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点邵良宸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说别的,如果二哥真在参与谋反,听了袁雄被杀的消息之后,总该对他心中生疑、有所提防的吧?这一点至少现在没有看出任何迹象。
邵良宸相信,若说二哥本来是在怀疑他,仅仅是装出关切照顾的模样,自己总会看出一点端倪,不至于浑然无觉。还没人能在他这个装相天才面前装得那么像,何况二哥还是个不善作伪的人。
难不成,袁雄的密探身份只被那些“主事人”得知,二哥并不知道,所以听说袁雄死了,也不觉有异?
这些事光靠猜也猜不来结果,还只能是那句话,等到接风宴上再看吧。
他们在算计着的接风宴,朱奕岚那边同样也在算计。
待下人们收拾清了朱奕岚怒摔的瓷器玉器,一位年长的管事嬷嬷好言劝说了几句,反惹了朱奕岚心烦,被她骂了出去。
坐在素日歇晌的贵妃榻上,朱奕岚听了半晌纹儿煽风点火式的“劝解”,心气才算勉强平复下来,忽然心生一计:“纹儿,你爹和两个哥哥不是都在外院办差么?这几日都在忙着发请帖,准备接风宴吧?”
“是啊郡主,您有什么吩咐?”
朱奕岚得意笑着:“你替我去传话给他们,就说叫他们去……”
听她如此这般地一说,纹儿脸色变了几变,犹疑道:“郡主,这怕是不妥当吧?”
朱奕岚两眼一立:“你怎么也来说这种话?有何不妥当的?真若事败,大不了我再听我娘一顿唠叨,又能如何?你去传我的话就是,少来多话!”
纹儿只好应了,心里却在盘算:此事纯属异想天开,事后若被追究,郡主或许只落一顿训斥,我们一家却要首当其冲,务必得想个辙明哲保身才是。
此时才发觉,往日为了讨好主子处处顺着她说话,原来也有害处。
第49章 接风饮宴(一)
平静过了几日, 终于到了接风宴的日子, 安化王当真是大操大办,几乎将陕西全境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请了来,有路远的直走了三四日才到达安化, 各人都分官职高低、交情远近被或安排在驿馆公署,或安置在王府别院住宿。
此前, 何菁曾经很为邵良宸担忧一点:“这些官员里难道不会有谁认得出你?”
邵良宸叫她放心:“其中确实有少数几个认得我,但那几人都是刘瑾的人, 其中没一个傻的。”
出京办事基本都是肥差, 捞到这种差事的都是刘瑾的铁杆手下,怎可能是傻子?绝不会有人一见他的面就愣头愣脑地冒出一句“哎呀邵侯爷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而且京里来的刘瑾手下都与反刘瑾的人势不两立,不可能倒戈, 所以他们认出我也不可能泄露出去, 反而还可以成为我的助力,比袁雄那种本地的厂卫探子还要可靠。”邵良宸有几分悠哉自得, “不瞒你说, 我还指望着他们能多透给我点本地的讯息呢。如今这里没有自己人可用,丫鬟嘴里只能探来一些鸡零狗碎,想知道官场上的内情,还得指望着这些人。”
之前看安化王的邀请名单,邵良宸已确认上面共有四个人认识他, 这四人无一例外都是太监。因宦官自来与文官势不两立,像现在有刘瑾大权在握的时候,朝廷派往各地的宦官无一不是刘瑾的忠实手下, 这样的人认出他来,纵使不知他的密探身份,听见他化名见人,也能猜知他是受了皇命出来办差,如今皇上与刘公公立场几乎完全一致,皇命就等于刘公公之命,所以这些人是一定都不会出卖他的。
何菁却仍难宽心:“其他那些官员也多是从京城外放出来的,你就能肯定其中一个认得你的都没?”
就他这张脸,别人见一次就可能记住了,何况那些当官的里头还大量都是男女通吃的,听说翰林院里有个年轻翰林因为生得漂亮,就被老大人们盯上,成了京城官场的大众情人……
邵良宸颇有些得意:“没错,往日我曾与哪些官员见过面,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无一遗漏。至于在大街上见过我的,那就不妨事了,反正他们不知我是谁。”
何菁明白,他们两口子虽是各有所长,但都有一个共同长处,就是记忆超群。他平素本就着意不在人多的场合公开亮相,偶尔会在官员面前露脸,对方人数必不会多,只要他刻意去记,便能记个全。
像遇见她那次那样,邵良宸以本来面目逛街的时候屈指可数,往日都不会公开亮相,与当朝官员的交集仅限于豹房,有资格出入豹房的都是朝廷高官,其中有机会见过他、认得他的又是极少数。
认得他的官场中人,除了杨廷和那样的高官,就是豹房内外的宦官,以及极少数锦衣卫高层,像杨廷和那样的大佬级政敌又不知道他是厂卫探子,总不可能叫人画张他的画像传去各地告诉人家:瞧瞧这就是迷惑圣心的男宠邵良宸吧?
