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良宸见了宛似心口被猛刺了一刀,才省起如今不同前世,自己身份确是比她高了太多,她有所自卑、陪着小心也是情理之中,自己还用这种语气与她说话,不更是雪上加霜么?
他忙起身拉她到怀里,搂着她一同坐下,为她抹着泪柔声哄道:“别哭,菁菁你别哭,我不是怨你怪你,只是……是不知如何待你才算好。你若是觉得住在这大宅子里麻烦事多,咱们撇开这些人,去寻个清静地方住也是好的。”
这会儿他都忍不住考虑,是不是该抛下爵位与差事,随她去隐姓埋名过日子,为她跳楼他都跳过了,还有什么不能做?
可也只能是想想罢了,皇帝亲口.交付的差事推掉不做,携妻逃走?到时他就得被通缉,总不能带着她下东海去做海盗吧?所以说差事还是得办,安化还是得去,能陪她的平静日子还是少得可怜。真是怎么想怎么难受,心都狠狠皱缩成了一团。
他越是体贴,何菁反而哭得越凶,只顾摇着头说“不是”,泣不成声之间也说不出别的。
邵良宸不断为她擦着泪,待她终于平静些了,才问道:“你原先很少哭吧?”
前世她就不是爱哭的性子,这一世独自担起养家的担子,更不像个会爱哭的女孩。
何菁点点头:“我从小到大几乎就没哭过,大人们都说我是个怪孩子。”
邵良宸轻叹:“我才娶了你一天就把你惹哭了,可见是对你太不好了。”
“不对,”她把头摇得好似拨浪鼓,“正因为你对我好,我才忍不住想哭给你看。原先不哭,就是因为没遇见过像你对我这么好的人。”
这就好像跌了个跟头,看周围都是陌生人,只能自己爬起来拍拍干净走人,要是一抬头看见亲爹亲妈就在面前,没准就要抱着爹妈哭一场。
正是因为好难得遇见他这样一个全心宠她的人,她才会暴露自己的脆弱,她自己都感觉的出,自从被他求婚以来,自己的心理年龄就一路走低。
邵良宸却听得好笑:“这算哪门子歪理,敢情惹你哭得越多,才说明我做得越好?”
何菁幽幽叹息:“你不明白,我在你跟前小心翼翼,生怕惹你不高兴,见到你流露一点不快就担惊受怕,这不是因为对你没信心,不是因为害怕自己失宠于你,而是因为,我心里清楚你是真心待我好,才有意回报,见到自己惹了你不高兴,我不是害怕,而是负疚,觉得自己有负于你,对不住你。”
原来如此,她是把他看做天下第一大好人了,受着他的厚待,就总觉得亏欠他,邵良宸很是于心不安,明明是自己亏欠她,正在极力弥补,怎么反而倒过来了呢?
如此看来,是不是该对她说明真相才对?
“其实,你无需这么快就发落那些人的。”何菁仍有些陪着小心,觑着他不像会不悦的样子,才头头是道地说下去,“你既然决定将家宅交与我管,便该等我去处置他们。这样一来我可以练手,二来也可以立威。而且那些人错得各式各样,程度也不同,一概都撵走处理,也显草率了些。其中有些稍作敲打,还是可以用的。横竖都是做事做熟了的,总比新买来下人现调.教更便宜。”
邵良宸听了也颇觉有理,原来倒是自己多事了,而且听这意思,她心里其实很有计较,根本不是拿那些刁奴没办法的受气包。想想也是,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不像个窝囊人啊。
他讪笑了一下:“我就多管这一回,将来都由你定夺。反正这府里下人本就不太够用,这一回撵走了好几家人更是不敷使用,回头叫老马媳妇找人再买进一些来,到时爱如何调.教,都随你。”
“嗯嗯,”何菁讨好地笑着,“不管怎样,你为我撑腰,我还是高兴得很。”
邵良宸仍在暗暗琢磨,是否该对她说清内情,让她知道,她没欠他什么情分,可想来想去终是不知如何启齿。
费力地思考着措辞,心跳好似擂鼓,他怵怵忐忐地问:“菁菁,你觉得自己是个记仇的人么?倘若我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你会不会记恨我?”
