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许偷眼看我的。”南婉青字写了一半,抬首警示一句,又拢着手掌遮住花笺,防贼似的。
宇文序无奈道:“我不看。”
元月十五上元佳节,历来是昭阳殿庆灯节猜灯谜的热闹日子。年前南婉青得喜,迁居宣室殿,宇文序顾忌她月份大了,外头夜又冷,地又滑,未准于宣室殿内苑办灯会。南婉青自然不高兴,闷了一日不给好脸色,郁娘只得将渔歌叫来,多少说些趣闻,引人展眉。
“可写好了?”渔歌怀里抱着一只红纱滚灯,金银鸾凤,珠玉琳琅,“大半天了,这是作灯谜还是考状元?”
渔歌赶至宣室殿,听闻此事首尾便有了计策。圣上虽未答允庭院灯会,却在殿内备了各式花灯,琉璃灯、转鹭灯、仙阁宫灯,五彩辉煌,更有数只金玉滚灯,燃烛放入其中,圆灯滚地而不灭,新颖别致。
“年年看灯猜谜,神仙也倦了。今年玩一个新鲜的,各人作的灯谜,都套了竹筒子,放进这大滚灯里,在屋子里滚上一圈,搅和乱了,再一个一个掣签子,猜错了要罚,猜对了有赏,可不比往日有趣得多?”
南婉青当即来了兴致,命人照办。众人都作了灯谜,渔歌一一收去滚灯竹笼,仅余南婉青、桐儿二人久未收笔,巴掌大的花笺,能写些什么东西。
“好了好了。”桐儿放下笔,卷了卷花笺扣进书筒,递给渔歌。
“我也好了。”南婉青道。
渔歌放了竹筒,转身去拿南婉青的灯谜,紫竹小筒子落入掌心,南婉青却拽着不松手,朝身侧一使眼色,渔歌会意,将那书筒藏进衣袖,佯装已添去灯中。
“请陛下取灯谜。”渔歌踢着灯笼劈里啪啦走了一圈,抱去宇文序跟前。
宇文序道:“先给你们娘娘。”
南婉青同宇文序置气,不肯与他坐一处,二人之间隔了一张小木几。渔歌福一福身子应了是,处变不惊:“请娘娘取灯谜。”
南婉青亦是泰然自若,伸手探进灯笼小口,渔歌便如斟酒倾侧滚灯,将竹筒子抖落下来,烛火悠悠转向朝上,果然不灭。南婉青拿了一只灯谜,拆开小筒,上书一句唐人五言:
莫教枝上啼。
后有谜目“戏曲人名”,又有一“璧”字,乃是沉璧所作。[1]
“我已得了,莫教枝上啼——”南婉青抚掌笑道,“崔莺莺。”
众人不解:“这有什么说法?”
南婉青道:“此句出自唐人金昌绪《春怨》,‘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可不正是‘催莺莺’?”
众人皆笑道:“妙极妙极。”
“我已猜着了,有什么赏的?”南婉青望向宇文序,“从前昭阳殿是我做东,今日宣室殿灯会,自然是你做东了。”
宇文序顺着她的兴致:“你要什么赏?”
