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伦丁静静的跪在原地,对于教皇的评价没有丝毫反应。
  “我知道你心里怨恨她的无情,但你也要知道一件事,”教皇敲了敲扶手,言语里颇有些警告的意味,“如果没有她的身份,你现在应该躺在某位大人物的床上,还不是在这里向我汇报。”
  “……您说的是,”低垂的头掩盖住了瓦伦丁的表情,“无论是您还是玛丽女王的恩情,我都铭感五内。”
  “哎呀呀,傻孩子,这么严肃干什么呢?”格里高利六世微微笑了起来,“你一直是个好孩子,这点我是很清楚的。好了,跪着多累呀,快站起来吧。”
  “多谢冕下体恤。”瓦伦丁依言站了起来,腰杆挺的笔直,只是头颅依然微垂。
  教皇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法衣与扶手椅摩擦发出了“沙沙”声,“小玛丽真是可惜了,不过小辛西娅看上去也不错,像我这种老人家,每次看到活力四射的小姑娘就非常喜欢呢。”
  “卡斯蒂利亚现任女王辛西娅是约瑟夫亲王的婚生子,同时也是玛丽女王唯一的合法继承人,”瓦伦丁不着痕迹的加重了“唯一”这个词的读音,“玛丽女王生前曾经属意过让她继承王位,在国内也算是众望所归,所以我才擅作主张拥戴了她,请冕下责罚。”
  “唯一的继承人啊……”教皇重复了一遍,顿时意兴阑珊,语气也不复热络,“明明是百灵鸟一样的可爱女孩,应该被人用金丝笼好好呵护才是,真是可惜啊。”
  裁决长对教皇轻佻的言论视若罔闻,“约瑟夫亲王偏爱外室生的儿子,对长女不闻不问,导致现任女王并没有接受过多少教育,并且由于长期被父亲软禁,女王生性内向腼腆,从未有过鲜明的主张。”
  “听上去是个乖巧的好孩子啊,”教皇若有所思的说,“只是我听到的消息可不是这么说的,她向世界宣告血亲复仇时的气魄连我都敬佩不已。”
  “冕下,这其实是我授意的,为了转移敌人的注意力。”金发修士表现的格外低眉顺眼。
  “哦?”格里高利六世慈爱的看着他,这往往是他发难的前兆,“为什么呢?”
  “因为锡安会,”瓦伦丁坚定地回答,“我向您汇报过,在女王登基后不久,锡安会就对卡斯蒂利亚的皇宫发动了一次突袭,他们的目标就是辛西娅女王。”
  教皇点了点头,“确实有这么回事。”
  “那一次的袭击几乎毁掉了卡斯蒂利亚的皇宫,要不是我及时赶到,辛西娅女王可能只剩下一具尸体了。”
  “锡安会!又是锡安会!”年迈的教皇拍了一下桌子,随后似乎发现了自己的失态,又
  收回了手,叹了口气,“圣光如此是仁慈伟大,为何总有人领悟不了它所透出的真谛。”
  瓦伦丁将手放到了心口,诚挚的劝慰道︰“有些人已经在邪路上越走越远,这并不是冕下的错。”
  “唉,作为我主的牧羊人,无论羊群里走失了哪一只都是件令人心痛的事,”格里高利六世悲悯的闭上了眼楮,“只是这些迷途的羔羊为何要去袭击小辛西娅呢?”
