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棠一直等到他离开后,才调好朱砂液,取出用得最顺手的符笔,虔诚而又缓慢地在鲜黄色的符纸上画了一个避尘符。
当她无比专注地画到最后一笔的时候,她按在手底的符纸突然呼得一下烧了起来,直接把她手边的一封符纸都烧得一干二净。
——她辛辛苦苦打磨上百年的符篆能力在这一瞬间化为乌有。
她看着面前那一簇飞灰,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虽然惋惜,但绝不后悔。这就是她跟谢沉渊南辕北辙的一个地方:谢沉渊太过理想主义,他什么都想要,什么都要最好的,而她则能欣然接受失去和失败。
她从踏上修真之路的那一日起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永远都不可能有十全十美的人或事,想要什么,就必须付出同等的、甚至更大的代价。
谢沉渊之所以不会想到她还活着,就是因为他总是习惯以己度人,他不认为她愿意主动放弃自己修行上百年的符篆,除非死。
而她,用自己最擅长的技能,换谢沉渊一条命,值得,实在是太值得了。
……
沈家的新旧两任家主交接传承那日很快就到来了。
各世家赶赴沈家祖地的都是家族中心的顶尖人物。他们早早从全国各地赶来,只为观摩着沈家最重大的时刻。
虽然在明面上,沈陵宜在玄门年轻一辈中实力最强大,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事情。
可是,现在沈正清更改了沈家祖传下来的规矩,给了分家这样大好的机缘。
谁知道沈家分家中会不会有人暗藏实力,一直暗暗蛰伏,等待一个一飞冲天的机会?
显然,这摆在眼前的就是这么一个一鸣惊人的机会。
总而言之,对于别的世家来说,这是一个能够现场评估沈家继承人真正实力的机会,也是一个看好戏的机会,横竖都不亏。
沈正清当着玄门各世家的面,亲手开启了沈家传承密室,低声解释道:“在百年之前,沈家一直是以实力为尊,谁的实力最强,谁就是下一任的继承者。用现代术语来解释,就叫鲶鱼效应,只有这样,才能培养出一代强似一代的沈家后人来。”
“可是,这种养蛊然后让蛊虫争斗的做法,很快就显露出自己的弊端,最后的结果就是沈家子弟大多在少年夭折,整个家族的实力被迫倒退。沈家先祖才会重新制定家规,让分家以主家马首是瞻。”
“可是现在的情况又完全不同了。”沈正清将更改家规的理由娓娓道来,“各位,谢沉渊还活着,不管我们是否愿意相信这个异常残酷的现实,它已是清楚明白地存在着的。事实证明,不管沈家曾经付出过多大的代价,不管有多少沈家人死在谢沉渊手里,我们,付出的都是无用功。”
沈正清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可是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都能清晰地送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当众人听见“谢沉渊”三个字的时候,人群中立刻响起了一阵嗡嗡的低语声。
“为了让沈家能够继续传承下去,我们必须以实力为尊,挑选出新任的继承人。这个继承人只要拥有沈家的血统,无所谓分家主家之分——他需要有担当有责任心,在这种混乱的时刻一肩挑起沈家的重担。”
“这个人选是不是我的儿子,这根本不重要。因为家主的位置并不代表着权力,而是无与伦比的压力和责任。所以,今日我开启了这间废弃依旧的密室,请诸位为见证,亲眼目睹我沈家下一任继承人的诞生!”
“那么,现在有谁愿意进入传承密室?”
沈正清话音刚落,沈陵宜二话不说,越众而出,直接一脚踏进了密室。
而分家的那些年轻人却保持着低眉顺目的端庄神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观礼的玄门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看来还是没有人敢去挑战沈陵宜啊……”
会有这种局面,可以说让人既感到失望又理所应当。就凭沈陵宜在这次玄门精英训练营里表现出来的绝对实力,没有人敢挑战他,实在是太正常了。
可是人心就是这样复杂,尽管大家都对这结局心知肚明,可还是隐隐期待看到反转,看到一位大家不熟悉的年轻人横空出世,击败那位“公认的天才”。
“如果没有人主动挑战的话,”沈正清微微一笑,“那么,我就宣布结果——”
“慢着,我来挑战。”一位大家都很面生的年轻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眉目如画,身材颀长,一举一动都充满了一种韵律的美感。
“这是谁啊?”
“不知道,我从来都没见过,沈家有这么一号人吗?”
“我倒是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
年轻人站在万众瞩目之中,他淡定自若,风度翩翩,彬彬有礼地问道:“沈家主,你之前说,只要是有沈家血缘的人,都有机会成为新任家主,您不会说话不算话吧?”
