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瞻笑了起来:“明白了,看来你还是要比他厉害不少啊。你倒也不自谦一番。”
  高似微笑不语。
  苏瞻喝了口茶,又问:“内城禁军搜得如何?”
  “除了蔡相宅、安州巷同文馆和瓮市子监狱三处未搜,余处都已搜完,未发现刺客踪迹。”高似回禀道。
  苏瞻思忖了片刻问道:“刺客号称来自秦州?”
  高似犹豫了一下:“是自称太尉的秦州故人,小的倒觉得像房十三那边的,也许是他妹妹房十八的手下故弄玄虚。若是太尉的旧仇人,为何要等了这么多年才来行刺?毕竟太尉从秦州回京已近十年了。”
  苏瞻点点头:“你说的有理,房十三猖獗至此,必要速速剿灭。你今晚看到的那两人查过了吗?”
  高似答道:“摸过底了。那个扮作青提夫人的,是玉郎班的头牌伶人,名叫玉郎。他带去蔡相房间的女子,那执事也不认识,是玉郎从一楼外面带进来的。不过玉郎班是蔡相罢相后,才在汴京城出现的,传言那位玉郎是蔡相的娈童,所以这两年架子很大,轻易不露脸唱戏。”
  苏瞻手指习惯性地敲起了桌面:“昨夜相见,知道的人只有我们三方。难道是蔡佑想杀陈青?也不对,他既出面求陈青出征两浙,没有要现在杀他的道理。”苏瞻不由得想起这几年在枢密院风生水起的张子厚。
  高似默然,这不是他能插话的。
  手指笃笃敲在桌面上,一声一声。
  “张子厚昨夜在做什么?”苏瞻忽然开口问。
  高似答道:“张大人昨夜去了开宝寺,他家小娘子昨夜也在开宝寺。”他顿了顿又说:“吴王也在。还有大郎也在。不过大郎是同淑慧公主一起出的寺,一起到的州西瓦子。”
  高似抬起眼:“昨夜在州西瓦子,太尉娘子请了孟府的人也在三楼看戏。陈太尉和孟家的一个小娘子说了好一会话。燕王殿下和陈衙内也在其中。”
  苏瞻想了想说道:“孟家应该没什么。让钱五盯着那个玉郎。最好查一查玉郎的底细,看看是不是当年泉州一案走脱的要犯。泉州案涉及的金额高达两亿贯,查缴出的却不到十分之一。剩下的钱去了哪里,才是重中之重。我们船舶司一年的关税才只有五十万贯!让留在泉州的人再仔细查一查,雁过留声,不可能一丝一毫痕迹都无。还有那个女子恐怕是蔡相要送去吴王身边的,让人仔细查一查昨夜瓦子里还没有别的事发生。”
  高似犹豫了一下说:“从泉州去大食等国查访的人要年底才能回来了。瓦子里是有一事:昨夜瓦子二楼里,小苏大人的家的小娘子怒打了一个登徒子。那位登徒子是老夫人的侄孙,眉州程氏的嫡长孙。”
  苏瞻看了他一眼,片刻后才摇头说:“无妨,早间二弟和我说过了。不必理会。”
  高似应了声是。
  苏瞻又问道:“女真人回去了吗?”
  高似垂下眼:“昨夜他们和相公谈完事情,看了会戏直说没劲,就让人把他们和高丽人直接送回了安州巷同文馆。今日一早小的将他们亲自送出了卫州门。他们说请相公放心,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女真部必当信守诺言。”
  苏瞻起身,走到书房东侧高挂的舆图前面,抬头望着右上方,片刻后点了点上头,轻声说道:“女真部颜氏的人马,若能在十月拿下宁江州,契丹的渤海军一败,颜氏就等于在上京的眼皮子底下搁了一把利刃。契丹来年必然自顾不暇。张子厚若能说服吐蕃和羌族年底来朝,那么就算西夏狼子野心,有陈青在,我大赵无忧矣。”
  高似点点头:“高丽既答应帮忙,耶律氏向来又轻视颜氏,宁江州应该能拿下来。”
  苏瞻转过身:“你让钱五明日来见我。”
  高似躬身应是。苏瞻忽然说到:“阿似——”
  高似一愣。
  苏瞻看着他苦笑道:“以后不必给我带鳝鱼包子了。这些年,谢谢你了。”
  高似目光微动,看了看他身后的博古架,垂首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
  路面上的积水还未褪去,太庙前面的空地上,枢密院从京城守具所调派了不少军中的营帐,开封府的一些衙役忙了一宿,歪七倒八地靠在营帐上小憩。街坊邻里送来的凉饭茶水点心,堆积在一旁。四熟药局的惠民药局大夫们还在走动。
  九娘掀开车帘,看着外面的一幕幕,仿似回到前世杭州城遭遇涝灾的时候,苏瞻白天在外安顿百姓,晚上举盆和她一起接着后衙屋顶的漏水,阿昉还在大声背书。他们也曾同过甘共过苦。这世上大多数夫妻,其实就这样恩爱地过完了一生,像七娘那般浓烈的情感,恐怕也是机缘巧合的注定。