  “他们是为了通过声东击西的方式来转移我的注意力,”说到这里,瓦伦丁顿了顿,“因为异端审判局已经成功抓捕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关键人物。”
  “谁?!”教皇猛地抬头,厉声问道。
  青年一字一顿的回答道︰“前任枢机主教阿列克谢的侄子——列维*斯坦森。”
  一听到这个名字,教皇顿时萎顿了下来,嘴里念叨着前任主教的名字,“阿列克谢,阿列克谢……他就是一条喂不熟的狗啊……”
  默默的将教皇的异状记在心底,瓦伦丁不动声色的瞥了老人一眼。
  后来人大概很难想象,在很早之前,格里高利六世最信任的人并非是被誉为“圣徒再世”的巴勒特主教,而是那个如今在地牢里被关的疯疯癫癫的阿列克谢。
  根据圣城里流传的小道消息,格里高利和阿列克谢曾是亲密无间的朋友,他们两个一同入教,一同升迁,从执事到主教,甚至还同时入选上任教皇的枢机团,被称为“圣城双子星”。
  等到上一代教皇去世,两个都获得了参与选举的权利,几位候选人被关在了历任教皇诞生之地——西斯都神殿之内,在经历了一连两个当选教皇的主教都因为过于激动而丧命后,命运女神终于眷顾了二人,神殿顶上代表尚无结果的黑烟一再升起,在距离限定时间只差一息时,紧闭的殿门终于得以伴随着袅袅的白烟缓缓开启,从中走出的人正是格里高利六世。
  戏剧性的选举过程也被永久的留在了圣光教的历史上。
  对于教皇之位的焦灼争夺,大概就是格里高利和阿列克谢这对挚友分道扬镳的开始。
  在瓦伦丁还是一名普通执事的时候,曾经在阿列克谢属下的教区任职,那时候的红衣主教已经有了后来叛逆的苗头,他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对教皇的权势感到全身心敬畏,不止一次驳斥过教皇的赦令,还干过指着格里高利六世鼻子大骂“老糊涂”的壮举。
  但他是阿列克谢啊,教皇唯一的挚友,所有人都这么想着,对于他的不敬习以为常,或许还要包括教皇本人。
  格里高利六世对于阿列克谢表现出了惊人的包容,不仅不会大发雷霆,每次当后者说到激动时,他还会站起身轻拍阿列克谢的背部,生怕对方岔了气。
  一时间,阿列克谢主教风头无两,私下有大胆的还会调侃他为“影子教皇”。
  如果故事这么继续下去,这段友谊大概会成为圣光教历史上极富传奇色彩的佳话,或许还会被绘制成壁画,被永久的留在圣城的一角,也可能被编写成歌谣,由游吟诗人传唱至大陆的每一个角落。
  可惜没有如果,演技再好,假的也变不成真的。
  在瓦伦丁荣升神甫的那一年,阿列克谢主持了对西斯都神殿的修缮工作,他找来了当时最负盛名的艺术家,为神殿的穹顶绘制一副恢弘的壁画,那就是后来连名字都不能提的《审判日》。
  直到画作完成之前,所有的工作都显得有条不紊,画师在各个教堂乃至盘石大殿都曾留下完美的作品,格里高利六世还曾亲自接见过他,盛赞其如神般的惊人天赋和无人能比的精妙技法,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这就是这么一位艺术天才,却是锡安会长老会的成员。
  修缮工作彻底完成的那一日,教皇在红衣主教团的陪同下亲临西斯都神殿,观赏了那幅惊世骇俗的壁画。
  圣光之海被具现化为了一个拥有冷酷双眼的男人,他站在云端高高的俯瞰着众生,历代教皇与圣徒赤身裸/体的跪拜在云层中瑟瑟发抖,而云层之下的则是同样不着半缕的教徒与神职们,他们惊慌失措,他们相拥而泣,他们撕打苦寒,无论男女老少,无论美艳丑陋,皆透过扭曲的肢体向观看者传达出了如惊涛骇浪般的惶恐与绝望。
  画师将主题描述为末日审判,这是□□裸的讽刺。
  “给我把它涂掉!!”
  格里高利六世怒不可遏的喊道,他举起手中的权杖劈头盖脸的向画师砸去,却得到了对方张狂的回应︰“这是你们这些窃取了圣光力量的小偷应得的下场!!”
  然而胳膊拗不过大腿,出色的天赋没有拯救画师的生命,这件事被视为锡安会对圣光教的大胆挑衅引起了莫大的轰动,他作为主犯被首先开刀。
  大概是出于兔死狐悲的情绪,阿列克谢在行刑的前夜去地牢中拜访了这位殉道者,情绪激动之下,他与对方一起比出了锡安会的标志性手势,而这一切,都被一条蛰伏的毒蛇尽收眼底。
  阿列克谢主教其实是异端的消息再次轰动了圣城,金发的修士踩着曾经的上司一跃成为了教皇的新任心腹,然而无论对锡安会的挑衅者做出了多残酷的惩罚,西斯都神殿穹顶上的魔法画作都无法被抹消,成为了这座神殿最深处的秘密。
  “阿列克谢的侄子……那个列维*斯坦斯怎么了?”格里高利六世收拾好心情,恹恹的问道。
  “根据我的推断,此人很可能掌握着一个巨大的秘密,那就是我们多年调查却不可得的,现任锡安会会长‘天选者’的真实身份。”瓦伦丁答道。
  “什么!”教皇猛地站了起来,以他快行将就木的年纪来说,动作敏捷的不可思议,“你能确定吗?!”
