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传来孟杉年软和平静的嗓音:“原来是这样。”
  易西青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居然都同她说了,而他原先制订的计划是先卖惨,后吐露部分实情,即只
  交代控制型人格。
  至于为何定下这么个计划,也是同理,他始终确信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确信孟杉年将会长久同他在
  一起,那么她早晚会知晓他的情况。既然如此,与其被动情况下让她发现,不如主动告知,选择最有利的方
  式告知。
  有时候,同情心是很好的武器。
  既然想利用对方的同情心,那么他心底深处如此暗黑的真正想法,自然半点不能吐露。
  然而,事以愿违,目前为止,一切与他原先所有计划皆背道而驰,好像每每当他望着她的眼睛,那么一
  切都失控了,再完美的计策也瞬间不顶用,他只能遵从本心,去做、去说。
  因为舍不得她难过,所以卖不了惨
  因为无法欺骗她,所以一切如实交代。
  易西青暗自苦笑,其实早就有心理准备了不是么,她最擅长打乱他的节奏了,包括这回替他澄清他父亲
  的事。
  按易西青原先步调,在真相出来后,还应让那些人对他反感的情绪与舆论发酵几日,再一点一点澄清不
  迟,澄清之路要看似艰难困苦蜿蜒曲折,至少要把他们“受骗上当”“对不起易神”的情绪调节至顶峰。
  可他还未出手,孟杉年就把所有都处理完了。
  易西青偶尔也会觉得稀奇,倘若是别人,哪怕是李东咚,要是一下子毁了他每一步都精心设计的完美计
  划,那他生不生气且不说,但心底的失落和难过是免不了的,以及失控后那可怕的焦虑必定会折磨他失眠至
  少一周。
  可每每孟杉年令他失控,他却并没有体验过任何负面情绪。今天在门外听她同教导主任说话,他竟然完
  全没有被毁掉所有安排的焦虑痛苦,唯有开心。
  很开心。
  还未等他研究探索完自己的情绪,就听孟杉年继续道:
  “但我问的是,被锁在小黑屋里的那个六岁的易西青,会不会饿,会不会冷,会不会害怕?”
  易西青一怔,自然,甚至犹带着笑意的神情瞬间僵滞在脸上。
  “你怎么哭了?”
  易西青掌心按住双眼,整个人不受控地低下头。
  他从六岁那个晚上,等到十八岁的今天,居然能听到这句话。
  你饿不饿?
  冷不冷?
  怕不怕?
  疼不疼?
  施暴者连道歉都说得心不甘情不愿,更别提这些。而父母,一个忙于事业,在确定他转至普通病房后,
  已急匆匆乘坐最早一班航班离开;另一个在他醒后,第一时间委婉地劝说他要原谅没有坏心眼的同学。
  至于爷爷奶奶,他们身体不好,自然谁也不会提。
  未成想,真正对不起他的人没问,到最后,是她问了。
  是一个前十七年从不曾参与过他生命的女孩,问了。
  甚至她只知道他被打,被关,完全不知晓他是怎么被打,被打成什么样,被关了多久,被关在什么地
  方。
  孟杉年从书包里掏出纸巾,小声道:“是我不好,如果很害怕,就别回忆了。”
  易西青笑:“不用回忆。”
  因为那个被锁在烂尾楼小隔间,断了两根肋骨,小腿骨骨折,趴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怎么爬都够不着
  那一点点饼干碎屑的小男孩,始终都在,始终没有走出去。
  “我很冷,很饿,很渴,很害怕,还很疼。”
  他终于承认他是害怕的,在假装漠视曾受过的所有伤害假装到连他自己都快要忘记的十多年后,他第一
  次有勇气望了望,心底深处那个连喘气都费力、被扒光衣服冻得直发抖,每抖一次身体却更疼的小男孩,坦
  诚自己内心的害怕和恐惧。
  他是那么的害怕和恐惧,怕到十八岁还没走出来。
  最初,他只是疼,并不怕。因为爷爷奶奶担心他第一次去大城市会走丢,老早就托人从国外带回来一块
