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奇异的香气扑面而来,他只觉得头晕脑胀,胸口闷得发疼,不知不觉竟跟着晕了过去。
  三娘活下来了,不止如此,她的容貌在这一夜之间……竟平添了几分娇艳。
  三娘大喜,身子大好之后登门连声道谢,同时拐弯抹角地打探那夜究竟给她服的是什么神药。杜垒生闭口不谈,实则暗暗心惊地开始研究父亲留下的数本炼丹笔记。
  竟然是真的?
  父亲难道真的成功了?
  他特意到人迹罕至的郊区租了一间小屋,按着父亲的札记练习实验,不过一个月后,三娘再次找上门来,眼中光芒闪动,竟是又来向他求丹。
  他见三娘这段时日的好颜色褪去,原来这丹药还有时限?他便燃起香炉,再次将丹药给了她……
  重归大戏班的三娘,最终毫无预警地,猝死在了戏台上。
  这是第一个死于不老药的祭品。
  父亲走的太快,对于不老药,他没有留下任何嘱咐,杜垒生只得自行摸索。
  一开始他以为三娘是意外过世,虽然这段时间他精神好得出气,也自觉是因为年轻。
  然而当第二个猝死者出现之时,他震骇地盯着父亲留下的最后一颗不老药,又看向正在丹炉中翻腾的新药,朦胧地意识到杜家究竟炼出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杜家为皇帝而炼的不老药,并不是给皇帝吃的,而是让那些为皇帝奉献精气的祭品服下的。
  银碳则是催化剂,将药效催发出来,供取皇帝在一旁吸食、精气。
  实则就是提前透支身体的精气,虽然会像被催开的花朵一般短暂令人焕发神采,然而精气被透支的下场就是折寿。黄三娘原本就已经伤及根本,被不老药这样强制催发,才会在服下第二丸药后不久便暴毙当场。
  “如今的不老药是我这些年改良过的,如果只服用三次,并不会损及命脉,或许依然会短寿,但好好调理,于生活无碍。”杜先生自嘲地一笑,“不过我也是伪善,知错犯错,这么做只是求个心安罢了……天网恢恢,我早就料到会有今日,这是我应得的惩罚。”
  鉴真按了按杜先生手机上闪烁的微信,“还有一个人也要接受惩罚。”
  杜先生收到的讯息上只有一句话:
  【师父,他们又来馆内问话,你现在还好吗?】
  老陈打开手机,一周了,杜先生都没有回复他的消息。
  他眼眉微微舒展开来,看来他的藏身之地终于是被警方找到了,嘴角的笑容尚来不及扬起,胸腹的剧痛令他煞白了脸,抓起柜台上的药塞入口中……
  不能再拖了,他望向名册,今晚他必须要找到新的祭品。
  夜幕在渴望中一寸寸降临,老陈换上了杜先生惯穿的西服,两人身形相似,从背后望去真伪莫辨,他对镜整理好领带,拉开门——
  “yooo!好巧啊,你要出门吗?”早已等在门口的无欢微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最开始会怀疑陈伯,也是因为他的言行……令人觉得有些微妙的违和。”鉴真道,“虽然表面上处处维护你,但在细微末节,却又不停暗示你身上另有隐情。杜先生在平通镇见到我的时候,就该知道是他引我们过去找你。”
  “是啊,我一见到你就知道了。”杜先生被没收手机,困在这里等待进一步消息已有一周。原本他心中就隐隐怀疑是老陈,鉴真的出现,不过是证实这一点,“还有呢,只是因为这样就觉得可疑吗?”