  青年皱起了眉头,脸上泛出了犹豫的色彩,“实际上,斯坦森身中非常危险的蛊毒,现在命悬一线,为了救他,阿列克谢主教已经招供了,只不过这个答案过于匪夷所思,我们一时不敢确定。”
  教皇重新坐回了扶手椅上,喘着粗气说道︰“是谁?”
  瓦伦丁一撩教袍重新跪了下去,将一个没有主心骨的忠犬演的入木三分,“是……是凯姆特帝国的奥古斯都陛下。”
  教皇没有回应,瓦伦丁继续低着头,长久的沉默在房间内蔓延,直指手指敲击扶手的声音有节奏的响了起来。
  “奥古斯都啊……”教皇意味深长的说道,锐利的目光扫过半跪的裁决长,“这可是位了不得的人物啊,你知道诬陷他会有什么后果吧?”
  “我无一句虚言,冕下。”
  “一句无虚言就能把毫无证据的事情摆到我面前吗?!”老人高声喊道,拿起手畔的茶杯泼了过去,“给我查!若是查不出结果来,你就和你那个花瓶表妹一起当金丝雀吧!”
  “是,冕下。”
  温热的茶水顺着发梢滴下,湿漉漉的额发挡住了他的眼楮,那双择人而噬的眼珠。
  第51章 征服世界的第五十一步
  躬身退出教皇办公室,瓦伦丁伸手抹了一把脸,在门卫幸灾乐祸的目光中对着他展颜一笑。
  柔顺的金发妥帖的贴在那张堪比艺术品的脸上,冰蓝色的瞳孔因笑容而柔化,被这样一位美人含笑相对,哪怕圣殿骑士团与异端审判局再不对盘,这名年轻的骑士原本打好的一大堆腹稿也一句说不出来了,只能痴痴的看着。
  “马可……骑士,是吗?”瓦伦丁扫了一眼他身上的铭牌,语气轻柔的说道,“说起来,我好像之前从未见过你呢。”
  “我、我……”骑士磕磕巴巴的说道,“我是上、上个周刚刚被提拔……”
  还没说完,马可就想给自己一巴掌,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天生就是结巴呢!
  活像是没有看到对方的窘态,瓦伦丁的态度依然柔和,“这么年轻就能来为教皇冕下值守,真是令我感到羞愧啊,为圣光和冕下服务了这么多年,依然免不了有些疏漏。”
  骑士小哥被夸的面皮涨红,内心却有些飘飘然起来,甚至还带着丁点小雀跃,能够为教皇守门确实是他最为骄傲的事情,仅次于光荣入选圣殿骑士团。
  瓦伦丁裁决长也没有前辈们说的那么坏嘛。
  他晕乎乎的想到。
  “说起来,我已经有些日子没见到你们团长了,他还好吗?”金发修士继续寒暄道,“自打我去了卡斯蒂利亚任职,所有的重担就落到了他一个人头上,也是非常辛苦啊。”
  提到了自家老大,骑士立马精神就抖擞了起来,“蒙圣光庇佑,团长大人非常好!经常得蒙冕下召见!”
  “知道他依然如此精神,我就放心了,”瓦伦丁笑着点点头,“罗伯特团长也是因为虔诚才得以圣眷不衰啊。”
  “那是自然,不像某些人依靠着歪门邪道……”骑士说到一半突然住嘴,手忙脚乱的对着瓦伦丁解释,“我、我并不是说您歪门邪道……”
  “哈哈哈,”漂亮的青年发出了爽朗的笑声,“哎呀呀,异端审判局的工作性质特殊,就算被外人这么评价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
  “不不不,”少年连忙摆手,脸颊已经通红了,“我说的真的不是您与异端审判局!是、是歌队那群满嘴谎言的家伙……!”
