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夜爵没有回答,他只是看向了一旁沉默的秦湛。
他扫了一眼秦湛一并带回来的温晦,对秦湛道:“他死了,看来你知道了。”
秦湛微微颔首。
朔夜爵笑了,他说:“感觉如何?先前的日子,是不是好像活在梦里?”
秦湛答:“我不曾活在梦里。”
朔夜爵也懒得与秦湛多费口舌,他问秦湛:“我和他虽是用不同的方法知道的,但都说不出口。你知道了,你能说出口吗?”
秦湛顿了一瞬,她点了点:“应该可以。”
朔夜爵道:“那你先为他们解释吧。”
朱韶、一剑江寒和绮澜尘完全不明所以,绮澜尘甚至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越鸣砚”会攻击他们,而秦湛撤离又为什么会不带走越鸣砚。
朔夜爵咳嗽了两声,他对秦湛道:“我带温晦先进去,你们慢慢聊。花语,你跟我来。”
花语看了看秦湛,秦湛也对花语道:“小花,你跟着去吧。”
花语犹豫片刻,跟着朔夜爵走了。
秦湛转头看向众人,微微顿了一瞬,她回忆着自己看到的,慢慢开了口:“从温晦飞升开始说好了……”
六十年前,温晦飞升。
这本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却无人想到他的飞升是个意外。
而这个意外,正是一切的转折。
按照原本命运的轨迹,温晦得燕白,锁于剑阁中,未曾遇见秦湛,便也未曾心境圆满飞升。他的飞升要等到越鸣砚出生,等到他指点过越鸣砚修行,将燕白赠予他后,方才开始。
可秦湛的出现,打乱的温晦的人生轨迹,他触不及防的飞升了。
温晦的飞升是意外,故而天上城一时间未能察觉,容得他飞升上界之后,见到了天上城,和天上城上系着的无数根灰色梯绳。又因无人相管,他无意间触碰了那些梯绳,窥得了这世间最残酷真实的真相。
都说天衍大道,大道衍三千。大道便是天上城,天上城承天道,创造了三千世界。世界并不能凭空而造,为了承天道之意创立世界,每一个天上城民,都顺天道之意,奉献出了自己的一部分作为世界的奠基,以便世界顺利成型。
他们辛劳而温柔地哺育了三千世界,直到三千世界各自成型,自恰运转,方才回到了天上城,去做回自己。
若是故事只讲到这里,天上城与三千下界也不过就只是个神仙创世的故事。只可惜这不是一个创世传说,这是一个骗局。
天道欺骗了天上城的子民,奉献了自身一部分的子民在回归天上城后开始接二连三的染病。这病无法可治,无法可医。在死去了不少族人后,天上城才终于发现病因源自于他们缺少了的那一部分,天道哄骗了他们,是要拿他们的命去换三千世界。
天上城震怒,势要夺回自己失去的部分。但天道也不是好相与的,它在天上城人创造世界时便早已定下了规矩,三千界可往天上城,而天上城则会被三千界排斥,世界一旦完成,他们便再也无法进入下界。——更麻烦的是,他们没有办法将三千界里的东西带回来。
可三千世界是天上城创造的,他们若是铁了心要回自己的东西,总有办法。
温晦看见的那些灰色梯绳便是他们想到的办法。
天上城称之为“天梯”。
天梯初立,可将重病的天上城人送入三千界内,待其慢慢于下界苏醒,寻回自己缺失的那部分后,再借由天梯而回。
只是天梯起初送下的是残缺的天上城人,之后却要赢回康健的天上城人,天上城能织出下去的天梯,却没办法滋养天梯让天梯足以强悍到迎接他们回来。
最后有一个天上城人想到了办法,既然三千界可往天上城,那么以往天上城的三千界生灵滋养天梯不就行了?
