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语气真诚,像是陆行州的身份一瞬间从知识渊博的学者转变为了那些摸摸你的手就能知道屁股上有几颗痣的秃头老和尚。
  陆行州接过她递来的毛巾,并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是说:“现在有些师傅不本分,时不时换一根管子当然比换个龙头更赚钱一些,以后如果再出现这种事情,就告诉我。”
  小姑娘匆匆点头,眼睛望向陆行州,声音开始变得轻甜:“那,我们,要不要,加,加个微信?”
  陆行州低头洗手,脸上没有格外的表情:“不了,我不弄那些东西,校长有我的电话。”
  小姑娘于是又低下头去,她眨巴眨巴眼睛,终于伸手扯扯陆行州的衣角,小声开口道:“那好吧,校长的电话说完了,你快过去,这里我来收拾就好。”
  陆行州并不习惯旁人的靠近,于是退开半步,也点头答好,擦干手上的水,便重新走回到客厅坐下。
  李校长此时已经取下脸上的眼镜,他将面前一早泡好的大红袍推过去,轻声说到:“刚才是文翰小子打来的电话,难得他还记得我的生日,哦,对了,他知道你在这里,也跟我说了一些你的事情。”
  说完,他抬手喝下一口茶,继续开口道:“行州,不瞒你说,起初我知道你要来,本是想将阮阮介绍给你的,就是现在照顾我这个丫头,她是我母亲那边的孩子,从小城市来,心思比较单纯,适合咱们这种做学术的人,不过,你现在既然已经找到合适的对象,那我也就不用多操心了,只是不知道,你看中的那个丫头是研究哪方面的?”
  李校长觉得陆行州平日里不解风情,除去工作中的接触很难会对普通姑娘产生格外的感情。
  陆行州拿起桌上的大红袍,他平日里偏爱绿茶的沁香,所以此时只小抿了一口,十分平淡地回答:“她不是做研究的,平时写些东西,是个作家。”
  李校长恍然大悟,顿觉这样的两个人也很是般配。
  于是俯身,拿起桌上的半块枣糕塞进嘴里,低声笑问:“那你是怎么喜欢上她的?”
  陆行州沉默一瞬,语言精简而迟缓:“她…喜欢我,我觉得她很好。”
  李校长坐在原地,将陆行州的话放在心中咀嚼了一遍,摇头笑出声来:“你这臭小子,明明是喜欢的人家,偏要说人家喜欢你。”
  陆行州抬起头来,脸上显得不解:“您觉得,我…喜欢她?”
  李校长放下手里的茶杯,低声反问:“这是自然,你总不会以为,自己想和她在一起,只是因为她喜欢你,或者说她投了你的缘分?”
  陆行州的确是秉持着这样的心思,人生没了爱欲,可生活总还是得继续。
  李校长于是拿过桌旁的画卷,拆开那卷外的红绳,面色平静地开口道:“行州啊,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的性子老头子我虽不能说摸得全透,但我也知道,如果你不喜欢一个人,那么她即便待你再是情深,你也不会动一丁半点的歪心思,说到底,你并不是一个热衷于回报的人呐。”
  陆行州低头看向桌面,目光紧随画卷,沉默半刻,免不得也说出了一些自己的想法:“我其实在十九岁回枣村的时候,曾经有见到过她,不,其实是单方地看见她。她那时候在屋外的凉棚洗澡,我…我有些忘不了。所以我想,我们能在十几年后再见,总归是有缘分的。”
  李校长点头表示了然,他摊开手里的画卷,微笑地指给陆行州看:“行州,我记得我很早之前告诉过你,这种卷轴类型的古画不能像那些俗气的博物馆一样大肆摊开地看,得像这样捧在手里,一边读一边打开,这样我们才能在看的同时保持最大的无限性,才会格外期待下一轴的风景。这道理,其实就和我们自己的故事一样,经历过的在心里,未来的一切永远在路上。”
  说完,他又指向那画上一对举伞互相对望的年轻男女,缓慢地开口道:“你和那丫头年轻时有缘见过,这是好的故事,可如果你不直面自己的感情,不去承认心中的爱意,那么这个故事很难有一个好的结局,即便有一天你们真的结婚了,于她,于你,还是很难在心里有一份安定。”
  他说完,继续摊开手中的画卷,只见那画中的女人原来是待嫁的新娘,身后是大红的喜轿,望的只是有缘无分的情郎,所以他说:“行州,喜欢一个人并不可怕,将自己的爱恨交付给另一个人也并不可怕,你觉得你与她有缘,但你也要知道,缘来则去,缘聚则散,作为男人,万事只求缘分却不去努力,这只是懦夫的做法。”
  陆行州思考一时,不禁低声发问:“但佛劝人圆融通达,世间爱意常生忧虑,爱欲嗔痴虽然动人,但如果过于沉迷爱情,难道不会唤起我们心中各种自私虚妄的情绪?”
