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夜爵又道:“你说的没错,但道子身上并没有这样东西,你觉得你要从何而得?”
  秦湛说:“禅然死了,知非否可杀不了禅然。”
  朔夜爵:“你的意思是——”
  秦湛道:“修士死了这么多,他没足够的力量能促使剩下的那堆离飞升千百丈远的修士们都飞升,一个禅然对他而言不过杯水车薪,他杀禅然,为的一定不是自己回去,而是让别的再下来。”
  秦湛回忆着温晦的记忆:“若是我猜得不错,禅然的作用,应该只是为了让天上城再送些东西给道子。道子现今缺的,应该就是能用未飞升的修士滋养天梯的办法。”
  朔夜爵道:“你怀疑这个办法,可能会用到半月珏?”
  秦湛微微颔首。
  朔夜爵又道:“如果你猜错了怎么办?”
  秦湛道:“那就只剩下我飞升,去身化成天梯死磕这一条路了。逍遥仙能保持千年记忆,我运气好些的话,应该也能阻止道子几千年吧。”
  朔夜爵下意识皱眉。
  秦湛又笑道:“不过我猜不用。我运气惯来好,就算不出千,往往也能赌赢。”
  朔夜爵盯着她未说话,半晌后他道:“所以你想让绮澜尘回去,为的不是一统正道,而是为了想办法诱使道子取半月珏吗?”
  秦湛道:“如果顺利的话,最好再控制住知非否,保住正道。”
  朔夜爵:“你对绮澜尘倒是自信。”
  秦湛淡声道:“我曾经未信过她,直到我也被人未信了一次,方才明白个中滋味。”
  “绮师姐从来不是需要被保护的人,她想要的,也从来不是被保护。”
  “当年我让她失望过一次,一次也就够了,不该再有第二次了。桃源绮澜尘,也不该被轻慢两次。”
  秦湛在前一屋说着,隔着屋门,在里屋的绮澜尘微微放下了要推门的手。
  花语知道大家一时片刻回不去云水宫,便听了朔夜爵的,取了他家中的药先替众人治伤。她正熬好了绮澜尘的那份药,端着来寻她,却见她默然立在屋门前,却不进也不退。
  花语正欲叫她,忽然瞥见了绮澜尘沉默中泛红的眼睛,顿时慌了起来,她有些无措,轻声问:“绮师伯,你是哪儿的伤口疼得厉害吗?”
  绮澜尘缓缓开了口。
  她说:“不,正好相反。”
  绮澜尘微微笑了,她轻声答:“再好不过了。”
  第73章 一梦华胥03
  论传递消息,这天下怕是无人能出妖族左右。
  云松顺利收到了秦湛送来的亲笔信。
  此时云水宫内气氛正是紧绷,禅然大师的死亡如同一片阴云笼在众人的上空,以至于“温晦已死”这样值得庆祝的大事,都不能让云水宫里的空气缓上一分。
  温晦的确是一座压在正道身上数十年的大山,这座大山如今终于崩塌,这本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可若是崩山者本身又成了那座山呢?
  “我早说过秦湛没那么好心!她的师父在魔道,徒弟又是和咱们毫无干系的玉凰山妖主,她怎么会真心为我等拼命?苍山说的太对了,秦湛只是没有等到机会而已。说得更直白点,谁知道她当年是不是和她师父分利不均,才反目相对?咱们不过是她与她师父争天下的棋子罢了!如今温晦已死,这天下眼看着就是她的,她自然也没必要再护着我们!”
  ——这样的话,云松在这几日几乎都要听出茧子来,起初他还要同人争辩两句。时间久了,总是被人提起“安远明的死”来喝止他,云松也觉得烦闷,渐也就不再开口。若说这几日唯一能让曾感受到片刻高兴的,大约也只有越鸣砚回来后,便不用再戴着镜片,治好了眼睛一事了。
  一剑江寒总是带着的那名姑娘冷眼旁观着,对他说:“一群活在梦里不肯醒的人,你叫他们又有什么用呢。”
  云水宫里,也不是所有人都信了苍山来客的话。
  至少阙如言和这位蜃楼之主都不信。但光凭她们俩根本做不了什么,苍山那位弟子带来的证据确凿,禅然的确是死在了燕白剑下,他的心脉被燕白一剑刺穿,燕白剑气将他的神魂震碎——禅然的死甚至不是一般的死,他连半分魂魄都未剩下。
  加上越鸣砚从头至尾一言不发——这两样加起来,就足够大部分人去相信秦湛叛变了。
  云松也几乎有一瞬是相信的,因为他实在是想不到会有谁能逼迫了越鸣砚去诬陷秦湛,连他都这么想,桃源自然也会这么想。
  四宗本是同气连枝,可秦湛杀了禅然,桃源胧月清又因越鸣砚的态度而迟疑,就算阙如言本人相信秦湛,也要顾及阆风与莲华寺之间的关系。
  云松亲眼见着莲华寺的小和尚打开了阙如言想要替他擦泪的手,压着愤怨说着“不想再见到阆风的人”便背身而去,再也不理会阆风,便知道这件事难以挽回了。
  一个禅然之死,不仅扣死了秦湛,甚至限住了阆风。这样的手段云松觉得似曾相识,可又想不起来。他心中烦闷,想要去见越鸣砚,却被对方以“诸事繁忙”为由,多次拒而不见。
  是的。
  因着秦湛“叛变”,剑杀禅然,与秦湛相搏,带回了禅然的尸体以及燕白剑的越鸣砚,在此事中得到了极高的声望。他本来就是这届摘星宴的胜者,加上四宗内的高手伤亡惨重,阙如言眼看着又不是能对抗秦湛的,剩下的越鸣砚反被众人视为了救星。
  当年温晦叛变,不就是他的徒弟秦湛打赢的吗?
