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几个月前刚经历了一场绑票刺杀事件的安惟学而言,这当然是个很恐怖的消息,他听说后立马就想赶紧离开安化回西安去。没想到王长子却及时着人阻止了他,态度说软不软说硬不硬,还说过几天要举办一场饮宴,已经为全陕西的大小官员都去了帖子,不能少了巡抚大人到场。
安惟学也不是傻子,早就体会到这里头必定是有点什么特别的事儿,可惜安化城是王长子的地盘,人家不想让他走,他就走不了,只能继续在距离杀人现场数十步远外的这所驿馆院子里住着。
丫头他没心思找了,白天也不敢出门,夜里睡觉都不敢脱衣服。今晚本已歇下,忽然听说王长子竟然亲自造访,安惟学又是吓了一跳。谁讨厌谁谁都清楚,王长子几乎从没对他有过什么好脸色,今天怎会专捡这么个时候亲自上门来见他呢?
安惟学心惊胆战地迎出房门时,已见到朱台涟自行走到了庭院当中,身后一共跟着四个人,除了三名侍卫打扮之外,还有一个穿着平民装束,看不出是何身份。
“安大人,打搅了。”朱台涟一如往日语调冷淡。
安惟学陪笑道:“没有没有,不知王长子夤夜前来,有何贵干?”
“我此时来,是想要向安大人借一样东西。”朱台涟曼声说着,回眸朝那个平民打扮的人望了一眼,“我是想……借安大人项上人头一用!”
只片刻之后,仇钺的亲兵便将这边看似“微小”的变故报到了自家将军面前。
“……王长子没有声张,看着也是怕惊动外人,毕竟饮宴的日子未到,眼下尚有其他大人住进驿馆里来。不过那所院子肯定是封了。”
仇钺坐在床边听着,忍不住一笑:“王长子也当真是沉不住气,他对安惟学的厌憎非同一般,一旦决定动手,竟然就连饮宴之前最后这一半天都忍不下去了。”
自那天与他深谈了一番之后,次日朱台涟又来与他会过一次面,等于是给了他一段消化信息的时间之后,又就具体的行动方案与他通了一下气。当时朱台涟就直言告诉他:“首先,我会先拿安惟学下手,以示与刘瑾一派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他若是真杀了安惟学,那就是正式拉开了谋反序幕,开弓再没回头箭。
仇钺听到今天的消息,更是心中大定,向手下吩咐道:“准备笔墨,我再将这消息报知杨总兵,也好安他的心。”
如今的安化王府之中,仅余下安化王一位主子,除了一部分服侍王爷起居和做饭打杂的下人之外,大多数的下人反倒都在闲着,平日除了大体将自己所在的地界做些必要的洒扫之外,都没什么事干。
人闲了就容易生事,所以为了避免他们生事,王长子早早就做了布署,不许王府下人无事私自外出,更加不许他们闲来无事拿道听途说的话随便说嘴,不然定会严惩。
王长子管起人来可比王爷狠多了,有了这条管束,王府下人确实都不敢造次。可是为了维持王府正常运转,怎么也不可能将偌大府邸整个封闭起来,有些安化城里发生的变故,还是难免会被王府里的人探听了去。
这天安化王如常地临摹着他的宝贝碑帖,刚写完了一幅,一边眯着眼观赏,一边活动着有些发酸的臂膀,一旁伺候着的宦官见状连忙上前,双手为王爷小心地揉捏着。
“董进啊,最近外头可有些什么新鲜事儿?”安化王在太师椅上坐下来,闲闲地问道。
王爷极少会关心外面的事,但偶尔也会像这样随口一问,听听闲话权当散心。
桂园里近身伺候安化王的下人们早已有了默契,王爷主动来问时,他们一定会据实回答,但只要王爷不问,即使外面出了天塌地陷的大事,他们也不能来主动跑来对王爷说,不然打搅到王爷的清净,就一定会惹得王爷发怒。
而这一次,下人们其实早就已经体会到形势不对劲,早就在等着王爷问起了。
这些人不懂军事,不懂政治,连巡抚和总兵有何区别、哪个官大都说不清,可他们一样每人都有一个脑子,都有替自己安危担忧的心思,也就都会指望着王府里唯一剩下的这位主子可以替他们出头,好歹弄个清楚外面究竟出了些什么事,以及即将出什么事,会不会威胁到他们既然事关王长子,也就没谁会天真地以为,身在王府之中就一定高枕无忧。
“回王爷,近日王长子请了许多大人过来赴宴。”
安化王果然一听就觉得奇怪:“不年不节的,赴什么宴?”
“您若想知道,奴婢这就去替您问问?”