何菁早在刚见他回来那时,便从“种种迹象”看出,他今日是先去了豹房,然后牵着马在街上逡巡了好一阵子,之后又到一个整洁讲究的场所坐了一阵,于是听见他这问话,很轻易便想歪了。
可见他是因昨晚的事心中苦闷,先去找了“男朋友”,又去找了“女朋友”,找男朋友或许是为公事,找女朋友就只能是为倾诉了。本来也是,这年头的男人但凡是个直的,又不缺钱,哪有到这年岁还没个女人的呢?看这意思,那位红颜知己恐怕还是个高档娱乐场所来的……
唉,人家能把这视作对不住她的事,已经不错了。
何菁按捺下心头不快,垂眼道:“你在外面有着别的女人,就放心接回家好了,我不会……不会在意的。”
邵良宸简直听得目瞪狗呆:为啥她一下儿就想到那儿去了呢?难道这辈子我换了身皮囊,仍有那么像个养小三的渣男?
邵良宸失笑:“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不过是随口闲聊罢了。你想想,嗯,比方说那个王举人,他得罪了你,若是以后来找你赔礼道歉,还想与你礼尚往来,你还会答应么?”
他惯会装相,靠神情语气一粉饰,就真像是信口说起、没什么隐情的样子。何菁也信他没必要骗自己,一听不是女人的事,心头松快了不少,笑道:“这不是记不记仇的事儿,他那种人恶心过我一回,便已叫我看清了他的人品,但凡再想起他,都会叫我犯恶心,我才不会想与那种人礼尚往来呢。这……或许也算是一种记仇吧。”
邵良宸不说话了。他无疑也叫她大大地恶心了一回,留下了前所未有的一道疮疤,虽说只是误会,尚可解释清楚,可是拿那种事来故意气人难道就不算错了?横竖他在她心里也已扣上了恶心的标签,真说清楚了,她哪还会有心情再与他朝夕相对,陪他过日子?
她确实早就有着这样的个性,谁得罪过她,她就跟谁彻底断绝,老死不相往来。
他不是霸道总裁,要是她犯起脾气,说什么也不愿跟他了,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也没那么厚道无私,若说给她一大笔钱,放她自由,他又舍不得她。二者折中,还是只能继续瞒着她。
何菁见他神色郁郁,若有所思,便问道:“你想什么呢?”
他转眸望过来:“我在想,你疑心我在外头有女人,还浑不在意,叫我接回家来,可见是心里没我,连点醋都不吃。”
第26章 秋毫明察
他这情绪转接得自然无痕,何菁毫不疑心,只顾发窘:“人家的夫人不是都该这样贤惠的么?若说真心话,我当然不想你有其他女人。”
“真的?”邵良宸歪着头凑近她,目光炯炯,一副明察秋毫状。
“自然是真的。”何菁并不心虚,“贤惠的女子虽然多,可心底里谁不盼着与自家夫君一生一世一双人啊?只不过,没几个真盼得来罢了。”
再怎样没爱上,但凡已做了夫妻,也不会情愿跟别的女人分享丈夫。只不过,这事在有法律明文保障的年代都不敢保证,在这一夫一妻多妾制的时候还有什么指望?
别看他现在待她好得没挑儿,恐怕再过几年,顶多十年八年,情意也就淡了,到时他一样会纳妾养通房,对她能相敬如宾就不错了,这毕竟是本时代的普遍现象。她完全没资本去抱希望对方能对她专一一生一世,这么一想真挺没劲的。
唉,做个古代女人真没劲!
听了她的话,见了她这副悲观无奈的神情,邵良宸的心情无端好了起来。不管怎样,她现在是他妻子,也真心拿他当做丈夫看待,这就挺好的。
他笑吟吟地提起她的小手来,在柔软的掌心捏了捏,凑在她耳边轻道:“你就尽管盼着吧,你夫君定然不会叫你失望。”
何菁心头一片安适,不管这话他能否贯彻始终,至少听得出眼下是真心言之,这就已经不错,够她知足的。她喟然道:“其实我一直不明白,我到底有什么好,能得你如此相待,难道就因为我眼神好,看穿了你的易容?”
