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妤面露尴尬,蹲下来,伸出手一边比划,一边试图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进行解释:“李叔叔是她的养父,他把小茗从这么小的婴儿养到现在,很不容易。但那个叔叔,他是小茗的亲生父亲,他和另外一个阿姨结合,然后有了小茗,他给了小茗生命,而李叔叔,给了她生活,你能明白吗。”
  沈黎还太小,自然不能明白大人的话,他低着脑袋皱眉思考,许久之后,终于决定不再疑虑,他抓住沈妤的手掌,看着陆行州,十分坚定地责备起来:“陆老师,您刚才是在强抢民女吗。”
  李文瀚觉得沈妤这儿子养得挺好,大大一双眼睛,长得比陆行州小时候还漂亮,时不时有些臭脾气。
  陆行州稍稍挑起眉角,沉声发问:“你真的明白这个成语的意思么。”
  沈黎点头回答的十分肯定:“当然,你抓着我妈妈的手,我妈妈不高兴,这就是强抢民女。”
  沈妤脸上尴尬极了。
  她拍拍沈黎的脑袋,低头小声劝解:“小黎,不要没有礼貌。”
  沈黎抬头看向陆行州,又看了看母亲的脸,站在中间嘟着嘴沉默一晌,终于决定不再说话。
  陆行州环视四周一眼,却是重新开了口,他问:“你对坦克很感兴趣?”
  沈黎听见这话,眼睛突然闪烁起来,嘴巴抿起,试图装出毫不在乎的模样,小心翼翼道:“就是,有一点点喜欢而已。”
  说完,他很快岔开话题,转头看向李小茗,扬着脑袋问:“妈妈,你今天晚上真的要出去吗,只有阿姨陪着我们?”
  沈妤脸上有些抱歉,她点点头答:“嗯,妈妈今天和编辑部的阿姨约好,一定得去,不过妈妈保证,很快就会回来,好不好?”
  李文瀚伸着舌头,像一只满地流哈喇子的老狗,此时听见沈妤的话,立即恢复人模人样,故作惊讶道:“小朋友,你喜欢坦克啊?你们陆老师以前也特别喜欢坦克。他啊,连明朝研究的坦克都能说得一清二楚,要不,我们在这里陪你等你妈妈回来,你陆老师给你讲一讲坦克的事,好不好?”
  沈黎听见李文瀚的话,果然深受蛊惑。
  只是他对陆行州心存成见,依然皱着眉头,做出并不在意的样子。
  李文瀚于是又靠过去,继续使坏:“你们陆老师还有很多模型呢,绝版的tk3116,他有俩!”
  沈黎这下终于忍不住了。
  他抓住沈妤的袖子,眼中开始闪起渴望的光芒,轻声央求起来:“妈妈,晚上让陆老师陪我们,你回来他们再走,好不好。”
  沈妤没有想到李文瀚这位非洲友人在应付孩子上颇有心得。
  她望着沈黎的目光,又抬头看向陆行州,见他神情平静,仿佛自己不答应倒是显得不够豁达,只能点头说好,临走前,嘱咐了一句:“要听阿姨的话,早早上床睡觉,不许装成怪物吓小茗。”
  沈黎郑重点头,眼神坚定,仿佛自己已然成为一个值得信任的大人。
  沈妤与李瑶谈完了事,时间已近十点。
  回到家里,客厅里灯已经换成夜晚的小盏,空气中残留着些许酒气,沙发上两个男人横躺其中,鼾声大起。
  她踩着赵源的胳膊过来,差点吓得叫出了声。
  阿姨这时正从厨房里出来,看见她快步向前,小声问好:“沈小姐你回来啦。”
  沈妤指向旁边的李文瀚、赵源,压下自己的嗓子,小心开口问:“他们怎么这个样子?打架了?”
  阿姨眼神怜悯,望着一旁的赵源,情绪涌来,恨不得掏出一根手巾抹抹眼中涓涓泪水,叹着气回答:“哪里,小伙子心里苦得很,喝了些酒,沈小姐,这位赵先生可真是个不容易的人。”
  沈妤听见阿姨的话,只觉脑袋生疼。
  这位阿姨今年六十,苏杭人士,为人善良,老伴早些时候见了主席,两个孩子雄赳赳气昂昂奔赴美利坚,平日里她独身一人留守祖国,见到流浪的猫狗都恨不得把手里的佛珠拨得叮铃作响。
  沈妤左右环绕一圈,只能继续问:“那陆行州,就是小黎的那个老师呢?”
  阿姨这下又高兴起来,前后看看,靠在沈妤面前,轻声回答:“应该在阳台吧。沈小姐,这个陆老师可真不得了。他说的东西小黎特别喜欢听,吃饭的时候还抱着他的手一直一直地问,我还没有见小黎这么喜欢过一个大人。而且,那位李先生说了,这陆老师,本职是青大教授,刚刚回国,因为妹妹怀孕才来代课教小黎的。啧,我这人眼光一向最准了,一开始看见他,我就知道是高级知识分子,那气质,那长相,整个世上都是难找到的人物。”
  沈妤想起之前在机场见到陆行州的场景,此时倒没有觉得讶异。
  她轻叹口气,摇头让阿姨回去休息。
  自己走进餐厅,喝下一杯水,望着餐桌上杂乱摆放着的几张纸渐渐出了神。
  那纸上面的方正小楷十分标志,皆出自李文瀚的手。
  李文瀚这人酒量尚可,只是喝完便总爱写些什么。
  他以前写过自己大学前的理想,写过一整本怀念盈盈、红红、或是兰兰的书,也写过一些不知所云的句子,一封给他未来孩子的信。
  可今天,在这几张空白的纸上,他的话似乎尤其的少,那么空阔的一片地方,自始至终,只躺着一句话——兄弟,我希望你好。
  沈妤并没有接触过许多的男人,她更无从得知太多男人之间相处的方式。
  但她望着此时手上的方正小楷,仿佛通过它,看见了李文瀚那张黝黑的脸上泛起的一点红润,有如龟裂的土地上长出一只郁金香,突兀得恰到好处。
  沈妤将那些桌子上的白纸一张一张收起来,放在显眼的位置。
  脱下外衣,转身往洗手间走去,她打开龙头,突然感觉到身后被人覆盖的重量,“啊”的一下叫出声来,她抬起头,通过镜子看见身后陆行州那张泛红的脸。
  陆行州此时一米八八的身体靠在沈妤身后,呼吸吐纳之间全是浑浊的酒气,萦绕在沈妤身旁,就像她自己也跟着醉了一遭。
  他的眼镜不知什么时候脱落在地上,露出镜片下单薄的眼角眉梢,高挺的鼻梁连成一线,往下走去,就连轮廓也显得清俊。
  沈妤的脸上开始不自主地发起了烫,平心而论,陆行州的长相实在有些过了分。
  她缓慢地挪动胳膊,试图让自己从洗手台前移开一些。
  可陆行州的皮肤天生冰凉,靠在沈妤温暖的衣服后头,许是觉得舒服,竟又把脸往上靠了一靠。
  他平日里扣得一丝不苟的衬衫,此时领口不经意散开,头发垂落在额前,喉结上下滚动,有如醉酒酣睡的狮子。
  可狮子是悲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