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崇仁坊有许多旅店邸舍,住满了五湖四海的旅人。前段时间春闱前后,这边才是热闹,来来往往都是些年轻学子,不知惹来多少大小娘子窥看,可现在春闱结束,就没了前段时间的热闹劲,虽然仍有些学生住在附近没有归家,但更多的是来长安做买卖生意的商人,胡商大多在另一侧,而武祯带梅逐雨去的,是一片酒楼饭馆集中的地方。
这个时间,其他坊都已渐渐安静,但这边,仍旧是灯火辉煌,热闹的很,家家酒楼都能听到推杯换盏的热闹声响,酒食香味酣然,还有楼中歌女琵琶,乐声能传去几里。
武祯和梅逐雨进的那家,老远就能闻到一股辛香辣味,只因这里的老板乃是巴蜀人士,所以在这里开的这家馆子,菜色也多为巴蜀那边的口味。
长安也有不少食客偏爱这种口味的,这家馆子味道正宗,每天来客络绎不绝,若是其他人,恐怕这一时还找不到位置坐下,但武祯认识老板吴娘,就被引到了楼上,单独有一间房来招待他们。
吴娘听武祯将菜色要求了,很是诧异的望着她,武二娘子吃不了辣她是知道的,怎么今日点的全是那般辣的菜?不过吴娘在此开店也有好几年了,知道不多言,见武祯没有其他意思,也就自去准备,不一会儿菜上来,果然是一片红艳辣香。
光是打眼一看,就能看到菜中放着的胡椒花椒茱萸等物,闻着味道都呛人,叫人不敢下筷去吃。
武祯看梅逐雨,“尝尝看。“
梅逐雨什么也不说,先下了筷子,默默吃起那盘鱼。武祯也意思意思吃了两口,只觉得口中如咬着一团碳火。她面上不动声色,给自己倒了杯茶,这是吴娘自己按照老家习惯调的茶,放了些草药的,喝着能清火解辣。
不过,她依旧是小觑这些菜了,小郎君的眼泪还没有影,她自己反而快要哭出来。
“你不觉得辣?”武祯忍不住问。
梅逐雨瞧了她红润的嘴唇一眼,又立刻移开,“还好。”他的师门在西岭山,那地方也算得上巴蜀,自然是吃这种辛辣味道的,而且他小时候头几年在顶上的雪山住,太冷了也会用辛辣食物御寒。
梅逐雨没什么爱好,在食物上不挑,这种菜色他能接受,但也称不上喜欢。不过,他看出来武祯并不喜欢,吃了几筷子,就不住喝水。
“你若不喜欢,不如我们换个地方?”梅逐雨瞧着武祯装作无事的吃了好几筷子菜,终于忍不住说出了这句话。
武祯抬头仔细将他神情打量了一番,特别是眼睛。没有一丝的湿润,明明吃的比她多,那唇也只是稍稍有些红,显然出乎她的预料,这个看上去清清淡淡的小郎君很能吃辣。
失策。
武祯发现这一点,也不折磨自己了,将筷子一放,又将旁边的茶一饮而尽。梅逐雨默默的又给她添了一杯茶,“慢慢的喝,一会儿就不会辣了,别喝的太快。”
武祯感受着嘴里的辣味,敲敲手指,忽然起身走到梅逐雨身前。她托住梅逐雨的脸颊,低声嘱咐他,“别躲。”
在梅逐雨的愕然中,她忽然往前一撞。梅逐雨只觉鼻子一疼一酸,然后眼中下意识涌起热意。
他伸手去给武祯揉额头的时候,湿润的眼眶中流出一滴眼泪。武祯伸手给他抹去,心道,果然还是直接点比较顺利。就是无端撞了他这么一下,鼻子肯定疼的很。
梅逐雨却先开口说:“你的额头红了。”
武祯一愣,轻轻碰了碰他的鼻子,故意道:“你的鼻子被我撞歪了。”
鼻子确实很疼,不过梅逐雨没说这个,只看着她撞红的额头。武祯刚才那一下太突然,一般人躲不过,但梅逐雨能躲开,只是她先说了别躲,他就真没躲。
“是有什么事吗?”梅逐雨若有所思问。这种突然的行为,总有理由的。
武祯:“如果我说,我只是想看你哭呢?”
梅逐雨没想到这答案,略有些愕然,不太确定的反问:“哭?”