安化王一想起二儿子那张万年不变的冷脸,就没了去追究的兴致:“罢了,还有别的么?”
“有,前几日城里出了一码事,好像是官驿里头有人斗殴,还伤了人命,事后王长子差了不少侍卫出去封城找人,奴婢隐约听说事关什么‘二小姐’。”
安化王更觉奇怪:“二小姐?菁菁都已走了,还有哪个二小姐?竟还闹到官驿里去了,还……封城找人?”
既是朱台涟差人封城,那个二小姐就不可能是别人家的二小姐。安化王的心随之提了起来。
宦官董进躬了躬身子:“王爷说的是,奴婢也觉得奇怪呢,只是王长子早就发了话,不许府内下人私自外出,更不许随便听谣传谣。是以奴婢等人也只对这些事听了个大概,一知半解。”
王长子在请诸位大人过来赴宴,还在有意封锁王府这边的消息?
安化王再没了观赏佳作的兴致,不觉间蹙起了花白的双眉,手在太师椅的乌木扶手上摩挲着,默了良久方道:“董进,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我这些年过得太过省心了?”
“奴婢不敢。”董进斟酌着措辞,暗中为自己鼓了鼓勇气,“王爷倘若有心打探,奴婢这便叫人去问问王长子,只不过……您也晓得王长子的脾气,下人去了,说不定会空手而回……”
“你去叫他过来!”安化王果然如他所愿发了话,“你亲自去替我传话,他若敢推脱不来,你便告诉他说,我这就过去亲自问他,看他安置下的这些人手哪一个敢拦着我!”
朱台涟这两日总会有事外出,不在府邸,不过恰逢董进来传话的时候,他正好刚从外面回来不久。
“知道了,你先回吧,告诉父亲,我稍后便道。”
朱台涟叫下人为自己换上家居常服,心里暗暗觉得好笑。父亲居然正好在这当口关注起外事了,倒也堪称稀奇。追根溯源,也是受了二妹妹的影响吧。
在二妹妹来认亲之前,王府之中互相倾轧算计的丑事也出过不少,二十年下来也没见父亲关心过哪桩。只有等认回了这个宝贝女儿,看见别人把那些龌龊招数招呼到她身上,父亲才终于留了心。而且,大概也是因为看见这个外头长大的女儿处处都比自己养大的那些要好,他也难得开始反思自己的过错了吧?
不过,因二妹妹改变的,何止是父亲一个?
整个安化王府,整个安化城,整个陕西,甚至是整个天下的局势,难道不是都在因为她,也是因为他们夫妻两个,在改变着么……
朱台涟颇觉感慨,从王长子府内书房到王府桂园正屋,一直感慨了一路。
“这两日外面会有些变故,请父亲安心待在桂园,不要外出。”如常见礼过后,不等安化王动问,朱台涟先来了这么一句半警告半劝说的话。
安化王紧蹙眉心,怒气隐然:“你究竟在搞些什么名堂?”
朱台涟垂眼站立,面色如常。他自然懒得与父亲废话,可又不得不考虑,毕竟父亲才是王府名义上的一把手,不跟他说个明白,万一他老人家犯起轴脾气,非要出来惹事,手下人又不敢硬拦,未免麻烦。
“有件事,我早已知道,只是一直没有对父亲禀明。宁夏卫那边有一伙人为了对付刘瑾,想要撺掇咱们安化王府举旗谋反……”
说起这番半真半假的话,朱台涟心中有些自嘲,他毕竟也是受了二妹妹很大的影响,倘若放在从前,想必他是宁可撕破脸叫人将父亲软禁,也不会有心情与之摊牌的吧。
第102章 主持公道
迟艳走进杨英的公署房间时, 一眼见到桌案之上放着好几份线报, 心里便猜到了今日杨英唤自己过来的原因。
“杨总兵, 莫非……”迟艳望着桌上那些用专门的厚牛筋纸写成的线报。
杨英脸上微微透着喜色,于桌案之后站起身, 点头道:“正是, 朱台涟终于动手了!”
迟艳面露惊疑:“那,仇将军他……”为安化城里的仇钺担心,就是她此刻最该有的反应。
“你放心,仇钺已然传书给我,朱台涟果然亲自去招降他, 他已经佯装应允,还承诺要帮着招降我,这封传书就是他以此为名, 光明正大着人送来给我的。”杨英说话间露出明显的得意之色,将一封书信朝迟艳面前推了推。
迟艳不看也知道上面会写些什么, 象征性地拿起看着, 嘴上问道:“事情终于到了这一步, 不知杨总兵有何差事要派给我做?”
杨英问:“这几日朱台涟可曾差人来寻找过二小姐?”
