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这么慢?”
  琳琅诧异地扭头一看,姿色无双的老爷正依靠在门边,一丝不苟地抱怨她。
  “老爷?”她惊讶,更惊喜,难以置信地揉着眼睛。“老爷,您……这是要跟我道个别再走吗?”
  纪忘川牵起琳琅的袖子,自然而然地往楼下带,缓缓说道:“的确要走了。”
  老爷是一定要走的,琳琅的情绪只是低落了一眨眼的工夫,很快被纪忘川的手牵起袖子往前走的举动转移了注意。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只指节修长,优雅迷人的手,那只手一点都不似舞刀弄枪杀人的手,洁白无瑕,连指节都弧度完美,指甲上和煦的小太阳,闪着淡淡的光泽。
  她咬了下嘴唇,很想迎上去握一握那只手,可碍于少女的矜持,又怕老爷不喜欢她的企图心,唯有忍着作罢。视线跟着老爷的手一荡一荡的,起伏的心潮也一荡一荡的。
  琳琅问道:“老爷,我这么穿好看吗?像不像给您开道的小厮?”
  纪忘川领着琳琅走下楼,扭头看她一身男装,却难掩娇柔之气,宽大的男袍反而勾勒出妍媚的身形。“好看。但不像开道的小厮,哪有小厮像你这样。”
  琳琅摇着由纪忘川牵引的袖子,很有发嗲的味道。“像我哪样呀?”
  他瞥了眼琳琅的胸前,不好直说,哪有男子打扮还有这么玲珑浮凸的曲线,可这孟浪的说法难以宣之于口。“带你去吃一顿好的再上路吧。”
  琳琅看到了纪忘川飞过的眼神,脸色一涨,她是个灵光的姑娘,低头一看自己这凸起的胸脯,的确出卖了她姑娘的性别。
  正文 第五十二章夜生凉(二)
  老爷佯装不见,她也不直说,况且听老爷话中的意思,他陪着一起吃一顿饭,然后就要启程上路了,这一别再见不知何时。
  纪忘川定了个沿墙的位置,一架山水屏风为他们隔开了人群。琳琅满怀心事搅着稀饭,纪忘川扬起嘴角,他自然知道琳琅的心结。他又何尝没有这般顾虑过,此行不是去东南沿海抗倭,而是先去打探汇丰镖局这趟镖的虚实,带着琳琅一起执行任务,有可能会暴露他绣衣司主上的身份。主上身份被琳琅揭穿,为了安全起见,他会不会杀了琳琅灭口?
  他难以想象后果。可是让琳琅留在长安城,他又是一百一千个不放心,这才走了一会儿工夫,陆白羽就这么饥渴难耐,万一他走了大半年,恐怕琳琅早就被陆白羽强占,怕是连孩子都怀上了。纪忘川为自己龌龊的想法感到不齿,一向清高绝世的绣衣司主上,何时也沾染上了世俗的情爱,这些原本都是他嗤之以鼻的东西。
  一夜辗转无眠,他的视线根本移不开琳琅的脸,那张脸吸引着他看下去,哪怕用尽更久更久的时间。他想了解她的过去,她必定有一段悲惨的往事,她是明珠蒙尘的不幸,而自己多想用绵薄之力温暖她的未来。
  纪忘川明知故问,知道琳琅心情不好,可他还是愿意戳她。“怎么不吃?”
  琳琅垂着头,忍着难舍老爷的眼泪。彼此之间不说话倒好,听老爷的声音一询问,她就有些绷不住了。一抬头,两颗晶莹的眼泪就滚落下来,她又是拖长了尾音那种缠绵的叫法。“老爷……”
  纪忘川的心被她拨动了下,还要装出老爷的架子。“哭哭啼啼做什么,老爷对你不好吗?”
  “好是好,能不能再好一些?”琳琅抹了把眼泪,觍着脸凑近纪忘川。“老爷,琳琅愿意给战马打扫马厩,住马棚,哪怕捡马粪,我也愿意。”
  纪忘川淡淡说道:“多半是海战。”
  “这……”琳琅机灵一转弯,继续恳求,“那我会……我可以给战船摇桨橹,我力气很大,保准摇得快。我还可以给火炮装火药,我动作可麻利了,真不怕苦不怕累,当骡子使唤都行。”
  纪忘川暗自发笑,但脸上绷得冷漠。“快吃,别让我说第二遍。”
  琳琅自知老爷是铁了心,再求无意义,女子从军也是军中大忌,自己这种厚颜无耻的行为会给老爷惹来大麻烦,只好噤声吃饭,再不多说。
  客栈边上就是绸缎庄,跨出客栈后,纪忘川给琳琅一只五福钱袋,让琳琅去买一块白绫。琳琅不疑有他,迅速买了块白绫,纪忘川指了指平头马车的车厢,示意让琳琅带着白绫一起进去。
  琳琅有些纳闷了,没有丧事穿什么白绫,就算要上吊也不该在车里。
  纪忘川翻身上马,一抖缰绳,车轮滚动在路上,扬起了春暖花开中的灰尘,光影之间连灰尘都扬得特别诗意。
  他一手撩开车帘子,侧头向琳琅,吩咐道:“白绫绑在身上。”
  琳琅狐疑问道:“怎么绑?”