武祯看他这一脸茫然神色,忽然觉得他可爱至极,忽然又捧住他的脸颊,再次低声道:“别躲。”
梅逐雨不吭声,当然也依言没有躲,他只以为武祯又会撞一回,谁知她这次却是径直亲上了他的唇。
那种柔软的温热的触感,之前他也曾感受过一次,于是后来许多日,他都常有乱梦,想起那日山花如翡。多年清心寡欲,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好不容易这些日子修行冷静了许多,今日忽然又是这一下,再度将他拉入了那场旖旎乱梦。
梅逐雨身子紧绷,抓紧了椅子扶手。两人分开时,武祯已经坐在他的身上,手臂揽着他的颈,笑吟吟的与他对视。像是被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所蛊惑了,梅逐雨喉结动了动,慢慢的主动上前,再度凑近她。
武祯并没有一般娘子的羞涩,因为喜欢,心中一动亲了面前这个鼻头红红的小郎君,也因为喜欢,他凑过来的时候,大大方方的回应了他青涩的亲吻。
与上次那个不一样。没有理由的,只是想这么做了。
梅逐雨放开武祯,他呼出一口气,呼吸略急促,眼睛一垂却看见了武祯胸前的肌肤,顿时又是呼吸一滞,扭过头去,努力压制着某种不可言说的蠢蠢欲动。
武祯舔了舔唇,凑近他起伏的胸膛,在他耳边说:“太辣了,一嘴的辣味。”
声音带着笑,很是愉悦的样子。
梅逐雨乱七八糟的好一会儿才明白她在说什么,可怜他这么些年从未有过这种经历,被撩拨起了那种不好说的心思,又羞又愧,头都忍不住低下去了。
第34章
“梅郎中?”
梅逐雨回过神来, 轻轻咳嗽了一声, “什么事。”
捧着几卷书的小吏不知道这位平日工作认真的梅郎中为何一上午都心不在焉,只能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梅逐雨点头,“放这吧。”等人走了, 梅逐雨准备继续抄写, 可低头一看, 却发现自己面前的纸上一团墨迹, 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溅上的, 可能是方才发呆的太久。
他默不作声的将那张纸放在一边,心中又不期然的回想起昨晚那两个太过亲密的亲吻。察觉到自己在想什么, 梅逐雨再次定了定神,坚定的驱散脑中一片朦胧暧昧。
清心, 定神。
就在他慢慢专注于工作的时候, 窗外跳进来一只狸花猫, 正是才在武皇后那里替她解决了梅贵妃之事的武祯。不过, 梅逐雨可不知道这不请自来的小猫咪, 就是让他心神不定了一晚上的武祯。他见到眼熟的狸花猫, 虽然有一丝诧异, 但并没有在意,只看了一眼而已。
直到他感觉自己怀中多了个毛茸茸暖呼呼的东西,笔下一顿, 他发现狸花猫熟门熟路的躺在他怀里, 踩了踩他皱起的衣袍, 好像还准备在这里睡一觉。
他是跪坐的, 这样端正的坐姿,怀里揣着只猫,实在不太合适,所以梅逐雨放下笔,将狸花猫抱起来放在了一边。可狸花猫只懒懒看了他一眼,又一抬爪子准备跳到他怀里。梅逐雨半起身,将自己的垫子抽出来,放在一边,让狸花猫躺垫子里,自己直接跪坐在光滑的地板上处理公务。
武祯瞧瞧垫子,又瞧瞧他的膝盖,很是无奈的撇了撇猫胡须。算了,不折腾他了,这种坐姿看着就难受,要是再没有垫子,膝盖恐怕要难受。想到这她也不待在这了,跳窗跑走。
武皇后的清宁宫中,看着恢复了人形的梅贵妃,一向威严肃然的武皇后几乎快要喜极而泣——太好了,终于不用再继续抱着白猫了!知道那猫是梅贵妃,她心里虽然能接受,可身体还是有点接受不了,每次抱猫后背的寒毛都会竖起来。可因为那是梅贵妃,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抱着,要是这事再晚几天解决,她……她都要习惯了。
梅贵妃挽着武皇后的手,虽然经历了这奇特一遭,但她没有半点受惊的意思,依旧是轻言软语的跟武皇后说话,“辛苦殿下了,这几日要隐瞒我失踪之事,还要忍受我变成那副样子。”
武皇后赶紧说:“你能恢复就好,辛苦谈何说起,素寒那个样子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梅贵妃笑盈盈的,“如果没什么不好,不如我们养只猫?经过这一遭,我觉得其实猫儿也不错。”
武皇后脸青了。梅贵妃噗嗤一声笑出来,纤纤素手在她额上一点,“开玩笑的。”
“不过,为了我,殿下将宝库中的宝物藏经宝玺给了出去,日后陛下那边如何交代?”