  “还有时间。”鉴真收到特别行动组已经收网的消息,索性爽快地坦白道,“陈伯供述的出诊时间,都在那些女孩死亡的前三天内,卡得太及时了。我曾经问过余冰,每次药效能持续多久,她告诉我,周期至少一个月。也就是说并不一定非要在那几天下手,与我而言,杜先生更像是被故意引导在那个时间段出现。”鉴真摸了摸下巴,“相比杜先生,每月负责馆内采买的陈伯,有更多的下手机会。”
  杜先生赞赏地拍了拍手,“苏小姐很聪明呀。”
  鉴真最喜欢别人夸她,虽然偷偷翘起尾巴,面上还是力持严肃地道,“还有一点,陈伯是不是身怀口技?能模仿别人的声音。”
  杜先生怔忡了下,这次是真的赞叹了,他缓缓点头,“你猜对了,当年他就是从戏班子里逃出来,遇见了我。”
  老陈原名陈筠,在戏班子里专司学舌,能将男女老幼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杜垒生捡到他时,他才十三岁。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幼小的他早已尝遍世间人暖,他不愿再回戏班子,一门心思地要跟着他。
  杜垒生看着这个跪在他脚下苦苦哀求的孩子,瘦得骨棱支出,身形连十岁的孩童还不如,到底是动了恻隐之心,便收他为徒。
  为了掩饰身份,也为了守着与嬛君的约定,每隔十年,杜垒生都会另寻住址。
  陈筠虽然年幼,却极会看人脸色,做事机敏伶俐,跟着他的时日长了,虽然隐隐约约察觉到他身上的秘密,却毫不惧怕,反而常常会替他遮掩……
  就这样年复一年,陈筠渐渐长大,成为了对杜垒生最忠心的人。
  他在杜垒生的口中,从最初的弟子、平辈……到最后变成了老陈。
  “会猜到这一点,恰恰也正是因为你。”鉴真晃了晃没收来的手机,“在你不见踪影那天,无虑提过,他曾在傍晚听见你与老陈的交谈声,然而入夜后你竟离奇消失,录音与真人对话是有差距的,他发誓在这段期间绝没有见到任何人离开过六御养神馆,那么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就是杜先生你身怀奇术;当然,这一周我已经确定了杜先生只是个普通人。要么,就是那个杜先生,是假冒的。
  养神馆内只有你们二人,剩下的便是管家了。如果是这样,就也能解释得通为何他能伪装成你,你们身形相似,他跟随了你这么多年,动作神、韵也极为熟悉,只要遮住脸,用你的声音引那些女孩到昏暗之地见面,她们很难分辨出来。”
  杜先生垂下眼,他按着眉心,修长的手指掩住了他脸上的神情,半晌,他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老陈不卑不亢,平视眼前的两人。
  “你得了胃癌,不是吗?”无虑有礼地将病历表推到他面前,其中有这几个月来,他的就医记录。
  老陈瞬间变了脸色。
  “搜查那天我在陈伯的屋里看见了一盒开了封的药:替吉奥胶囊,我记住名字回去后搜索了一下,是抗癌药剂。”也因此,原本就觉得陈伯可疑的她与特别行动组的同伴们商量好,在平通镇找到杜先生后,特意没收了他的手机又困住他一周时间。
  这一周,她真正想困的人,不是杜先生,而是陈伯。
  如果凶手是陈伯的话,此刻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六御养神馆,这个当头,他不敢再对其他人下手,为了抑制病症不再恶化,他必须去医院拿药。
  特别行动组也能借此机会,在这一周之内专门调查陈伯近一年来的所有讯息,尤其是关于他的各项病例,从最初发现癌症,前往就医,而后突然有数月就医频率大幅度降低,这个时间点,也是年轻女性猝死事件的开端到爆发期,但从被严密看顾的本月起,陈伯突然又恢复了就医。
  “如果不是陈伯下手,那么过去数月,没有依靠药物治疗的他是靠什么控制病情?”
  作者有话要说:  艾玛,还有一章才能完结第四部……
  我白天尽快搞定!tat
  ☆、终章
  终章
  陈伯拨开病例表, 端坐在座位上盯着一左一右封锁住出口的无欢与无虑, 犹做困兽之斗,“呵, 你们只凭着病历表和推测就认定我是凶手?”
  “当然不,”无欢看了看鉴真返回的信息,笑眯眯地道,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还有人证, 杜先生愿意站出来指控你。”
  陈伯倏地站起来,“你们信他?他是为了逃罪才把所有罪名都推到我身上!他想让我顶罪,我是被冤枉的!”
  无欢遗憾地耸肩, “不,杜先生也认罪了,关于进一步的物证, 他也会陆续提供。”
  陈伯哑然了片刻, 随即放声大笑,“好, 好!好事坏事他一人都做绝了。他还说了什么?”
  无欢转述杜先生的话,“他说, 他对你很失望, 无话可说。”
  “哈哈哈, 失望?”陈伯笑到一半时蓦然停下,“对我很失望?我伺候了他这么多年,分一杯羹怎么了?我也不想死啊, 我不想死有错吗!”
  “可是那些女孩有错吗?她们就该因为你而去死?”无虑道,“她们难道就该死吗?”
  老陈平淡地道,“人性都是自私的。”他不想死,那么,只好让她们去死了。
  “其实你就是贪心,不要拿人性做掩饰。”无欢直接撕下那层遮羞布,毫不客气地道,“恐怕是杜先生想收手,你却不肯失了机会,就专门挑那些用完了三次机会,被杜先生拒之门外的女客下手,这样即便她们是死了,也可以瞒过杜先生让他为你顶罪。你真正想要的,是杜先生炼丹的手札笔记,对吧。”
  “一派胡言!”老陈紧了紧拳,他恼羞成怒地想去拉无欢的衣领,却被他轻巧地避过,他用力地一拍桌子,“我要见先生,你现在就告诉他,我要见他!”
  无欢无虑充耳不闻,从腰后掏出手铐,“不好意思,闲话时间结束。我们走走程序,你配合一下。”
  “不!”老陈将手缩在身后,“我要见杜先生!我要见先生!先生!先生……师父!”