  儿童防走失定位手表,他被打的时候,一直护着,没有坏。所以他不怕,因为他知道爸爸妈妈今天会早早地
  回来,他们会来救他。
  他等啊等啊,等了好久好久,等到又饿又渴,等到怕了,也没等到爸爸妈妈。
  他被关的地方,很小,没有窗户,他分不清是白天还是晚上,于是每时每刻对他而言都是黑夜,他的身
  体越来越冷,饿到连泥都能啃,渴到愿意趴着舔污水,偶尔能听见楼下狗的狂吠,猫的尖吟,他也想大声
  喊,喊救命,可他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闭上眼的那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点着蜡烛的蛋糕,他用最后一点力气舔了舔干裂的唇角……
  第31章 (捉虫)
  之后的事, 是李东咚复述给他听的。
  是的,最终救他的人不是父母亲,是邻居哥哥李东咚。
  据他所说,是班里真正的揭发者来找他的。赵起连因偷试卷计划被老师请家长,回去被家长一顿好揍,
  于是在班里放话,易西青让他不好过, 他也不让易西青好过。揭发者偶然间又听到赵起连和他的小团队说什
  么这周末整不死易西青,吓得心神不宁, 因为曾帮班主任誊写班级同学住址,知道易西青住哪儿,一放假便
  时常来易西青家附近晃悠。
  第二天,被李东咚瞧出不对劲,诈出缘由。
  李东咚立刻来找易西青家保姆, 保姆还未发觉有什么异常,只当他是被母亲带去附近温泉会馆过生日
  了。
  易西青爸爸在易西青离开不久后来电话, 说要去教育局开紧急会议,而易妈妈刚回来, 听完电话, 埋怨
  了几句, 就说会带儿子出去过生日。
  温泉会馆很是有名, 保姆当时听了, 还心生羡慕,不知何时能带自己女儿去玩一趟, 因此名字记得很
  熟。
  易妈妈是急性子,等儿子才等了一会儿就等不及了,索性问了保姆,儿子和朋友聚餐的地址,风风火火
  地开车直接去接了。
  李东咚听完,先是放下心来,后又想好人做到底,求个心安,回家让他妈给易西青妈妈致电询问一番。
  结果,易妈妈自然是没带儿子去什么温泉会馆,她临时需要出差,连衣服都未来得及回家取,只给阿姨
  打了个电话,告知情况,说完不等对方回应就急忙挂了。
  保姆听完,当即脸一白,明白那通电话应当是她女儿接了。
  她趁主人家都不在,带女儿过来玩,没料到出了大事。
  李东咚和李东咚父母赶忙边通知易西青父母,边找易西青,此时离易西青失踪过去了近两天两夜,最终
  是李东咚堵了赵起连,揍到他不得不说,才找到易西青。
  易西青被救出时,除了好几处骨折外,还患有重症肺炎,医院直接下了病危通知书。
  李东咚当时说起,脸上全是后怕,之后又连连夸赞易西青勇敢,遭遇这些,不仅不害怕,还脸上盖着面
  具,自娱自乐,事后一点儿心理阴影也没有,该怎么样怎么样。
  勇敢?不怕?自娱自乐?
  易西青想笑。
  面具,是他在那个破屋子里无意中摸到的。他小时候躲在爷爷奶奶被窝里听了无数鬼故事,后来待在那
  黑漆漆的小屋里,眼睛看不清,耳畔似乎还能听到外头一阵阵的可怖的风声,他身体痛到不行的情况下,居
  然还有力气怕鬼。
  幸好摸到了这个面具,特别特别怕的时候,就举起来盖在脸上,掩耳盗铃。既能保护自己看不到可怕的
  东西,又能保护自己不被害怕的东西看到。
  像保护色,又像盔甲。
  后来,易西青从控制型人格一书中瞧见,人格的英文单词,词源来自拉丁文,本义指面具,他真是不由
  地先一愣,后一笑。
  说起控制型人格,李东咚现如今想必也早就明白了,易西青始终有心理阴影,否则他不会问他,处理完
  赵起连后,能不能迈过这个坎儿。
  易西青借着身边这个人给予的勇气——她不用说什么做什么,她的存在于他而言就是勇气本身,正视心
  底深处真正的自己,那个等不到爸爸,等不到妈妈,只能趴在地上承受父亲嘴里没有坏心、不必受处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