武皇后恢复了平时的从容,不甚在意,“那东西说起来珍贵,在陛下眼中,还不如一曲好听的曲子,能掩盖过去,你且放心。”
两人说话间,进了内殿,梅贵妃忽然小小的惊呼一声,往一座鎏金仙鹤提灯上一指,“殿下你看。”
武皇后看去,只见方才被那只狸花猫妖拿去的藏经宝玺,竟然被挂在鹤嘴上。梅贵妃心思灵透,眨眼间就想明白了,道:“看来,这只猫大仙是特意来与我们帮忙的,只是怕殿下有所怀疑,才特意要了这东西为报酬,如今事情解决,它便将宝玺放回来了。”
武皇后却不知在想些什么,眉头渐渐锁起来,仿佛想到了什么,捏紧了自己的衣袖。这只猫,是否又与她那妹妹有关?
武祯这边从宫城出来,什么地方也没去,径直回了豫国公府。她听仆人说裴表兄待在院中赏花,抬步去花园寻他。武祯捏着手中黑乎乎一团影子,见裴季雅站在一片盛开的牡丹花丛中,风流俊逸的模样,扬声喊他,“裴表兄。”
裴季雅转头,只见到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朝自己砸过来,他眼神一闪,在那东西快沾到自己的时候,微微侧身躲了过去。
他这一躲,武祯当然明白了,“果然是你,这‘猫地衣’做的不错,只是表兄不该乱用。”
裴季雅:“祯是怎么猜到的?”
武祯:“难不成我看上去很傻?”
裴季雅一哂,随即话音一转,“既然祯知道了,那你应该明白,我们更配不是吗?”
武祯之前就拒绝过,现在又听他提起这事,懒得和他多说:“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二遍,今天你就启程回昆州去。”
她说的不客气,裴季雅没想到她会这么干脆,有些哀怨道:“怎么,连婚宴也不让我参加吗,好歹也是你表兄。”
武祯直言:“如果裴表兄是真心来参加我的婚宴,我自然是欢迎的,但表兄心怀恶意,我不得不担心你会再对我身边之人出手。”她顿了顿,“特别是我的夫婿,他不过一介普通人,怕是受不起表兄的格外注意。”
“表兄该庆幸,好在你还未对他出手,否则今日表妹我就不是请你回去,而是打得你站不起来,让人抬你回去。”
裴季雅:……其实已经出过手了不过没得手,如果能直接对付梅逐雨他用得着这么迂回吗。
不过……裴季雅发现,武祯似乎并不知晓那梅逐雨是个道士,这倒是有趣了。
“好吧,那我就回昆州去。”裴季雅并不多纠缠,他这人虽然一副怪异性子,但很识时务,眼见武祯认真起来,要是惹怒她,这位猫公恐怕不会让他好受。
正是知道这一点,裴季雅才会只闹出点不大不小的事,否则他若真心想豁出去闹事,长安城早翻天了。他不想和武祯闹僵,武祯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但武祯更强势些,裴季雅斟酌着自己强不过她,只能退一步。
裴季雅第二日果然就收拾东西回昆州去了,豫国公大约是想歪了,见侄子病歪歪一脸苍白的在女儿婚宴前夕离开,还道他是心里记挂着女儿终究放不下,所以要离开这个伤心地。他心里有几分愧疚,几年前侄子就给他写信想要求娶女儿,但那时女儿完全不想婚事,他就拒绝了。如今,若不是静言大师死前批语,他也不会逼着女儿嫁给梅家大郎,只能说阴差阳错,对不住侄子了。
坐在马车里的裴季雅,望着远处河堤上的垂柳,那柳树下站着一个牵马的人,是武祯。
她折了一枝柳来送他,裴季雅没下马车,只撩开了马车帘子,而武祯将柳枝递进来,望着他苍白脸正色肃然道:“表兄听我一言,你终究是普通人。纵然在此道天资过人,也不可能完全驾驭那些非人之物,若不慎行克制,终有一日,你会反受其害。”
她少有这种肃然神色,裴季雅终究是叹了一口气,接过了她手中杨柳,“你都要嫁给别人了,还管我做什么。”
武祯砸下帘子,“行了,赶紧走。”
