口呆:终于见到了天凉王破的古代版有没有!
  可惜皇帝的霸气侧漏只持续了几秒钟,便被突如其来的异变毫不留情的打断了。
  一只冷箭蓦然穿透了檀木的窗,带着冰雪般的刺骨寒意与犀利难言的杀意,直向皇帝飞速而来!
  有刺客!
  阮琨宁下心中大震,下意识的想要去救,可是到底是事发突然,她也是不是超人,到底是无能为力,所幸许是刺客离得远,那一箭险而又险的擦着皇帝过去了!
  皇帝看着倒是神色如常,只是眼底平添了几分阴暗,身上的气息也瞬间冷凝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