三千界原本就是天上城的造物,以造物来养造物,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天上城人是这么想的,他们也是这么做的。
于是三千界悟道。
再后来,天上城人甚至发现天梯还有别的用处,在连接了三千界和天上城后,原本创造了那一处世界的天上人,可以借由天梯完全取代天道的意志,成为那一界真正意义上的创世神。一念可使此世生,一念也可使此世亡。
温晦在那些“天梯”里看见了许多得到天上城人谅解,仍就平常运行,甚至多得看顾后越发繁荣的世界,也看见了数以百计的、活在天上城人怨恨与报复中,比炼狱更残酷的世界。
但那么多的世界里,有一点是共同的——无论是生是死,都由他人决定。
温晦当时被震惊的几乎思绪混乱,自然很快就被天上城的人发现了。
他本是该死在天上城,亦或者成为天梯养料的。
但天上城人不明白,造物和造物是不一样的,至少“天梯”和“人”不一样。
逍遥仙是被天上城选中的,第一个用以滋养天梯,以便送下天上人的生灵。她不是被应龙吃了,而是飞升之后,便被融进了天梯里成为了天梯的养料,可逍遥仙毕竟是逍遥仙,过了足有千年,她竟然还在天梯中保留着些微的自我意志。
她救了温晦,并将温晦送回了下界里去。
温晦听见她问自己:“风泽来了吗?你叫他不要来。”
第70章 无间11
秦湛道:“之后温晦回来,决意抗天。他闯应龙岛,寻到了尚且沉睡中的道子,一剑迫使道子弃三魂而逃。剩下的六魄兜转多年,最终成为了越鸣砚。”
“而温晦一击不中,便知天上城难敌,所以他需要时间。天地间每多飞升一个修士,便会给天梯多一份滋养。而天梯每强一分,便能帮天上城再往下类似燕白之物相帮道子。”
“温晦无法动摇天梯根本,他思索了十年,最终做了个决定。”
秦湛淡声道:“与其任凭天梯以世界养,倒不如牺牲了修者,来保全这世界万千生灵。他一人力薄,杀不尽这因燕白降世而亟待飞升的千万修者。而正道又规矩繁多,实难以成事,所以他决意入魔,毫无犹豫。”
“他执剑,掀正魔大战,借此一举清去了近乎大半的、可能为天梯所养的修者。”
“他掌魔道,以魔道遍天下地搜寻道子,甚至是道子用以奠基世界的那部分。”
秦湛微微阖上眼,她说:“而他都做到了。”
“如今这天下,难有飞升之大能。而他也凭一己之力,压着道子的三魂长达数年。”
“他将手里的那把棋皆下完了,唯有最后一子,他交给了我。”
“阿湛,我本不想将你也卷进这条路来,可或许从你选了燕白起,有些事情便无法避免。”温晦对她说,“师父一生赌过无数局,唯有这场局赌得最大。”
“阿湛,我已穷途末路,我已压他不住。”他在最后一剑中,将最后一枚的黑棋放进了秦湛的手心里,“终局如何由你定。”
“最后一局,我赌你。”
秦湛微微有些发抖,她强自镇定着,还是说完了话:“我是命运之外。小花见不到我的未来,温晦于天梯中也窥不见我的未来。在北境,温晦发现我能轻易的伤到越鸣砚,明白了我不属于任何,便也无任何可拦我。天拦不了我说出这些话,也拦不了我叛上,反杀‘道子’。”
“我是温晦殚精竭虑后,赌上的最后一子。”
温晦道:“阿湛,我这个人生平没什么讨厌的,唯恨命不能由己。”
“天上白玉京,京中天上人。”温晦淡声道,“他们是天道之子,是神祇,是我等应供奉者。”
“可我悟道,执道,行道,却不是为了听命于天的。道随我自然好,道若阻我,也不是不可破。”
“我温晦,命当由我。地不能埋,天不能煞。”
秦湛在北境里寻了三日,寻到了三丈余的寒冰魄。她以寒冰魄造棺,将温晦安葬在了雪谷之巅。
那处风景尤好,是日光照耀的第一处,也是北境雪谷的最高处。
一剑江寒陪她将温晦安葬,秦湛忙完了手上的事情,替温晦扫去了碑上落雪,对一剑江寒说:“你有什么想要问我的,直接问吧。”
一剑江寒原本顾忌着秦湛的心绪,听完秦湛所讲述的温晦入魔的原因后,便一直将困惑压在心底。但秦湛与他相交这么多年,又哪里看不出他心有困惑?