如此一想,何菁才算勉强放心。
安化王此人似乎是好清静好得离奇,一面自己力主要大办这次接风宴,一面又害怕在正式开宴之前就被来客和负责操办的下人们扰了清净,遂将设宴地点安排在了朱台涟的府里。本来往日也是朱台涟替父亲与本地官员接洽往来,这一安排倒也不会令人觉得奇怪。
王长子府与王府一墙之隔,中间有道垂花门相通,平日无事不开。何菁与邵良宸从前都已来过王长子府几次,熟悉里面形制。王长子平日担负着替王爷接洽外人之责,府邸自不能就像桃园榧园那般窄小简陋,总体而言,朱台涟的府邸大约相当于三分之一座安化王府,也是十分宽阔华贵的。
饮宴当日,何菁与邵良宸一早就过来二哥府上,分别去帮着二嫂与二哥接待上门的男女宾客。
何菁还是头一回一气儿与这么多高门贵妇接触,好在有二嫂领头,她只需端出豪门贵女的端庄矜持,随着二嫂去与人招呼,受几句对方的夸赞追捧,再含羞带怯地谦逊几句,并没什么难度。
因此前所见二嫂秋氏总显得难脱小家子气,随时都唯唯诺诺似的,何菁还以为今日的女宾接待得由荣熙郡主担当主力,没想到今日一见,才知二嫂亦有独当一面的本事,与那些官员夫人说起话来落落大方,行止得宜,全然一副高门大妇的气派,荣熙郡主倒乐得清闲,早早坐到一旁等人搭讪闲聊去了。
何菁才明白,二嫂其实早就随着二哥练就出了未来王妃的本事,只不过碍着二哥的臭脾气,往日才总显得做小伏低。
安化城只是县城,最高长官不过是七品县令,今日勉强也来了,只是因为官职低微,存在感极低,都没多少人搭理。其余的宾客就再没一个是家住安化城内的,因都是外地赶来,有近一半的人并未携带家眷,女客也就比男客少了许多,总数不过二十余人,其中还有几个是宁夏府的庆王府来的自家亲戚。
这一回听说安化王认回了失散多年的女儿,何菁的亲婶母、寡居的庆太妃也来了,老太妃倒是真诚热情,一见面就笑呵呵地拉着何菁问长问短。
庆太妃还一举送了何菁一套极其贵重的赤金镶蓝宝头面做见面礼,其中玉蟾宫折桂分心上镶嵌的蓝宝石足有鸽卵大小,可谓当世罕见,看得诸位贵妇无不咋舌。
荣熙郡主还好事地当场取出分心就给何菁戴上了,足足的一大块赤金加上宝石,何菁立刻感觉脖子被压短了半寸,一瞥眼看见朱奕岚小脸发绿——她也不是没有类似的好首饰,只不过看见何菁得了好处,就心里难受。
大概是因为见到朱奕岚时时留意着自己,何菁隐隐觉得,三妹妹似乎有意趁着今天的机会搞点事,也便一直提着心留意着。
到了午时开宴,一众女眷热热闹闹地吃饭饮酒,倒是没出什么异常。
因客人多是远路而来的,安化王府今日的饮宴安排了午餐与晚餐两场,以尽地主之谊。两顿饭之间的工夫里,主人们还需安排好客人的歇息事宜。
待到午间宴席撤了之后,荣熙郡主提议大伙去到园子里散步消食,女宾们倒有大半都推说午后乏累不想去,秋氏便吩咐下人领客人们各去早已安排好的客房歇晌。
“你也回去歇歇吧,这边无需你帮忙操持。”荣熙郡主关照何菁,笑得颇有些狡黠神秘,“说不定你家宸儿已经回去等你了呢。”
何菁红了脸客套了几句,见这边确实暂且没事,就告了辞离开。
她不喜有人贴身服侍,又觉得今日反正都在自己家里活动,就没带丫鬟在身边,此时回转也是独自一人。
刚走到两府交界的垂花门首,身后忽有一名小丫鬟快步追上来道:“二小姐留步,王长子妃请您再过去一趟,说是有句话要问您。”
“哦。”何菁今日也帮着打理过宴席,秋氏有事想问她也不奇怪,她并未生疑,就叫小丫鬟头前带路,自己跟着返了回来。
“王长子妃领了几位夫人去逛后园,请您也过去那边见她。”半路上小丫鬟解释着,一路领着何菁没有返回方才的花厅,而是往后园走去。
何菁不露声色地自身后打量了她几眼,忽问道:“你是二嫂跟前近身服侍的?”