“是啊,我早就立下誓愿,此生必定要娶一个能看穿我易容的女子为妻。”邵良宸很自然地顺杆儿爬,“我对你讲啊,我自幼年起便开始学着易容,那时技艺自然十分粗劣,可我装相的本事生来一流,大人们都看不出。有一次,我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脏兮兮的穷孩子,叫管家伯伯领了我去糊弄我娘,骗我娘说,这是他自大门外捡来的小乞丐,发现与咱家少爷生得容貌相似,特意领回来给我娘看看,我娘看着我大为惊喜,忙唤下人去把我找来,看一看这个与我形貌相似的孩子。”
他长叹一声,颇显惆怅,“本来是我有意戏耍我娘,可那时见到成功了,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觉得特愤懑,特难过。我才稍稍改装,再装得呆蠢了些儿,怎就会连我的亲娘都认不出我了呢?外人看来,我这套本事厉害得不得了,可是,我自然也盼着世上能有个人,无论我如何易容,都能认得出我,都不会把我当作别人。以这些年的经历来看,这心愿可不易达成。”
何菁听得又新奇又触动,易容装相确实是套高明本事,可连自己亲妈都认不出自己,确实足以为他心里留下个疙瘩,没想到他还有过这样的心结。
邵良宸却忽然将脸上的惆怅收敛了个干净,望她道:“这些话都是假的,是我刚编的。”
“啊?”何菁好生懵逼,他这是干什么?精分了?
“我早就对你说过,我也是穷苦出身,小时候家里又哪来的管家伯伯?”邵良宸放开揽着她的手臂,坐直身子含笑道,“怎样,为夫骗人的本事够高明吧?”
何菁眨着一双水亮杏眼,浓黑的睫毛上下忽闪:“你……这是为何呀?”
“我就是想叫你知道,你夫君很有骗人的本事,有心骗你也能轻松骗得过,但是,我不会骗你。”邵良宸恢复了一脸正色,“所以,我对你说什么,你都不必怀疑我是口不对心,是敷衍你,是与你客套。我对你说的话,必定都是真的。我说昨晚宿在书房不是因为对你不满,说喜欢你,会一辈子待你好,不会叫你失望,就都是真话,你无需再有半点怀疑。”
何菁听得鼻子直发酸:“我不是不信你,是不敢信,自己竟能交上这般好运。”
邵良宸心下酸涩,罢了,就让她以为是她的好运吧。
一阵低低的奇怪声音打破了宁静,两人相互看看,都拿不准那声音的来源是自己还是对方。
“你也未吃午饭?”邵良宸问。
“嗯,不是他们不给我吃,是我自己不想吃。”何菁很快抓住了他话里的关键词,“你‘也’没吃?”
“嗯……”邵良宸暂时还不想提豹房得来的坏消息,好歹再过几天舒心日子再说,他看看外面天色,“天都快黑了,咱们叫他们尽快摆饭,叫云儿也一起来吃,那孩子好几天没怎么与你相处,定是觉得孤单了。”
“好啊,”何菁笑道,“其实云儿挺盼着能与你这姐夫多多相处呢,他不好文,更好武,听我说过你武艺超群,他一直盼着能向你学学。”
因为邵良宸连日来独占欲旺盛,何云只在来侯府的头一天以及昨晚的洞房之夜与何菁一处吃过饭,今日还是头一回与姐姐姐夫一道用饭。真接触起来,何云很快发觉,姐夫身份虽高,其实表里如一地平易近人,一点架子都没,少年也便放下了拘束。
“我不常在家,云儿好武的话,可以先叫小五教他些基本功,将来再另请师傅。等过几年,我可以为他在锦衣卫里谋个差事。”
邵良宸看出何菁似有顾虑,又笑着解释,“我是说北镇抚司里的正经差事。”
何菁当着何云的面没好直说,她也并不觉得他做探子就不是正经差事,只不过觉得何云性子耿直,肯定不是做他同行的好材料。
何云难得开朗一回,意趣盎然道:“听我姐说,姐夫您能掷飞刀就能杀人,有空时你可要让我开开眼界。”
“那好办,”邵姐夫拈起桌上一根公用银筷,抬手朝落地罩内两丈多远外的花瓶一指,“看着里屋最高的那朵花儿。”
银筷出手激飞而出,只听“咚”地一声轻响,银筷弹在花瓶后的墙壁上,掉落在地,花束顶端初初绽开的一朵紫菊已丝丝飞散,仅余下一个零落的花托摇摇曳曳。
以筷子这种钝头器具射穿柔嫩花朵可不是个容易事儿,何云顿时拍着手大声叫好,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邵良宸不无得意,寻常练武之人都看不起暗器功夫,认为只有做贼的才会用得上,但他深知远距离攻击对保命的重要性,早年是在此下过苦功的。话说,他这工作性质本也与做贼异曲同工。
何菁眼神极佳,隔着两张多远也可看清平整无瑕的粉墙上被筷子戳了个小小凹坑,好端端的花儿也散了一桌子残骸,她暗中悲叹:小舅子与姐夫相处融洽是好事,但,日子也该得好好过啊!