  纪忘川瞟了眼琳琅的胸部,说道:“难道还要我帮你?”
  琳琅立刻心神明了,跺了下脚,拖了尾音又是一声。“老爷……”
  这一程马车乘得时间特别久,久到让人以为永远不会停。
  平头马车从安化门出城,琳琅推开车窗回看长安城内景急速后退,往事一帧一帧从脑海里倒退,真的可以离开了吗,和老爷一起远走高飞?这不是琳琅第一次出城,可却是最安心的一次,只要跟在老爷身边,去任何地方都有了依靠。
  琳琅揭开车帘,并肩坐在纪忘川身边,阳光从东方初升,宛如今日新生一般,从从容容地推开云层,缓缓布撒满空的金光。
  她歪着头,仔细地瞧着不苟言笑的纪忘川,顾虑问道:“老爷,我不辞而别,老夫人会不会不高兴?”
  纪忘川淡然回答:“会。”
  琳琅手足无措地对戳着两只食指,担心起来。“那我这一走,没有跟何总管请辞知会一声,万一老夫人迁怒起来,将来怕是回不去将军府了。”
  “谁说你没有知会。”纪忘川明明胸有成竹,却表现得面色冷淡,故意让琳琅着急。“今早上就让人送了信给何福周,说你家乡亲人病故,你赶着回去奔丧,事出突然,所以没有及时向老夫人请辞。”
  琳琅悬起的心又掉了下去,老爷不紧不慢的态度,却一早给她安排好了前路,满满都是窝心的喜悦。“原来如此呀。”
  此行已经耽搁太久,快马加鞭尚有可能错失良机,何况是趋马车赶路,纪忘川简直要怀疑自己得了失心疯,不然疯言疯语,以及发疯的行为已经无法解释。
  琳琅多年不曾踏出过长安城一步,但她仍保留着极强的方向感,按理说这一紧赶慢赶应该往东南沿海方向,可纪忘川这一程却是走西南道,琳琅心里敞亮,可嘴上和面上却不露出半分质疑。老爷行事总有他的道理,琳琅从不怀疑,在老爷面前露奸不如藏拙,活得太通透,凡事计较个清楚明白也实在无意。
  可这一段路越走越玄乎,琳琅心里堵得发慌,脑袋里纠结成了一个暗无天日的陷阱,把她沉沉地困在其中无法自拔。长安城西南方向有一座人工堆砌起来占地数十万亩的山,灞水从西边经过,故而取名为灞山,而那个花费巨资建起灞山的人正是琳琅的父亲月望山。大江国最豪气万丈的巨贾月望山建山为城,建下月海山庄。灞山山势陡峭,山脚布下重重玄黄机关,山上步步奇景,处处精妙,飞瀑奇石,从峦叠嶂,翠竹青松,奇花异草,尽收眼底。
  琳琅掖着手,车轮滚在黄泥路上,恍如碾在她的心上。
  十年了,她背井离乡、寄人篱下的十年。十年来,为了怕仇家追杀,她从未上灞山拜祭过亲人。她是月海山庄的不孝女,苟且偷生,不思报仇。可十年前灭庄弑父的仇家在哪里?
  正文 第五十三章望相惜(一)
  十年前的中秋节,是月琳琅六岁的生辰,可却怎么也回忆不起那一夜的惨绝人寰的情景,脑海里残存着喊杀声、求饶声,还有满眼的血光,至于仇家的样子,她挖空脑子也想不起来,只记得来了漫天而来的黑衣人见人就杀。这深入骨髓的切肤之痛,她却始终不曾忘记。
  纪忘川一路疾行,盘算着今日不眠不休赶路,在与绣衣司执行使汇合前安顿好琳琅的下处。琳琅突然捂住小腹,他忙询问,琳琅推说是腹痛难忍,想要暂作停留。
  离金州尚有数十里的地方有一个城镇,原本因与长安城和灞山毗邻故人丁兴旺,却因十年前灞山月海山庄满门灭口血案之后,这个城镇开始笼罩起不安的传说,镇上的人因害怕牵扯莫名灾祸,走得走,逃的逃,剩下些年纪老迈的便在岁月沉沦中死去。
  琳琅躺在车厢里捂着肚子打滚,原本不想如此狼狈,更不想在老爷眼皮底下耍诈,可是近乡情怯,实在想上灞山拜祭十年不见的父亲母亲尽一尽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