  “歌队?”瓦伦丁一挑眉。
  自觉失言,马可一把摀住了自己的嘴,脸上流露出了后悔的神情。
  瓦伦丁见状也没有步步紧逼,而是体贴的岔开了话题,“说起来马可骑士今年刚满十五岁吧?正是年轻有为的年纪啊,家里也一定很以你为荣吧?”
  “你、你怎么知道?”马可瞪大了眼楮问道,他比同龄人都高大许多,像瓦伦丁这样一眼就认出他真实年纪的凤毛麟角,由于过于震惊,他甚至忘了用敬语。
  “这就是我的工作呀,”裁决长轻轻笑了一声,“虽然大家都很讨厌我们,但依照程序,我们必须了解每一位的基本情况,这也是为了圣光教的长远发展,你也知道,随着预言时间的临近,异端活动越来越频繁,必须防患于未然啊。”
  “当然!当然!”马可连忙点头,只是眼底依然残留着迟疑,“我们骑士团的工作也越来越繁忙,总是有些宵小以为自己能叛离伟大的圣光。”
  二人一时间相谈甚欢,起码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的。
  作为异端审判局的裁决长,瓦伦丁当然不会有空到去关注一个不起眼的小骑士,他只是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了解守门人的信息只不过是基础中的基础。他故意点明马可的年龄,就是为了暗示对方自己也是“知情人”,这一举措其实比较冒险,受到暗示的人有可能会因此透露更多的信息,也有可能会提高警惕,从而死死地合上自己的蚌壳。
  好在多年在外的“安逸生活”并没有让瓦伦丁的判断力下降,眼前这个名为“马可”的年轻骑士确实是个一根筋的动物,轻松地闲聊已经足够打开他本来就半遮半掩的心门。
  “……既然您也知道这件事,我就不再藏着掖着了。”
  经过了漫长的铺垫,马可终于打开了话匣子,彼时他已经跟旁人换了班,与瓦伦丁一起站在了走廊的一角。
  摘掉了头盔的骑士有些苦恼的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这圣城里呀,最近可不太平。”
  瓦伦丁饶有兴致的问道︰“哦?怎么个不太平法?”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整体感觉怪怪的,”少年稚气未脱的脸皱成了一团,“教皇冕下对于歌队队长的召见日益频繁,团长虽然什么也不说,但我能感觉到他不太高兴。”
  “能让罗伯特都感到烦恼,格里姆可真是了不得啊,”瓦伦丁意有所指的捏了捏鼻梁,“我当初离开圣城的时候,他还只是歌队中的一个新人呢。”
  “冕下未免有些太过于信任他了!”马可抱怨道,“明明那家伙就是到处嚼舌根而已,我到现在也没搞懂歌队到底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哪儿哪儿都有他们!”
  青年拍了拍小骑士的脑袋,年纪小就是有这个好处,年轻气盛还口无遮拦,一帆风顺的人生还没有被现实无情的击沉,对于释放善意的陌生人依然有相信的勇气。
  已经奔向二十三岁的“老人家”虚情假意的劝慰道︰“你要相信睿智的冕下是不会被此等小人蒙蔽的,就像圣光的宏伟无法被我们猜想,冕下的深意也无法被我们揣摩,会允许歌队存在,正是有他的用意。”
  有什么用意呢?
  当然是为了排除异己啊。
  这段胡说八道显然戳中了小骑士虔诚的内心,他的脸刷的一下子又红了,鼓起胸膛粗声粗气的说道︰“您说的很对!我竟然一时鬼迷心窍质疑了冕下,我会禀明团长接受惩罚的!”
  “哈哈哈哈哈哈,”瓦伦丁朗声笑了起来,“不要那么严肃,亲爱的马可骑士,心中的迷障和外来的诱惑都是圣光对我等虔诚之心的考验啊!”
  他抄着手靠在墙壁上,用带着笑意的目光打量着少年,柔和的说道︰“我真的是越来越中意你了,要是罗伯特不要你了,不如考虑来异端审判局?”
  小骑士的脸已经红的快烧起来了,他后退一步连忙摆手,后来又像是反应过来似得,握拳捶胸行了个骑士礼,“不不不,我在入团的那一刻就发誓终生以一名圣殿骑士自居,当然您的好意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