今日饭吃得早,吃完天都尚未黑透,何云近日来与武德相处甚欢,一吃完就亟不可待地找小伙伴讨教基本功去了。
何菁与邵良宸坐在次间南炕上,隔着炕桌对弈打发时间。围棋他们两人前世就都会下,那时总是他下不过她,结果今世何菁因为撂下的时候太久,技艺生疏,反而落了下风,很令邵良宸暗中欣慰。
“悦儿那孩子看着不错,不过,她与伙房的小崔师傅有私情,咱们得考虑及早为他们挑明了办婚事,不然说不定会出乱子。”
新挑出来在主屋伺候的两个小丫鬟一个叫悦儿,一个叫茗儿,刚吃完饭时都被叫过来与男女主人正式见了面,两个小姑娘都显得受宠若惊,表示一定好好干,不让侯爷夫人失望。
只几句话的工夫,就叫何菁看出来这么一番内.幕。
邵良宸十分好奇:“伙房的小崔你就见过一次吧?”
“是啊,只在你带我认人那时见过一次,而且当时见的人太多,我并没记得他长什么模样。”何菁手里拈着棋子,眼望棋盘,语气十分闲在,“不过我记得伙房那边一共就两个男人,其余都是厨娘,另一个男人是个矮胖的老者,悦儿的相好既然在那边,也就只能是小崔了。”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邵良宸已经完全没心思下棋了。
何菁抬眼看看他,努力收起“这不是明摆着吗”的表情,解释道:“悦儿鞋底沾有油渍,她与茗儿一道进来又一道出去,在砖地上留下的鞋印都不一样。这些天我留意过,只有伙房来送膳食的人脚底才会有那种油渍,悦儿是管打水的丫头,没事往伙房跑做什么?”
邵良宸犹自不信:“那也难说是去偷吃东西,或是找人聊天去的呀。”
何菁似有些难以启齿:“你没看见她头发里沾着柴草碎屑吗?她换了干净外衣,但粘在头发上的草沫子不易清理干净,那是伙房里堆着的柴草,咱们院儿里没有的。若非……与人那什么,怎至于滚了一身,连头发都沾上了?”
邵良宸自认已是目光敏锐超越常人了,可很确定方才没看到悦儿有什么油渍和柴草,他静静盯了何菁一会儿,问道:“你是不是也能看得出,我今日去过哪里?”
“你不是去豹房了么?”何菁说得十分轻松。
“……不是小五对你说的?”
“不是啊,”何菁笑了笑,“从你靴面上的褶皱与膝下新蹭的少许灰尘便可看出,你今日必是向人行过大礼的,普天之下,还有几个人需要你行跪礼的?”
邵良宸有点后脖颈发凉,但同时也觉兴奋,她这套本事可比前世厉害多了,颇有侦探之风。他欠身将手肘支在炕桌上,兴致勃勃地问:“你来说说,你还看得出什么?”
“我还看得出,你今日牵着马走了不少路,右手袖口都被马鼻子蹭脏了一点,你还在个挺整洁讲究的地方坐了好一阵,把袍摆都压皱了。所以,”她抬眼看他,声音小了些,“我那时才会猜你是外面有别的女人,过去找她了。”
可见如果他真在外面偷腥,决计是别想瞒过她这双火眼金睛的,邵良宸一笑:“我是走累了在茶楼坐了半个时辰。你这双眼睛可真不寻常!我该向你学学,若是我也有了这套本事,将来办差必定事半功倍。”
何菁很真心地谦虚:“这点本事在我身上也没什么用,也就蒙你看得上罢了。”
邵良宸略感忐忑,手上捻动着一颗白棋子:“你既看出我去过豹房,不想问我去做什么的么?”
何菁有些奇怪:“不是为昨日皇上亲来主婚谢恩么?还有别的事?”这毕竟不是她能用眼睛看穿的了。
“呃,你说的没错,就是为这个而已。”他还想再与她多过几天无忧日子,暂时还不想说。
看出她眼神闪烁,邵良宸忽意识到:完了,我这一心虚,反倒让她领会成了另一重意思,定是以为我找皇上“谈情说爱”去了。
唉,这小妮子前世就有腐女倾向,只想不到有朝一日,她会把这点心思揣测到我身上来……
更漏滴答,两人都没了多点下棋的兴致。
邵良宸忽问道:“你昨夜也没睡好吧?困吗?”
何菁缩回执棋的手,粉面泛红,怯怯地问起早就梗在心头的一个疑问:“你今晚,还要宿到书房去么?”
邵良宸微挑眉心:“我自然可以宿在这边,不过,你想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