  路边忽然传来孩童的笑声,九娘看过去,牛车左边有一户人家,年轻的当家郎君和娘子,挽着裤腿,正从门槛里往外舀水。他家一个不知忧愁的孩童,看上去一岁还不到,坐在木盆里,漂在自家已经变成小池塘的院子里,正在那娘子腿边抱着她哈哈地笑。
  那娘子笑着往孩子脸上甩了几滴水,逗得他闭上眼睛手乱舞笑得不行。她另一只手上的瓢,不自觉扬了起来,舀出去的水,正泼在骑马的少年郎靴子上。那娘子回过头来,吓得手里的瓢一松,掉在门槛外的水中,往南边低洼处飘了出去。
  九娘轻呼了一声。陈太初却毫不在意,身子一侧,右腿离蹬,脚后跟挂在马鞍上,整个人就朝左边路面悬空后仰下去,手上马鞭轻轻一捞,已将瓢带起,直接飞入了那孩童坐着的木盆里。他一个挺身,已坐回了马上。那孩童拍着木盆尖叫起来,笑得口水直掉。陈太初看着他们一家三口也微微一笑,策马慢慢跟上了牛车。
  九娘这才留意到,陈太初今日马鞍后侧挂着半开的箭袋和上了弦的弓,前侧挂着一把剑和一把朴刀,竟是全副武装来护送她们。
  阳光穿透被大雨洗净的天空,照在少年背后,和他的笑容比,却少了三分春-色。
  彼其之子,美无度。彼其之子,美如英。彼其之子,美如玉。九娘心中默默将赵栩陈太初和阿昉对照了一下。
  四娘喜欢的原来是陈太初啊。有陈青和魏氏那样的父母,陈太初又是那样的人品,四娘倾心于他也不奇怪。
  天下之大,值得她倾心的男子,她已试过倾心而待,不过如此。婆婆那句话说得对,守住自己的心,何时何地何种处境都无惧,都能过好自己的日子。自己前世也正是这么做的,并不难。这一世,她牵挂的只有阿昉而已。四年来,她留心国事朝事宫中事,家事人事民间事,却从未考虑过半分男女情爱之事,倒是替阿昉想过许多。
  今生的婚姻嫁娶事,她自然也曾周详地考虑过。对她而言,嫁人生子这条路无可避免。以孟建和程氏在府里的地位、现在的身份,若是婆婆有心,二伯和二伯娘肯帮忙,能高攀一点,也就是像家中三姐那样,嫁一个进士,和她前生所走的路并无差别。如何当家,如何与姑翁相处,相夫教子,都不是难事。驾轻就熟做一个尽职的贤妻良母而已,总能做到和丈夫举案齐眉,就算丈夫日后要纳妾,只要婚前商议好,她也无异议。
  可她其实却并不想走这条路,反而想着若能嫁作商人妇,跟着丈夫走南闯北,甚至坐那可载千人的木兰舟去海外看一看,倒也不枉重生一回。但如果程氏想要将她许配给程之才那等人,却是万万不能的。她今生要嫁的,至少也得是位君子。
  赵栩和陈太初,就如阿昉、孟彦弼一样,心里她将他们做子侄辈看,经过炭张家和金明池的两番相救,自然生出了同生共死的情谊,她珍惜他们俩个,爱护他们俩个,为他们的安危着想,可这绝非男女之情。他们也因此善待年幼的她,她更不会因为这种善待而误会他们。
  至于落在他人眼里会如何,她从来不去多想。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前世也有不少外命妇背后说她沽名钓誉说她善妒不贤。她何曾理会过在意过一丝一毫?若要为了旁人而活,她就不是王玞,不是孟妧了。她只嫌时间太少过得太快,自己要看的书,要学的东西,要关心的人和要做的事太多太多。就连阿昉,若不是担心他可能会误会,她也不会想要避什么嫌。好在州西瓦子里阿昉的那一番话,她算彻底放心了。只惭愧自己低估了阿昉,阿昉那样的人品和胸怀,怎么可能误会她!
  也许,就是因为自己这样的性情,苏瞻才没有心悦自己吧。就是君子,也还是喜欢那娇柔可人的小娘子。自己连笑都比别人大声,哭都不肯出声,称呼自己奇女子的比比皆是,可从未有人说过自己是美娘子呢。
  九娘心下怅然,原来两世加在一起,三十年有余,她竟从不知晓真正的两情相悦是什么滋味,甚至都没有一个少年郎对自己吐露过心悦二字,就连头一回插钗还是昨夜那样的稀里糊涂的情形。
  想起插钗,九娘忽然就有些心慌意乱,自昨夜起,赵栩那双眸子总时不时跑到她眼前晃荡一下,甚至做梦也梦见他靠近自己,很近很近,那奇楠香弥漫在梦里,一双深深桃花眼看得她没处躲,又忽然那双眼睛出现在水底,她似乎回到金明池深处,看着他似天外飞仙般朝自己慢慢伸出手。
  赵栩待自己,算是四娘说的讨好?算是喜欢?他是什么时候忽然不叫自己胖冬瓜改叫阿妧了……那自己竟然会不经意地想到他,甚至梦到他,又算是什么?
  九娘不敢再想下去,脸上热热的,内心十分羞惭,梦到实际上要比自己小那么多的少年郎,实在太不像话了。若是自己误会了赵栩,那才真是无地自容了。
  九娘暗地里使劲掐了一把自己的腿肉,这一定是这具身子到了那个年龄才自然而然引发出来的。赶紧三省吾身!
  第6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