南婉青道:“前些年我赏金银锞子各六枚,陛下宽仁大度,自是要远远胜过我的。也毋须太多,讨一个吉利数,银锞子十六枚,金锞子……与它凑个六十六便可。”
宫制锞子一枚七钱,五十枚金锞子为黄金三十五两,合白银一百七十五两,十六枚银锞子为白银十一两二钱,六十六个金银锞子约为白银二百两。[2]
一条灯谜二百两,南婉青狮子大开口,众人暗暗心惊,未敢肖想赏赐,宇文序却爽快点了头。
渔歌喜得心花怒放,意蕊横飞,面上强作镇定,与南婉青相看一眼,福身请道:“请陛下取灯谜。”
宇文序方欲行动,南婉青又开了口:“你拳头大,下手又没个轻重,仔细把灯笼捣坏了,渔歌替你取一个。”宇文序依着她应允,渔歌将手探入灯笼,抖出袖子里的竹筒,敛眉奉上。
芙蓉面,云鬓解双螺。
何见人间烟火色,望舒驰月踏菱歌。
夜雨挽星河。
花笺字迹谙熟,字句更是旧相识,文后注明“字一”,落款一个“青”字。闺房私话昭然人前,宇文序顿时乱了心绪,他非是文辞捷才,又不长于隐语谜事,久久无言。
南婉青存心刁难,此刻正中下怀:“你若不能,念出来让人知晓,旁人得了彩头,也是一桩好事。”
宇文序面露难色:“青青……”
南婉青托腮看他,装聋作哑,恍若不明何意。
“芙蓉面……”宇文序沉声艰涩,一字字如有千斤重。众人听了第一句,都清楚是什么话,心下好笑,又不敢显露分毫,拧手的拧手,咬牙的咬牙,总算捱过这阕情意绵绵的诗作。
“你们若有知道的,不必讳言。”南婉青道。
众人皆说不知。
“都不知,一并罚酒。”南婉青道,“不过她们为陛下所累,本是无辜。今日既是陛下做东,不若各人都赏一个彩头,化干戈为玉帛,陛下的罚酒也就免了。”
事已至此,宇文序何尝不知她是有意为难,虽说怄着气,她也应了不出户赏灯会,殿内之事他便无有不允。
“好。”
众人得了厚赏,一齐谢恩。渔歌抱着滚灯寻上墨筠,请她取灯谜,墨筠见得宇文序让南婉青先取了,不敢越过郁娘去,辞道:“请郁姑姑先罢。”轻手一推,将滚灯推去郁娘身前。
“还是先请墨筠姑姑。”郁娘辞道,墨筠乃宣室殿掌事女官,二人品级虽同,然天子近侍,不言而喻高人一等。
二人让了好一会儿,俱不愿下先手,渔歌“哎”几声将人扯开,拽着墨筠手腕子塞进灯笼里:“老嬷嬷是怕吃酒摔了脸,你们不必相让,先一个,后一个,都有的罚的。”
众人听她打趣,一时都掌不住笑了,墨筠拿起一只竹筒,打开瞧了一眼,竟掩口大笑起来,素日稳重娴雅的妇人笑红了脸,说不出一句整话。
“这写的什么?”郁娘拿下花笺,看了一眼也噗嗤笑开,指着渔歌骂道,“定是你干的好事!”
众人眼看她俩笑成这等模样,奇道:“你是作什么灯谜?”
“王八乱滚,猜一样果子。”渔歌此言一出,殿中人笑倒一片,饶是宇文序的冷肃性子也不由勾起笑意。南婉青伏着案几笑弯了腰,不时捶几下木案,宇文序只怕她磕着碰着,起身坐去一处,留心护着人。
渔歌道:“有句老话说得好,雅俗共赏,这屋里最不缺雅致人,若无我俗一俗,今夜灯会必不能圆满了。”
众人笑道:“是,很是。”
“奴婢才高学深,这灯谜猜不出来,”墨筠说着又忍不住笑,“渔歌姑娘还是另请矮明罢。”她将花笺放去大桌案,自斟一盏温酒饮下。
“我知道了,”桐儿追去桌边,那花笺正撂在一盘“早生贵子”的干果之下,“是桂圆!”
王八乱滚,龟圆。
众人方转过笑来,又一回哄堂大笑。渔歌确是用心凑趣儿,万万不想人笑成这样,都哑了声儿,她抱着大滚灯无所事事,待到众人笑够了,送去郁娘手边。
月引冰霜色,亭亭叶隐幽。
非为金翠羽,常卧美人头。
后注谜目“花名”,并一个“桐”字。郁娘前后念一遍,心知力所不及,笑道:“这回却是俗人才疏学浅了。”罚酒一杯,再将谜面娓娓道来。
“是玉簪花。”南婉青先声夺人。
桐儿嫣然应“是”。
昭阳殿灯会胜者得花笺,以数目多寡累而受赏,郁娘照例呈上诗笺,南婉青细读一番,赞道:“桐儿的诗越发进益了。”
桐儿福身谢道:“是娘娘教导有方。”
灯中尚余三只书筒,渔歌拿去给沉璧掣挈,沉璧笑道:“请姑娘先。”
“少啰嗦,你是自己拿,还是我按了你的手进去,火燎着了我可不管。”渔歌道。
“遵命。”沉璧伸手取了一只,展开上书“表里如一”,谜目用物名,落款墨筠,略一思索,已是成竹在胸,“表里如一,是镜子。”[3]
墨筠道:“正是。”
桐儿也摸了一只,两行文句谜不是谜,诗不是诗:
曰为陵上柏,过春风十里。
曰为河畔草,谓红兰莫笑。
后头只有一个“序”字,桐儿字都识得,串一块儿却不知所云,挠头半晌,讪讪道:“奴婢愚钝,未解其中深意。”话落便去拿酒。
“慢着,”南婉青拦下,笼中唯余宇文序、郁娘二人灯谜,桐儿如此诚惶诚恐,必然是那一人,“你年纪小不能吃酒,先念了来,我们给你参详参详,再定个妥帖的罚约。”
桐儿依言诵读词句,念罢二十字没了声响,有头无尾,众人疑道:“猜的什么?”