“嗯正是。”小丫鬟才十三四岁年纪,城府不深,听出她似有疑义,便露出些许心虚,回头望她笑道:“二小姐觉得我年纪小,不像能在王长子妃跟前服侍的?”
十三四在丫鬟当中已经不算年纪小了,何菁摇了摇头,微笑道:“你袖口上的花粉是从哪里蹭来的?”
小丫鬟抬手看了看两只衣袖,都未发现什么花粉痕迹。何菁走上前来,抓起她的左臂翻过来给她看袖口边沿所沾的些微黄色污渍:“咱们王府只有郑娘娘屋里常年鲜花不断,大冬天也要暖房日日送新鲜花儿过去摆放,可正巧二嫂对花粉过敏,对这东西闻都不能闻上一下,你做她的贴身丫头,身上还能有这种东西?你可别说,这不是花粉。”
小丫鬟脸上变色:“这……确实……确实不是什么花粉,奴婢也不晓得是从何处蹭来的。”
“是么?”何菁仍带着笑,眼睛直直地望着她,“你要想好,你究竟是谁的丫头,我随随便便都可打听得出来,这种谎话一戳就破。你也不要指望事后我寻不着你,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记性却天生极好,你的形貌我已记得清清楚楚,再有这花粉为证,拿郑娘娘那边的名册一翻就找出你来了。难不成你今日是奉了郑娘娘的命令,要害我性命,叫我死无对证?”
小丫鬟慌忙摇头:“不不,奴婢岂敢!”
何菁道:“那就说吧,你到底奉了谁的命,要引我去做什么?我承诺与你,你现在照实说了,我将来便不对你追究,不然的话,我这便要去找姑母,求她帮我理论了。”
小丫鬟忽地哭了出来,跪到地上恳求道:“二小姐饶命,我……奴婢不能说啊,不然三小姐……她必会要了我的命,连我娘,我姐姐,都得不了好去。”
何菁伸手硬搀了她起身:“你说,事后我会求姑母将你和你一家人都调来我院里做事。你当明白,现今的安化王府可不是郑侧妃与三小姐做主!”
小丫鬟垂着泪,慌张地喘息了一阵,咬了咬唇道:“其实,三小姐她……只是想叫您去见个人。”
“见谁?”何菁头上顶了一叠问号……
今日的筵席要说热闹,自然还是男宾那边更胜一筹。
安化王今日一反常态,竟没要儿子代劳,亲自坐在王长子府前宅的中堂正座上,拉着邵良宸站在一旁,将上前来见礼的众位来客为他一一引荐。
除了省一级的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之外,到场的客人明显是武将多于文臣。依当下的制度,本地最高军事长官当属陕西都指挥使,但从职权而论,都指挥使负责的主要是战时后勤,并非直接用兵,手中握有兵权的是各个地区卫所的总兵,往下依次是副总兵、参将、游击将军等官职。
造反当然主要仰赖武将,邵良宸对到场所有的武将都很留意。
“这位是陕西总兵曹雄曹大人。”
“曹大人,失敬失敬。”
陕西总兵离这边有点远,参与谋反的可能性不大,而且看上去他与王府的交情也较为一般。邵良宸想过,如果自己是主使人,一定会将拉拢对象瞄准宁夏府,宁夏府城距此快马只需大半日路程,往来联络十分便利。
“这位是宁夏总兵姜汉姜大人……宁夏副总兵杨英杨大人……宁夏指挥周昂周大人……新升了参将的仇钺仇大人。”
“王爷折煞下官了,可不敢当王爷这‘大人’二字。”面前的人执礼甚恭。
原来这就是仇钺,邵良宸多打量了他几眼,此人三十上下的年纪,身形魁梧健硕,面堂微黑,下颌留着少许短须,眉眼不丑不俊,并不出奇,胜在周身英气逼人,很有武将特有的凛凛气概。原来这就是安化王想招的女婿。
邵良宸能想象得出,朱奕岚能看得中自己这样的相貌,一定是不会欣赏仇钺这种英武大汉的。
参将……这么年轻就做了三品参将,足见此人的本事非同一般。一个年纪轻轻就做上三品参将的人可谓前途无量,会有心做郡王家的女婿、放弃入京为官的大好前程?