“有过,我已然依着之前计划, 安抚过了他, 说二小姐在这边有我亲自照料,可保无虞。他派来的人便没有多说,直接回去复命了。”身为双面间谍,迟艳想编这样的话是顺口就来。
杨英点了头:“好, 你去继续看住二小姐就好,倘若朱台涟半途耍诈,生出什么变故,好歹有二小姐在咱们手里,对他也算有个牵制。”
“好,我知道了。”迟艳嘴上答应着,心里鄙夷得厉害。果然说到底还是想留人家的一个女眷当人质做底牌,换做王长子的话,必定是宁死也不会打这种龌龊主意的,光看这一条,王长子的人品就甩了这人十万八千里。
回去到华筝苑,迟艳马上去到何菁与邵良宸跟前,把杨英这些话都复述了一遍,最后道:“如今可以确信,杨英已然上钩,很快便会兵发安化。”
何菁听后不无忧虑:“我真是放心不下二哥那边,可惜,我也知道自己即使去了,也帮不上忙。”
邵良宸苦笑道:“别说你了,真到了那兵荒马乱的时候,连我都不见得帮得上什么忙。你是不知道,真闹了兵乱,即使只是一点点兵乱,外头也多多少少都会呈现一些乱象。什么溃兵抢劫啊,乱兵杀平民冒功啊,都是常见的事儿。所以你就别惦记在这当口还能帮什么忙了,直接躲好你自己的,别添乱就成。”
迟艳却道:“二仪宾,依我看来,你这话虽然有理,可是咱们怕也不好就躲在这里。听杨英那意思,还是有心拿二小姐做人质呢。万一他到时发觉上当,真要折回头来抓二小姐去要挟王长子,亦或者说,想来杀二小姐泄愤。你知道,困兽犹斗啊,咱们不得不防。”
邵良宸颔首道:“这话说的是,我也曾有此考虑,这里距离最近的便是庆王府,到时咱们大可以去向庆王府求助。即使杨英提前安排下人手守着咱们,有我与钱宁在,直接杀出门去冲到庆王府也有把握。”
迟艳听后愣了一下,方微笑道:“这说的也是,我倒忘了还有庆王府。以我所想,杨英至少启程赶去安化之时还不会对咱们这里太过留意,等他顺顺当当地带兵走了,咱们就想办法溜出去,回到环县暂避。如果担忧我那客店太过招眼,咱们可以找家我手下伙计的农家躲避一时。到时不论他们是在安化开战,还是回宁夏生事,那当口总不会有人想到咱们躲在这两地中间的乡下里。等到风平浪静,咱们再回安化去也便好了。不过,这路子自然还是比不上求助庆王府更为稳妥。”
邵良宸瞥见何菁听后神采略显异样,随便一想便明白了她的心思:“你还是觉得去环县更好些?”
何菁略略苦笑:“我自然是觉得去到离二哥近些的地方等听消息更好。不过,谁让我是大累赘呢?如何安排,还是听你们的。”
他们的使命就是安杨英的心,只要保证杨英能顺利出兵平叛,他们的使命就完成了,接下来只需保护好自己、不做朱台涟的累赘就成。但何菁就是放不下心,既担忧安化出什么乱子致使二哥与父亲身陷险境,更担忧钱宁所提过的那一项,怕二哥还有什么后手,给他自己找上新麻烦。
邵良宸对迟艳的提议其实很不以为然,到时杨英去到安化发现上当,手下带去的几万兵士很可能会有所失控,环县位于安化与宁夏之间,不易躲得开兵乱,到时仅需几十个兵痞跑到那里惹事,也会给他们带来麻烦。相比躲进庆王府,这个提议的安全性差太多了。
可是他也明白何菁这些心思,不忍心叫她多受等待消息的煎熬,便道:“这两条出路都先供参考,等到了时候咱们可以再视形势决定选哪一条。倘若并不紧迫,咱们便去环县,也好尽快获悉安化城里的进展。”
何菁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心里不知第多少次感慨了一句:还好有他在。
古代人当中,怕是再难找到一个像他这样看重妻子心意的男人了。
商定之后,何菁故意道:“那么钱大哥那边,也有劳迟姑娘去说一声吧。”
迟艳的神情顿时不自然起来,两颊生出两团红晕,还故作镇定道:“他那边……反正他也会过来问询你们进展,也无需我特意去说了。”
邵良宸也道:“那也还是去说一声好,你看菁菁不好当着外人的面去找他,我又不方便出门见人,还是迟姑娘你去最为合适。”
何菁道:“就是啊,迟姑娘你该不会时至今日,还为当日那点口角,对钱大哥心有芥蒂吧?其实他那人品性不错,你们多说些话,熟络了就都好了。”
迟艳也不傻,听他们多撺掇几句就生疑了,眼神闪烁道:“难不成……你们竟听他说过什么?”