“这……”,桐儿绞尽脑汁打圆场,“许是别有深意。”
“人名。”宇文序道。
众人方知是宇文序手笔,一个个都住了口,南婉青道:“你这个谜做得不通,有谜面无谜目,亦无谜格,成心刁难人,世间之物岂止千万,让人如何猜去?”[4]
宇文序道:“是我疏漏。”
“依我看不该罚桐儿,倒该罚一罚你。”
“是,当罚。”宇文序搂着人,言听计从,又遂她心意大赏了一回。
渔歌掏出滚灯最末一只灯谜,扫一眼便笑开:
孙大圣离家不走门。
谜目“菜肴名”,落款一个“郁”。“这一只合该落我手里,”渔歌道,“孙大圣离家不走门,佛跳墙。”
郁娘笑道:“你是小猴儿,自家的事当然门儿清。”
众人一直闹至永巷敲了更声,夜深行走不便,渔歌暂宿沉璧卧房,明儿一早再回昭阳殿。沉璧在寝殿外间侍奉守夜,吹了蜡烛,放了帘帐,才眯了一会子,窸窸窣窣的体己话变作时断时续的喘息,想是帐中那二人又缠上了。
“嗯……”宇文序泄了精水,浑身舒畅,女子双乳尚有昨夜未散的红痕,大掌轻捏一捏,便激得湿热花径紧紧挛缩,南婉青软成一汪春水,半梦半醒。
“那谜底是什么?”宇文序厮磨耳畔,半长不短一阕词,何以得出一个字。
“嗯哼——”花房阳精鼓胀,他最爱摩挲丰隆下腹,里外酥痒,南婉青颤着娇声答道,“谛……谛听的谛。这是你的诗词,皇帝之言、嗯……便是‘谛’了……”
宇文序哭笑不得,张口咬上玉嫩耳珠:“促狭鬼……”
“唔……”南婉青蒙头躲开,宇文序拿住皓腕,又将人圈揽怀中:“我的你可知道?”
南婉青不作声。
“青青……”宇文序又咬上耳肉。
南婉青不胜其烦,只得应声:“你成日挂在嘴边,何必问我。”
曰为陵上柏,过春风十里。
曰为河畔草,谓红兰莫笑。
《古诗十九首》有“青青陵上柏”“青青河畔草”之句,姜夔《扬州慢》“过春风十里”其后为“尽荠麦青青”,韦庄《庭前菊》有“红兰莫笑青青色”,他这不是作灯谜的法子,倒像是射覆。[5]
“青青……”宇文序心满意足,她这般冰雪聪明的人,定然知晓他的情意。
她与他是天造地设的姻缘,是心有灵犀的眷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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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谜目:谜语一般由三部分组成,即谜面、谜目和谜底。谜面是谜语的题目,谜底是谜语的答案,谜目是灯谜中所要猜测事物的属性、分类范围和数量,只有三部分具备才是完整的谜语。
[2]金银比价参考明代洪武年间。
[3]“表里如一(用物名)镜子”,此谜为哭哭生作。
[4]谜格:指做谜语的规定格式,把谜底字的位置、读音、偏旁进行一番加工处理后,来扣合谜面,如曹娥格、虾须格等。一般猜谜需展示谜面、谜目,特殊情况下可以用谜格代替谜目。
[5]射覆:酒令之一,清俞敦培《酒令丛钞·古令》:“然今酒座所谓射覆,设注意‘酒’字,则言‘春’字、‘浆’字,使人射之,盖春酒、酒浆也。射者言某字,彼此会意,余人更射。不中者饮,中则令官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