  那如今秦湛叛变,越鸣砚又替正道从她手中夺回了燕白剑,那么他再如当年秦湛一般,带领正道击退现任“魔尊”似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桃源绮澜尘被秦湛挟持,胧月清心忧师尊,自然是第一个便站去了越鸣砚的身边。云松与越鸣砚以剑相交,他虽觉得此时眼前的兄弟有哪里不太一样,但也没有反对的道理。莲华寺感恩于越鸣砚带回了禅然的尸体,使得他能被超度安葬而不是曝尸野外,对越鸣砚也颇为尊崇。
  越鸣砚本身又是阆风的弟子,阆风没有反对自己弟子的道理。在四宗或有意或无意的推动下,越鸣砚竟然代替了阙如言,成了云水宫此时真正的领袖,重新统率起正道,将这盘散沙重新聚拢起来。
  云松隐隐间总觉得所有的事情都有一根看不见的线串着,而这串着所有事情的那根线,就是秦湛突然“叛变”的原因。
  云松从不相信所谓的“秦湛是为了得到温晦的地位当年方才与温晦相争”这种狗屁不通的理由,会为权欲所迷的人得不出秦湛那样的剑,也不配为天下众人所尊的“剑主”。
  他想要知道的答案,他觉得越鸣砚应该是知道答案的,所以就算被拒绝了多次,云松也仍然没有放弃去见他。
  在收到信前,云松仍然试图面见越鸣砚,他这次连“祁连剑派掌事弟子”的身份都搬了出来,却依然被越鸣砚所倚重的那位苍山弟子四两拨千斤地给挡了回来。
  那位苍山弟子道:“真是抱歉,越师兄正在同诸门派的掌事者议事,祁连剑派新派来的长老已在内了。云师兄若是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不妨等议事结束,直接去问贵派长老。”
  云松碰了个软钉子只得回来,他刚回来,便意识到屋内被人闯过。但屋内一切整洁,没有半分藏人的痕迹。云松握着剑,眼神凌厉地将屋内全部扫了一遍,而后在桌下夹层处发现有哪里不对。
  他从夹层中找到了一封信,信上有一点朱红——这是玉凰山的标志。
  玉凰山的妖主与秦湛一同失踪的,对此越鸣砚那方给出的解释是玉凰山背弃了同盟,妖主从一开始效忠的便不是正道而是秦湛。越鸣砚此话一出,当时尚在云水宫内的妖族们皆倒了霉。好在朱韶留下的明珠也不是任人宰割的蠢货,正道想要动手,也要看看他们能不能抓住玉凰山此时前来的精英们。
  那只鸟妖在离开时愤愤:“别忘了司幽府君打来时是谁替你们守的四方门!一群忘恩负义的东西,你们也不配有剑主守着!”
  她这话正好戳在众人的隐痛处,一时间倒没人再敢对她动手,唯有那位与越鸣砚同归的苍山弟子指了她,半笑道:“是替我们守,还是替秦湛夺权而战?如今秦湛得了魔域,哪里还会守我们,反倒是我们若是不自强,才会成她剑下鱼肉。”
  他对身后的苍山弟子冷声吩咐:“杀。”
  那一战,迫得所有玉凰山妖族远离云水宫,云水宫内,再无明面上会站于秦湛一方的人。
  云松如今看见带有玉凰山标志的书信,按照道理,他是该撕毁敌人的来信。但这一切事情背后的违和感,让云松忍不住打开了那封信。
  ——是秦湛的信!
  云松惊极,他第一反应是关上了房门,紧接着便下了禁制,直到确定无人可窥后,他方才略颤着手,彻底撕开了信封去看“魔尊秦湛”到底写了什么给他。
  云松越看,脸上的惊讶越甚,信中的内容几乎便是将如今云水宫内众人认定的事实翻倒了个。
  入魔的不是秦湛而是越鸣砚。
  杀人的不是秦湛,而是越鸣砚——!