其实邵良宸早就有种感觉,似乎他前世就对仇钺这名字是有印象的,可惜因为什么历史事件留下的印象,又想不起来。
此前他曾细想过,今日来的这些官员应该可以大体分为三派:其一,是“刘瑾派”,由京师派驻下来的巡抚、镇守太监等人组成,都是刘瑾的心腹;其二,就是“倒刘派”,也就是袁雄所谓的“主事人”,主持策划利用安化王府谋反对付刘瑾;其三,就是被成功忽悠、起了从龙之心要拥戴安化王登上皇位的“从龙派”。
这后两派都是反刘瑾的,与第一派势不两立。
当然也会有些不属于这三派之中的中立者,不过在官场上完全不站队的人必定会受排挤,所以邵良宸相信这里官职较高、稍有实权的人应该都是有所归属,只不过,其中不会每个人都清楚事情牵涉到了谋反。
要保证“从龙派”乖乖谋反,就需要有安化王府里的内应做他们的首领。
邵良宸目光瞟过正在勾搭弹唱女乐的朱台津,以及拉着布政使大人询问经济行情的朱台沈,最后落在朱台涟身上。如果做内应的人表面是个色鬼或者财迷,那些被忽悠的武将再有勇无谋,也会觉得不靠谱吧?
近期不论是打听还是观察,均可确定,全安化王府之内,仅有二哥朱台涟一人素日与本地官员接洽频繁……
第50章 接风饮宴(二)
“二仪宾, ”酒宴尚未开席, 宾客们尚在三五成群地寒暄闲聊,宁夏镇守太监李增寻了一个左近无人的空当来到邵良宸跟前,拱了拱手, 眼神中隐着一丝心照不宣的诡秘,“……他日若有缘于京师相会, 还要请二仪宾照应一二。”
“好说好说。”邵良宸留意了一下周遭,压低了声音还礼道, “李公公是聪明人, 想必无需我嘱咐了。”
李增笑得十分殷勤:“那是自然,侯爷但请放心。”
邵良宸有点庆幸,之前看安化王的邀请名单, 上面共有四个宦官认识他, 今日却只来了李增这一个。这些认得他的人,自然还是碰面的越少越好。他也由此可以推断, 必是安化王府素日与镇守本地的宦官们关系不甚融洽。
李增生得白白胖胖, 像个富态的员外,他神色自然地背靠着扇,闲闲在在地轻声道:“侯爷定是身负皇命而来,可有什么需要咱家相助之处?”
邵良宸道:“你我不便多聊,请李公公简单告知, 这些人当中,哪几个平日对厂公最为不敬?”
这话问一个刘瑾派来的太监才是问着了,李增语带轻嘲:“宁夏总兵姜汉、指挥使周昂, 这两个平日叫嚣得最欢,其余的,但凡是本地武将,都少不得对厂公不满,有些不过是咬人不露齿罢了。侯爷身为安化王府仪宾,只需留意哪些人素日与王府交厚,便知道哪些人对厂公不敬了。”
邵良宸心头一动,忍不住又去望了一眼朱台涟。此时正站在朱台涟面前、与之说话的两个人,一个身形瘦高,正是宁夏总兵姜汉,另一个稍显矮壮,正是宁夏指挥周昂。
先前已然从烟翠她们口中听说了,李增提及的这两个人,恰恰也是本地官员当中与王长子来往最为密切的……所有的证据,都正在指向二哥身上。
恰逢此刻,朱台涟也转过头朝他这边望过来。
“王长子为人精明老辣,侯爷当需小心。”李增简单作了个揖暂且告辞,走朝一边,去与巡抚安惟学及钦差大理寺少卿周东搭讪问候去了。
朱台涟很快来到邵良宸跟前,问他:“你与李增认得?”
邵良宸笑着点点头,望着李增,他唇角露出一抹轻蔑:“他侄儿也在京城开着绸缎庄,从前与我家多有往来,那时他是刘瑾手下红人,在我家人面前颐指气使,黑钱都收了不下千两,对我这个不管事的次子看都不屑看上一眼,如今,倒是来巴结我了,看起来也有心搭上这边的生意呢。”
朱台涟脸色阴翳:“既然知道他是那种势利小人,就与他远着些。你看他们那三个,安惟学,周东,李增,一个比一个不是东西,这里的官民从上到下都恨不得将他们扒皮抽筋,你可别去沾惹他们。”
邵良宸不觉挺直了上身,问道:“他们有过什么恶行,会招惹如此众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