  李校长于是重新将手里的长画卷起,他看着眼前陆行州的脸,声音平静而舒缓:“你只知爱意常生忧虑,却不知爱意同样可以让人看清自己,一切自知,一切心知,月有盈缺,潮有涨落,与有情人,做快乐事,即使心有忧患,可那愉悦的部分却也不失为人生中笃定的幸运。”
  陆行州看着李校长手里一点点闭合的画卷,心中思绪万千。
  两人沉默一瞬,李校长又拿来身边的一本外文书,重新开口道:“我年轻时喜欢读一些俄文书,那时候有这么一阵风气,在普通大学生眼里,这是再时尚不过的事情,前些日子我正好也翻了一本出来,重新回顾,其实书里的东西大多忘得零零碎碎了,但现在想起来,当年我们追捧的,归根结底,无非只有三个字——为人生。行州,你读过很多书,但你也读过太多的书,你并不是心中无爱,你小时候甚至是一个很贴心的孩子,你只是畏惧承认它们的存在。”
  陆行州小时候有些内向,那时李校长摸着他的头,告诉自己最为得意的女学生,他说:“林潼,你这个儿子生得通透,长大以后,一定很有出息,只是不要被书耽误了人生,也要让他多去接触现实中的乐趣。”
  李校长见陆行州没有回答,也不觉得烦闷,反而笑着开口,脸上带着顽童似的调皮,有如老友一般亲密:“我刚刚工作那会儿,也有过许多别扭的想法,直到遇见了我太太,才开始变得成熟,稍显稳重。现在我八十四岁,不能说堪得破,但也算有一些自己的想法。我总觉得人生在世,畏惧并不是一个好东西,就拿我身边的许多后辈来说,我的大侄女儿今年迈入四十岁大关,因为畏惧衰老,开始在自己的脸上挥“刀”动“枪”,上月再见到她时,已经完全看不出一点儿时的灵气。而我的小侄子,因为畏惧失去地位、失去财富,五十五岁的人了,依然放不下名利,勾心斗角、长袖善舞,时不时来找我,总有些别的企图,让人实在喜欢不来。他的妻子也是个可怜人,因为畏惧失去婚姻,所以盲目忍让、对一切背叛视而不见,现在得了个抑郁症的毛病,前些日子又进了医院。行州,我说过,你是个通透的孩子,但也正因为这样,你会比普通人更容易畏惧现实,我不希望你错过一个难得喜欢的人,或是在多年之后徒生感叹,觉得这寥寥一生,竟然没有做过真正的自己。人生总有很多晦涩的道理,说出来容易,做起来未必可行,我只是希望,你不要畏惧内心的感情,至少,你可以一点点学着,坦然地、真诚地面对自己的爱人。”
  陆行州拿起桌上的茶杯,抬头大喝了一口,继而重新放下,轻笑着说到:“我记得,母亲刚去世的时候,您总是怕我多想。我问您,大人的世界为什么要有爱情。您那时告诉我,你还是个孩子,不需要吃这些大人的苦。现在,您却又迫不期待地想让我去吃这爱情的苦。”
  李校长于是也笑出来,他佯装生气,板起脸骂:“我是快要进黄土的人,你不能跟我计较,我们做的是学术,最记不得话里头的仇。”
  陆行州当然不会真的同李校长抱怨,他们这些理工出身的男人一向不好修饰言语,就算说出来的知心话,听上去也难免显得有几分粗糙。
  就像前些年,陆行州去帝国理工学术交流,那里的老师看见他的模样,忍不住低声感叹:“那些喜欢文学的孩子总觉得牛津是心中圣地,他们说,在那里,每个人都充满了爱意,牛津教会他们如何做一个绅士,一个淑女。而相反的,在帝国理工,我们教会他们的,是如何做一个工程师或者这类的人,这可实在让人伤心,不过好在今天看见了你,陆教授,我一看见你,就觉得你一定是一个格外有趣的人,我猜想,肯定有许多姑娘曾为你日思夜想、茶饭不香。”
  陆行州那时站在原地没有回答,他没法在那样煽情的时刻告诉眼前的苦命人,他眼神不好。
  生而为人,他徒有一副有趣的外表,内心其实也只是一个“工程师或者这类的人。”
  从李校长的家中出来,李文瀚的电话如期而至,陆行州抬手接起,声音有些暗哑:“什么事?”
  李文瀚笑上两声,语气显得十分不怀好意:“我听二爷爷说了,他原本想把身边那个小姑娘介绍给你,啧,你这人最不识风情,我想,那姑娘现在一定在家里泪眼朦胧。”
  陆行州决定不理,只冷声道:“没有事的话我挂了。”
  李文瀚于是又立即大喊起来:“嘿,你怎么这样无情,难怪你家沈小姐要去和别人相亲。”
  陆行州周身一僵,将车停在路边,沉声发问:“你什么意思?”
  李文瀚知道陆行州是真生气了,连忙开口为自己辩解:“可不关我的事,我也是才听小萌说的,杨阿姨给章悦介绍了一位海归大老板,据说派头十足,额前发亮,发际线完美,开一法拉利,走哪儿都跟千年王八似的。章悦一开始拉着你家沈小姐过去作陪,没想到半道,她倒是开始撮合他俩了。”
  陆行州没有心思再去听李文瀚的胡说八道,他得到沈妤的地址,低头就往那里赶。
  沈妤此时心中多有尴尬,跟在章悦身边出来,抬头看见等在外面的陆行州,少不得惊讶,难免也有一些心虚。
  陆行州脸上神情平静,走上来,拉着她的手只是说:“我接你回家。”
  章悦和身边的“王八”神情可疑。
  两人互相打望一眼,“王八”先行开口了:“这位先生,你是?”
  陆行州一米八八的个头往前一站,目光深邃,难免不让“王八”露出一些鳖的原形,他说:“我是沈妤的未婚夫。”
  这一句话说完,章悦大惊失色,她将声音压低,神情局促地喊到:“可是小姨还没有答应你们的事。”
  陆行州面露不悦,他看向章悦的眼睛冷淡,声音低沉:“婚姻是我和沈妤之间的事情,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我们有什么理由不能在一起。”
  这是陆行州第一次对沈妤提起“喜欢”二字。
  于是,她两眼发懵,一时有些站不住脚,低着脑袋,只能拉住陆行州的袖口,小声说到:“我,我今天是骑单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