所以她干脆便先开口了。
一剑江寒沉默片刻,也干脆问道:“小越和道子,到底是什么关系?你只说小越是只有六魄的道子,可我们遇见的小越从不是什么残缺的游魂。”
秦湛答:“我会这么说,也不过是为了方便朱韶理解而已。天上城人是天道的直接造物,他们不生不灭,不多不少,每一个人刚好对应着一处下界,谁也不知道他们的构造到底是什么样的,你说他们直接是天道衍出的一部分道也不为过。”
“按照温晦的记忆,我们这处世界对应的是最后一个天上人,也是最后一个,尚且未被天上城控制住的世界。”
“创造了我们世界的人是天上城的城主,天上城人也尊称他为‘道子’。做出了连接天梯,反抗他们的‘父亲’天道,用以自救这个决定的,便是这位‘道子’。他拯救了自己的城民,最后由他的城民来帮他。”
“首先护着他下来的是应龙,应龙携他而下,所带着的仙气直接诱发了逍遥仙的飞升。逍遥仙飞升滋养了天梯,于是后来,天上城人方才能借由天梯再送下燕白。”
“若是温晦不飞升,燕白激发众人的修为,接二连三的,将会有多人被天梯吸引而飞升,为助道子苏醒后的回归而成为天梯的养料。最后天梯强韧,道子也寻到了自己想要的,他再借由天梯回归,掌此处生死——就和温晦看见,那些别的已经被定夺了的世界一样。”
“只是温晦出了意外。”
秦湛心想:出了她这个意外。若是温晦未曾遇见过她,未必会得心境圆满,以他的修为界限,本该是极后才会被天梯影响从而飞升的。那时候他再飞升,逍遥仙未必还有意识能救他,天上城的计划,原本没有任何漏洞。
而原本的故事也是该这么发展的。
这个故事讲述的是天上城主对抗天道,历劫重归天上城的传奇。所有的真相在原书里,也不过只是靠读者们寻着蛛丝马迹方能猜出的冰山一角。
而她,这个什么都不记得,甚至连天上城主的名字都不记得的意外者偏偏砸了进来。
她砸出了一个洞,迫的温晦提前飞升,将这原本沉于海中的冰山起了。
“温晦知道了,他自然不能放任这样的事情发生。道子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他的潜意识限制着他,迫得温晦说不出,只能一人走上这条路去。就像我先前说的,他寻到了下界的道子,重伤了他。”
“温晦拿走的与其说是道子的‘三魂’,倒不如说是道子的记忆。”
“天上城人下界便是要寻奠基的,他们怎么可能让自己失忆。温晦见自己杀不了道子,便要极尽可能的去争取时间。掀起正魔大战削减可能飞升的修士是一条路,让道子失忆,不记得自己是谁是他走的第二条路。”
“失去了记忆的那部分道子,凭直觉从温晦剑下逃出,游荡数十年,兜兜转转,最后成为了‘越鸣砚’出生。”
“所以……小越是没有了‘道子’记忆的道子。而现在的小越,已经取回记忆了。”
一剑江寒忍不住问:“温晦既然已经分离走了小越的记忆,为何又让小越得去了?小越甚至抗不住他的一剑,他若是想,永久的压下去又岂是难事?”
秦湛道:“道子的记忆又何止只是记忆那么简单,当初他任凭我将他打入炼狱窟中,便是感觉到以他一人的力量难以牵制这部分,想借炼狱窟的万丈深渊来一并压他。”
“但还是不够。”
秦湛羽睫微动:“越鸣砚越长大,他便越难继续压住他的那部分。”
“所以他离开炼狱窟后,未曾先与正道宣战,而是选择隐去身形。他试图寻找道子奠基的那部分,先毁了那部分。只可惜他虽然找到了,却依然没办法毁掉。”
“所以——”秦湛笑了声,“他将那部分丢进了炼狱窟里去。”
一剑江寒:“……”
一剑江寒也笑了一声,他说:“是温晦前辈会做的事。”
秦湛低笑道:“是啊,他一旦决定了,就从不犹豫。”
一剑江寒看着秦湛,其实他还有想问的。
越鸣砚是在魔域寻到了道子记忆变回道子的,他既然能将道子的那部分丢进炼狱窟,为什么不能也将记忆扔进去,哪怕再多为秦湛拖上一时片刻的功夫呢?
一剑江寒似乎又是隐隐知道这答案的。
因为温晦要秦湛能以最快的速度认清现实,他虽然做了一场豪赌,却也依然给秦湛下了局。
越鸣砚猝不及防在她的面前化为道子,是温晦斩断的、秦湛原有的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