  秦湛在最后写道:“小越已不是小越,此时在他身体中的,应是道子。道子记忆有万年,修为更是深不可测,加之如今不哭阎王为他效力,于力于谋,尔等皆处险境,行事切记谨慎,万不可妄为。”
  云松将信来来回回看了数遍,这样极具冲击的、全然相反的真相让他一时有些难以消化,但再难以消化,他倒是没有分毫的犹豫。
  他信任秦湛,不仅仅只是因为他尊敬了她多年——安远明也信她。
  正是因为安远明信她,所以他的师父才会毫无后顾之忧、慨然为宗门而亡。安远明信任秦湛,信任一剑江寒。所以他将未来交托给了秦湛,将自己最重要的徒弟交托给了一剑江寒。
  云松不可能不信安远明所相信的人。
  他飞快的将信在指尖烧了,同时在心中思虑对策。正如秦湛信中所言,如果现在统率着正道的“越鸣砚”其实才是要众人灭亡的“魔”,他身边又有知非否相帮,单凭云松一个人想要做出些什么确实太难。
  他擅剑,擅战,却半分也不擅长与人周谋,若要完成秦湛信中所托,他得找人帮忙。
  云松皱着眉头想了好半天,阿晚冷着的眉目忽映入他的脑海里。
  云松不过略迟疑片刻,便推门而出,去了昆仑的院子,去寻风晚!
  昆仑的院子里空无一人,云松无法,只得又去阆风的院落寻。他进阆风院落时,药阁的弟子还惊了一瞬,听见他要找阿晚,方才告诉他阿晚出门去了。云松着急的很,正要再问阿晚具体去了哪里,那个说着“出门去”的姑娘正巧回了。
  她见到了云松,悄无痕迹的抹去了自己指尖上残留的一点鸟羽,挑眉说:“你找我?”
  云松也不作声,只是抓过了她的手指就往自己的太阳穴上按。
  阿晚被他这动作惊了一瞬,恼地即刻要从他手中抽回手指,气道:“你做什么!”
  云松用极低的声音说:“我记得蜃楼有探查之术,你若是会的话,就直接用来。”
  阿晚一怔,她看着云松的眼神就像是看个疯子。可云松半点不退,阿晚见状冷笑了声,便也毫不犹豫地侵进了他的灵台!
  片刻之后,阿晚猛地抽回了手,云松被这法术弄得差点恶心到吐出来。他抿紧了嘴缓了好一会儿,他对面的阿晚脸色却比他还白!
  阿晚看着他,眼神闪烁了一瞬,紧接着便拉住了他的手,对他道:“你跟我来!”
  云松便随她走了。
  只留下阆风的弟子个个面面相觑,面上露出些不太敢置信的表情。
  “这、这什么情况……”
  他们虽是面面相觑,眼里都是没什么当真惊恐的情绪,甚至还有点儿打趣。
  “云松和晚师妹……?”
  “不会吧……”
  阿晚和云松却没工夫去管那些人在误会什么,又在想什么。阿晚将云松拉去了湖边,这里是云水宫最美的地方。她压低了声音对云松道:“来这里看景,没人会怀疑太多。你看见的那些……是真的?”
  云松道:“我不骗人。”
  阿晚咬住了嘴唇,片刻后她说:“实不相瞒,我也是刚收到的消息,我知道禅然是——,但我一时不敢信。”
  云松说:“越师弟这次回来,的确有很多奇怪的地方。”
  阿晚静默一瞬,她当然也看出来了。她多次想要试探,但都被越鸣砚身边那个苍山弟子给不轻不重的挡了回来……现在想想,那弟子八成就是知非否了。
  阿晚道:“按照剑主的计划,她一时片刻回不来,需要我们闹一场,好帮绮坞主回来。”
  云松颔首:“这本来不是难事,但如今越鸣砚是魁首,知非否又在其中作梗……我担心绮坞主就算回来,情形也不会比如今的阙阁主好去哪里。”
  阿晚却若有所思:“不,绮坞主给外界的印象一直是与剑主不合,如果没有知非否……绮坞主接替越鸣砚,成为新的正道魁首,反而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云松问:“可是知非否得越鸣砚庇护,我们要如何才能逼出他?”
  阿晚皱眉,过了一会儿,她才说:“你觉得越鸣砚不太对是吗?”
  云松颔首:“你难道不也这么觉得吗?”
  阿晚道:“有些事情,我要知道的更多一点……剑主说道子应该早已不是越鸣砚了,可我们见到的越鸣砚只是有些奇怪,这说明‘越鸣砚’或多或少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