沈正清紧紧地盯着他,握着手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可他说话的语调依然还是如此温和:“正是,在下说出口的承诺,就绝不会反悔。在场诸位全部都是见证。”
“艹,我想起他是谁了!”叶秦风异常激动,激动得都当众爆出口了,“这他妈就是那个假冒我女儿的变态啊!对了——他叫啥来着?”
叶老先生从一见到叶渐离出场,一张老脸都忍不住微微抽搐。
叶渐离的存在,比聂棠还要可恶得多,直接证明了他们叶家全部都是脑子有坑的眼瘸,一个大男人男扮女装混入叶家,竟然蒙骗过了所有人。
要知道,当初叶老先生为了孙女“叶卿言”还去讨了沈正清的人情,让他单独为她开小灶。
结果,叶渐离硬是在初赛就把自己给淘汰了,反而是他当初最看不上的“瞎炮”聂棠一举夺魁。
就因为这件事,他已经成为整个玄门茶余饭后的谈资,大家都在背地里议论他年纪大了,老眼昏花,把明珠当鱼目也罢,连个男人扮女人都认不出,这得有多蠢。
叶老先生觉得他老人至今还厚着颜面苟活,已经是他最大的倔强和坚持了。
有了叶秦风这么一提醒,立刻就有反应过来:“难道觉得眼熟!当初新秀大赛的决赛,可不就是他出来捣乱的吗?那个余艾青跟他就很熟!”
“等等,他刚才说他是沈家人?!我没听错吧?”
“是不是沈家人不清楚,但他是谢某人的走狗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了。”
“叶渐离”无视众人的窃窃私语,只是微笑着继续追问:“我有证据能够证明我是沈家人,当年沈正沛把我扔到了福利院门口,用狸猫换太子的诡计把自己跟普通女人生养的私生子带入沈家。”
“这是他欠我的,也是沈家欠我的。沈家主,你说,你们沈家是不是该给我这次公平竞争的机会,作为补偿呢?”
他说话的语气谦和平稳,可是说出来的话却咄咄逼人,又很有技巧地给自己树了一个高台,得以站在“全世界都在迫害我”的立场上来俯视对手。
沈正清眯起眼,压制住心中的愤怒,淡淡道:“自然是该补偿的。”
“叶渐离”朝他点了点头,笑得高深莫测:“沈家主这般心胸宽广,想必也是能够接受鄙人赠予的各种惊喜了。那么,多谢了。”
……
谢沉渊以叶渐离的身份进入了沈家的传承密室。
当他进入密室之后,那扇大门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掌缓缓推动,以一种缓慢而又规律的形态自动合拢。
谢沉渊颇有兴味地看着面前那间漆黑不见五指的石室。
他能感觉到这石室中有人,但他并不慌张。
他的心中甚至还充斥着一股萧索的无趣感——对手太弱小,而他太强大,不管是什么游戏,总是逃不过猫捉老鼠的模式,是永远不可能尽兴的。
猫可以戏弄老鼠,抓了放,放了再抓,而猎人也可以在暗处等待自己的猎物落网,最后的奖励将是无比丰厚。
这都是他应得的。
他抢占了叶渐离的身体,掳夺了聂棠的符篆技能,现在就该换上最令他满意的身份了。
他当然不可能以叶渐离的名头去夺得沈家家主的身份。
叶渐离跟在他身边太久,为他做过太多事,在玄门造成的恶劣影响是永远无法消弭的。
而沈陵宜却完全不同。他从小享受“天才”的赞誉,被当作沈家唯一继承人培养,他的形象挑不出一丝一毫的瑕疵。
更加有趣的是,整个玄门都痛恨他,畏惧他,恨不得他横死街头,死无葬身之地。
可他却能够用沈陵宜的身份,成为玄门最正面的中心人物。
他将在光明与黑暗之前无缝切换,将最光明与最黑暗玩弄于股掌之间。
忽然之间,石室墙壁上的灯幽幽地、一盏接着一盏亮了起来。那火光的颜色十分怪异,是灿烂的金色。
原本挂在谢沉渊脸上的、那志得意满的笑容突然凝固住了,他神色怪异,仿佛戴着一张僵硬的面具。
而聂棠,就端端正正地坐在他面前,她的双手摆在膝上,手腕上的纱布白得刺眼,看上去就像一个听话乖巧的好学生:“谢先生,真好,我们又见面了。”
谢沉渊:“……”
他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聂棠还是坐在椅子上,抬起一只手抵在下巴上,微笑道:“看来谢先生很诧异。可是,这不应该啊,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我还活着这个可能吗?”