  “你要见他吗?”鉴真道。
  杜先生垂着眼,他与陈伯,数十年来亦主亦父亦兄亦子,他一动不动地静默了良久,“……不见。”
  “陈伯得的是癌症,他这一去,你们怕是没有机会再见面,”鉴真好意提醒,“真的,没有什么话要留给他?”
  “没有。”杜先生依然是同一个回答,“至于那些丹药香碳和手札,我都会毁了,要是不放心,你们可以派人随我一同前去。”
  “你,不是要等嬛君吗。”她迟疑着道。
  “……不等了。”杜先生慢慢地摇头,摩挲着胸前的银色怀表,疲惫地道,“她不会出现的。”他等待了太久,太久……他真的太累了,终于肯告诉自己,早该相信,那就是一个谎言。
  那个诺言,永远也不可能兑现。
  “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断的重复着希望,失望,希望,又失望……”杜先生留恋地凝视着鉴真的眼,“我曾经以为,你会是她。激动又欣喜地带你上了阁楼,给你看当年嬛君留下的旧物,请你吃嬛君最爱的菜,和你赏她最爱的花……但你不是她,你只是像她罢了。”他很清楚这一点,只是熬不过漫长的等待与寂寞,忍不住饮鸩止渴。
  被留下来的人,往往是最痛苦的。
  杜先生寂寥疲惫,心灰意冷的眼神,同是独行在这个时代鉴真深有感触,她不知该说些什么,轻轻地按了按杜先生的肩。
  “无碍,我也活得够久了。”杜先生却是轻笑一声,洞悉地对鉴真道,“既然已经抓到了老陈,接下来应该是我了吧。”
  鉴真视线游移了下,其实原仲芳十分钟前就让她带着杜先生进特别行动组的拘留处,关于杜先生的罪责判书估计要过一阵子才会下来。毕竟他的能力实在是太危险了,就算他不是凶手,日后也必须处于特别行动组的监管之下。
  杜先生宽慰道,“我明白,你无须过意不去。虽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她们的死,我本是难辞其咎。”他的容颜依然是那么年轻,然而内里的皮囊却已老去腐朽,“我早就不该强求,不该继续铸下大错。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杜先生在这一夜散去精气。
  翌日,当众人打开房门,眼前一夜白头,鸡皮鹤首的耄耋老人令所有人倒吸了一口气。
  “杜先生,你……”即便是曾经将杜先生看作是潜在情敌,暗暗警惕的江道义也不禁动容。
  “这是我应得的惩罚。”老人低哑浑浊地道,他倚靠在床头,依旧有礼地道,“可以为我寻一根拐杖吗?我怕自己……走不动了。”
  江道义急急地去附近为他买了拐杖,杜先生温和地道了声谢,他拒绝了其他人的搀扶,先抚摸着拐杖熟悉一下,而后颤颠颠地支起身子,一点一点慢慢地走出房间……
  “我可以在院子里走一走吗?”曾经颀长的身形佝偻了下来,老人以着另一个角度,重新审视这个世界。他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原仲芳悄不可闻地轻叹一声,“你自由了。”
  “多谢你们……”老人真心地道,微风拂动着蓬乱的白发,他拄着拐杖,生疏而蹒跚着,一步步走远。
  “杜先生,你要去哪里?”鉴真追出去道。
  “去镇江公园。”当年他和嬛君经过锦城时曾经住在那里……一晃眼,白云苍狗,曾经的乡野小巷也已被开辟成公园,“昨晚我做了一场梦,梦见了许多从前的旧事,我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一直害怕自己总有一天会忘记,原来没有,我回想起梦境,一切都还是那么清晰,真好啊……”
  老人喃喃地念着,“真好……”
  晨光破开乳白的轻雾,流水迢迢,亭亭立在竹林间的楼阁似娴静的仕女。
  老人沿着步道迟缓地踱步,拐杖触地的清脆‘笃笃’声,与风过竹林的‘沙沙’声相映成趣,他走走停停,脚步踉跄着,很是吃力,却依然执着地继续往下走着……
  老迈不堪,原来是这种感觉。
  每走一步,都能感觉自己又更衰败了一分,他慢慢地伸出手,青筋纠结,皱纹横生的手臂上一片片褐色的斑纹逐渐扩大,他费力地曲起僵硬的胳膊,抚摸了下原本浓密的头发,触手之间,一缕白发悠悠飘落……
  他快要死了,他想,比他预期的还要更快一点啊。
  只是对苏小姐有些抱歉,还得麻烦她前来为他处理后事。
  发送了通知的消息,老人举目环顾了一圈,迟钝地走向竹林深处的石板椅,想找一个僻静的角落,静静地等死……
  “让下,让一下!哎呀!”
  从他身后的拐弯处突然奔出一个年轻的少女,眼看躲避不及,她硬是转了方向,跌进他身旁的花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