何菁与邵良宸都是满面迷茫:“姑娘指什么而言?”“难道你听说钱宁有何事要对我们说?”
就他们两口子的演技,能被迟艳看出破绽才怪,迟艳连忙摇头:“没有没有,那……好吧,他那边,我去说就是。你们歇着,我先告辞了。”说到后来,她几乎已经是满面通红了。
这边恶趣味了一把的夫妇两个目送她离去,心里好笑之余,也都有点匪夷所思。
何菁感叹:“古人的恋爱谈得多简单啊。”
“是啊,古代的女孩子真好哄……”邵良宸见她望过来立即改口,“我是说,这样多没劲呐是吧?”
最近安化城的老百姓觉得天下越来越不太平了。
瞧瞧这阵子出的这些事儿,要么是哪儿杀人了,要么是哪儿丢人了,骑着马的侍卫大爷到处乱闯,骑着马的军爷们到处乱闯,还有骑着马的“二小姐”也到处乱闯,动不动就有大批骑着马的大爷们出城或是进城,四座城门有时在不该关的时候关了,有时又在不该开的时候开了,总之就是不对劲的事频频发生。
百姓们免不了为此议论纷纷,有说宁夏那边鞑子兵入关进犯的,有说安化郊外盗匪出没的,至于安化王有意谋反的消息,在民间反倒被认为是可信度最低的一则谣言,几乎没什么人信以为真。
毕竟在安化这一带,安化王清心寡欲与世无争、王长子面冷心热体恤平民的好名声早已维持不是一年两年了。这样的王爷与王长子,怎可能与造反沾边?必定都是讹传!
不过在官场上的人看来,就不尽然了。
陕西的文武官员虽说派别是泾渭分明,但即便是同属于反刘瑾的一派,其中清楚杨英要算计安化王府谋反的,以及清楚朱台涟要带领一部分武将谋反的,还是其中极少数的几个。
谋反位列“十恶”之首,但凡是与这两个字沾了边的人,没谁会轻易叫别人体察到自己的行径。
这一次饮宴,朱台涟并没有对所有本地官员都发出邀请,到场宾客其实是经过了他精挑细选的。其中除了像按察使姜炜这样本就听命于他的人之外,就都不知道安化城即将发生什么。
此时不年不节,王长子也没在请帖当中写明什么宴请的理由,只是言辞礼敬,热情殷殷,大伙为着给宗室面子,能来的也便都来了,又像那次二仪宾的接风宴一样,几天之内陆续到达安化,将安化驿馆以及王府为来客准备的别院几乎住了个满。
来了的人很快就察觉不对劲,首先是城里的兵好像比原先多了,每一座城门都有点如临大敌的架势;其次,那位虽然很讨厌、但每一次知道他在都还不得不去拜见一下的巡抚安大人不见了听说前两天还在,这会儿却没人知道哪儿去了;另外,隐约听见风声,好像原先与王长子府过从甚密的何锦与丁广两位宁夏武将刚刚坏了事,也都不见了。
再听说了民间的各种议论,众官员都觉得传言当中最可信的一种,当属安化王要谋反。可惜等他们察觉到这一点时,再想托词抽身已经来不及了安化城内外均已受到了管制。王长子只轻描淡写地给了个解释:近日安化内外出现盗匪作乱,为保诸位大人的安全,不得已封城以守。
很快到了饮宴当天,诸位大人们如约来到已经来过无数次的王长子府花厅,脸上的神色都不大好看。
镇守太监李增身为刘瑾的手下,往日在这种场合总会与安惟学形影不离,可这一次自打昨天来到安化,就没见着安大人的面,再加上听说了那些传言,李增可谓是今日在场众人当中最为惶惧不安的一个。
安化王府要真有心谋反,那主事人很可能就是王长子啊,王长子要真有心谋反,那矛头必定是指向刘公公啊,那么身在本地的这些刘公公的手下还不就都要面临像安大人那样“消失”的命运?
“姜大人,”饮宴之前,朱台涟尚未现身,李增先去凑到陕西按察使姜炜跟前探口风,“您可知道,究竟今日王长子是为什么设宴?”
姜炜姿态自然如常,捋着胡须含笑道:“李公公,您是见过世面的人,难不成……竟也信了那些荒诞无稽的坊间传言?”
李增原本就很难看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偏还要硬装出一张笑脸,真比哭还难看,摇着肥胖的脑袋道:“那自然不能,只不过,心里好奇,随口问问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