聂棠撑住椅背,缓缓地站起身来:“那天在汉陵底下,您对我的谆谆教诲,我都铭记于心。但是有一点,您说错了。”
“之所以我每一次都能做出跟你预计得一模一样的反应,不是因为你算无遗策,而是我故意这么做的。”她抬起那只包裹着纱布的右手,指尖轻柔地抚摸过粗糙纱布下的伤口,“现在,终于到了我收割成果的时刻了。”
谢沉渊冷笑着重复了一遍:“收割成果?就凭你?”
“您在年轻的时候就跟魔修一起在外修行,那个魔修教过您许多东西,可能偏偏就忘记告诉您一件最重要的事,不要随意用别人的鲜血来滋养自己的魂魄。因为,在这个世间,万事万物都是公平的,拿走了别人的东西,就注定要受制于人。”
聂棠微笑道:“现在,我就让您亲身来体验一番,什么叫做真正的身不由已吧。”
她话音刚落,谢沉渊整个人都仿佛凝固在原地了。
他惊讶地发现,他从叶渐离那里抢过来的身体突然变得无比沉重,就像一只灌满了水泥的麻袋,他的肩头仿佛压上了一顶千斤重担,就连动一根手指都困难。
“其实我能够理解那位魔修为何不告诉您这个秘密,因为在当时,您在他的眼中就是一只渺小无力的蝼蚁,就跟我在您眼中是一样一样的。”聂棠道,“他是觉得,根本没有必要说太多,反正你也将命不久矣。”
“可是我知道,因为我是从古代修真界回来的。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想过要全身而退,不付出任何代价就达成自己的目的。这才是我同你真正不同的地方。”
谢沉渊的额头开始沁出层层细密的汗珠,他的脸颊则不自然地抽搐着,他相信聂棠没有必要也不可能用这种一下子就会被轻易揭穿的谎言来诳他。
如果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他……
那他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他必须要放弃叶渐离这具身体,重新去寻找下一个新身体,同时还要再花费更多时间洗去聂棠对他的影响!
他从来都是果敢的人,既然错误已经造成,就不会浪费时间怨天尤人,而是直接弃掉他现在的这具身体和他的全盘计划,清零重来。
可是,当谢沉渊想要从身体中抽出魂魄逃逸时,他突然发觉,他最引以为傲的灵魂转换术失灵了!
不管他曾经多么仰仗这个手段,百试百灵,还利用它无数次死里逃生、化险为夷,总而言之,它就是突然失灵了!
谢沉渊的额头上本就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这些汗珠汇聚成汗珠,顺着他的脸颊不断往下滴,落在青石地面,晕开了一个深色的圆点。
他再也维持不了那种淡定的、胸有成竹的表象。他的身体不断发抖,脸上的肌肉完全扭曲,面目狰狞。
“所以,当你不能再离开这具身体,也不能再使用你的灵魂转换术的时候,你其实就是一个废物。一个没我看得更长远,又丧失了保命绝招的废物。”
谢沉渊当时在汉陵底下对她说过:“你知道你到底输在哪里了吗?”
他是多么意兴飞扬、不可一世,可是现在,整个局势一下子逆转过来,那个占据了绝对上风的人还是聂棠!
她又模仿着他当初教训她的口吻,微笑道:“现在,您知道您到底输在了何处了吗?您终究还是个大人物,呼风唤雨多年,大家都是那么敬畏您,无论如何,我也必须给您安排一个符合您身份的结局。”
她这句话刚说完,沈陵宜就从石室后面绕了出来,没好气地说:“反派死于话多这句话,难道你没听说过吗?早点把事办完,就早点结束,等下还能睡个午觉。”
他真心觉得没有必要跟谢沉渊说这么多,趁着他病要他命,时间拖得太久,说不定还拖出夜长梦多来。
再者,聂棠在汉代陵差点没命,这是用鲜血换来的优势,怎么也得立刻乘胜追击,不要继续拖延时间给谢沉渊翻盘的机会!
聂棠被他怼了一句,还好脾气地笑了笑,很乖地退到了他的身后,轻笑道:“好的,都听你的,你动手吧。”
到了这种收割胜利成果的关键时刻,她当然会想要亲眼看看谢沉渊脸上震惊乃至恐惧的神色,结果是什么根本不重要,反倒是一步一步最终达成目的的过程令她身心愉悦。
她站在沈陵宜身后,朝着谢沉渊微笑着做了一个口型,无声道:“永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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