马车渐渐驶离长安城,裴季雅在马车中绕着那根青青杨柳。没能达成所愿,他当然是不甘心的,但毕竟是表妹,所以,他送了一份有趣的礼物,就当为被赶之事出口气。
“祯,你什么时候才会发现呢?”裴季雅神情愉悦期待。
武祯在回程的马上,手中也甩着一根杨柳。她脸上同样带着愉悦的神情,口中低声笑道:“裴表兄,看你什么时候能发现吧。”
她可以说是很了解裴季雅,这人心眼小的很,这么简单走了,肯定还留了什么后手,所以她也提前回敬了一番。算算时间,等她这裴表兄回到昆州,她做的那个‘鼠地衣’就会生效,到时候少不得请她这花样百出的表兄当几天老鼠了。
正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裴季雅一走,武祯与梅逐雨的婚期就在眼前。
五月初一,宜嫁娶。
武祯平日起的就晚,这一日同往常一样睡到了中午,若不是豫国公几次三番派人来喊,她大约还得再睡上一个时辰。她打着呵欠踱到花厅,见父亲戴着个帽子紧张的团团转,随口笑道:“阿父,是我出嫁,又不是你出嫁,你这么焦急紧张做什么。”
豫国公狠狠瞪了这个不着调的女儿一眼,张口就念叨:“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整日胡说八道一点规矩都没有,你也不看看这天色,还睡觉,不早早起来准备了,等时辰到了还乱糟糟的像什么话!”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
武祯喝了口奴仆端来的浆酪,四平八稳的坐在那,一点都不像马上要出嫁的女儿家。“急什么,婚宴还早,也没什么好准备的。”
正所谓婚礼,便是昏礼,要等到黄昏时分才会开始。长安时下风气,男女婚嫁双方,若是女方势大富贵,一应婚事过程,婚宴,都会安排在女方家中,有时候男方还会十分乐意婚后一齐住在女方家。关于这些事,武祯与梅逐雨说过,婚宴在豫国公府,至于日后住在何处,就便宜行事,想往哪里住就往哪里住,左右梅逐雨那宅子只有他一个主人,豫国公府这边,也只有武祯一人常住,两人自由得很。
午时过去没多久,豫国公府终于忙起来,先是奴仆们热热闹闹的在后头宽阔的地方支起篷子,那是摆婚宴酒席的地方,还有人在扎百子帐,就是一对新人婚礼上坐卧的地方。武祯一手端着一盘酥脆香甜的撒子,吃的津津有味,看着奴仆们扎百子帐,往里头放些寓意美好的东西,底下还垫上了石榴图。
“扎的太小了,弄大点,你们做笼子呢。”武祯翘着腿指点的时候,梅四崔九一行人带着棍棒过来了,一个个兴奋都写在脸上。
“祯姐,我们来了。”
“祯姐你放心,我们今天都带了家伙来守门的,梅家大郎休想这么轻易的就进门!”
这群少年们是打算充当女方亲眷,为她守门。往日他们不好对人家梅大郎动手,可今日不一样,一辈子也就这一次机会正大光明的为难他。哪家郎君想娶别人家娘子,都得过这一遭,没那么容易心想事成的!
武祯瞧他们摩拳擦掌的样子,也不多说,随他们闹去,反正也闹不出什么事。
“二娘子!二娘子!”有奴婢提着裙子寻她,见她竟然还在这边看扎百子帐,很是哭笑不得,拉了她往房间走,“二娘子,您可别在这看了,这扎百子帐哪是新娘能看的啊,您还得去洗澡梳妆呢。”
混在少年堆里的两位娘子闻言,也跟了上来,几人拥着武祯回房。武祯任她们笑嘻嘻推着,自己手里还端着那碟酥炸的撒子,“时间还早,好歹也等我吃完。”
奴仆无奈的笑道,“哪家娘子像二娘子您这样的,大婚临了还这么慢吞吞的。”
武祯是不明白她们为什么比她还兴奋,好好洗了澡,又坐在那任几个奴仆给她擦干头发,穿上几层婚服。女子婚服乃是青色,层层叠叠的青纱裹着,外头还要穿一件青色团花大袖衫,就是先前被众人缀了金花玉花的那件。
她平时发髻随意,今日也被众人打理的隆重,金玉满头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