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一个抱怨的字都说不出来,卡壳了。
因为聂棠为他画的小像根本就跟“敷衍随意”搭不上边。
她画的是个一个穿着古代长衫的翩翩公子,长眉修目,丰神俊朗,可是从眉目间依稀就能看出是叶渐离的轮廓。
叶渐离举着那张轻薄如蝉翼的桃花纸,无言语塞。
只听聂棠说:“我是第一次画人像,有点手生。”
叶渐离小心翼翼地把画纸对折叠好,放进自己的上衣的口袋,在这漫天萤火中朝她微笑:“嗯,你画得也挺好。”
……
他知道聂棠,比聂棠知道他的存在还要早许多年。
就在她根本都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会有一个叫“叶渐离”的人的时候。
叶眠风死在车祸爆炸后,谢先生开始关注聂嫣然俩母女。
他虽然能猜到,叶眠风并不敢把所有真相告诉他的妻子和根本不知事的女儿,但他生性多疑,还是不能放心。
可正因为叶眠风的离奇死亡,他不能再轻举妄动,一旦被玄门裁决所觉察,他就会再次成为众矢之的。
于是他选择了雇佣私家侦探监视那对母女。
聂嫣然只是个普通人,主业是个靠脸演戏的三流明星。可是叶眠风的女儿呢,她当真是一个瞎炮?
要知道叶眠风在当年可是玄门中排得上数的实力强横的天才,就跟如今的沈陵宜一样。
一个天才的亲生女儿,会是一个毫无天赋的普通人吗?
谢沉渊当然不信。
于是这之后漫长的时光,他每周都会受到私家侦探发过来的照片和资料,一直持续了十年。
终于他还是不得不相信这个现实:聂棠——叶眠风的女儿,真的是个瞎炮,万中无一大废柴,及不上她父亲的一根手指。
而这个时候,谢沉渊对于聂嫣然俩母女也失去了耐性和兴趣,他在玄门以沈玄凌的身份活下来,再没有人怀疑他的身份,他觉得是时候送她们母女上路了。
可是,黄鼠狼一去不回,还有一道离奇出现的神识精准地锁定了他们。
翌日,叶渐离抱着一种莫名的心情踏进教室。
他一眼就看见了挂在了聂棠书包上的、被打成结的黄鼠狼,还有她身上明亮到刺眼的灵气。
他心道,在这个世上,可还有比废材逆袭更加有看头的故事发展吗?
一个从能从底层慢慢爬上来的废材逆袭,总比一个普通人的平凡人生更有意思,故事也更有看头。
他就是抱着一种看好戏的念头去看待她的。
人生太无趣,总要去寻找更多乐趣。
第499章 人数不对
当天边的晨光露白,水墨色的天色也变成黯淡的灰蓝,又一个漫漫长夜即将过去。
那些傀儡小孩揉了揉眼睛,一个个站起身,收拾画笔和纸张,缓缓地离开。
聂棠留了一个心眼,假装帮忙拿竹灯笼,想看他们到底藏在那里。
可是离奇的事情发生了,当他们一个个走到操场后面的那片小竹林,他们的身影也一个接着一个消失在空气中。
“姐姐,你不要再猜了,除非你变得跟我们一样,不然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们去了哪里。”周冬青仰起头,认真地看着她,“可是,你想跟我一样吗?”
她不知道他问这个问题到底出于何种心态,也不知道哪一种回答才是标准答案。
人心就是这么复杂的东西。
如果她回答不,很可能她刚刚跟周冬青建立起来的联系和信任又会毁于一旦;可是如果回答是,会不会引起什么严重的后果?
周冬青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她的回答,便笑了一下:“你当然不愿意了,我都知道的。”
他摸着自己的左胸,轻声说:“这里是空的,没有心跳,没有温度。”
他指了指眼角的被铜扣划伤的、泛白的疤痕:“这里,不会流血。”
他又咔嚓一声掰下了自己的一截手腕,喃喃道:“不会痛,不会受伤,什么感觉都没有。”
“所以,你不愿意,我其实也能理解。”周冬青点点头,自我肯定,“我也不愿意。”
聂棠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微笑道:“等我出去之后,我会让你变回你原来的样子。”
周冬青突然睁大了眼睛,又惊又喜:“真的吗?你不会骗我吧——不过,你之前都没有对我说过假话,你跟那些满口谎言的大人不一样。”
“嗯,我不会骗你。”聂棠用一种认真到诚挚的语气说道,“你们所有人,都会好起来的。”
叶渐离站在她身后,目送周冬青雀跃着走进竹林,然后凭空消失:“你真的可以……?”
聂棠从不说谎。
但凡是她回答不了的问题,她都会选择技巧性的回避。
相对于谎言,她更擅长用似是而非的话语来迷惑对手,而不是说这种能够被稍许懂行的玄门人直接拆穿的谎话。
叶渐离用自己的肩膀轻轻蹭了她一下,感叹道:“到底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你的符篆技巧已经够逆天了。”
聂棠转过头,用她那双看上去特别多情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她的眼睛里没有笑意,没有情绪,就只有空旷无边的冷色。
“这个世界上,是没有逆转时空的可能的。”聂棠一字一顿地说,“也从来没有后悔药,伤害已经造成,形成的后果就是不可逆的。”
叶渐离一愣:“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是骗他的,我没有任何办法拯救他们。”
聂棠从不说谎,可是这一回,她还是破例了,欺骗了这一群尚且怀抱希望的傀儡孩子。
“叶渐离,你想一想,你最尊重的谢先生伤害过多少无辜的人?这些孩子阻碍到了他吗?在将来可会成为他的阳关大道上的绊脚石?他制作这些傀儡可有什么用途?”
“答案是没有,没有,还是没有。你运气好,他看重你,让你活得像个人,可是更多的人,就连尊严都不值得拥有。”
“他杀了我的父亲,就因为他发现了他最大的秘密。想害死我的母亲,是因为他生性多疑,宁可杀错,绝不放过。就算他比我强大,我也要跟他不死不休。”
她说一句话就朝着他迈进一步,他却被她那不同寻常的神态逼得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叶渐离喉结微动,挣扎道:“你跟我说这些,又期待我回应什么?让我背叛谢先生,还是让我站在你这边?你是不是太高估你的影响力了?”
聂棠终于抓住了这一闪即逝的机会,给出了必杀的一击:“如果你的亲生父母也是死在谢沉渊手上?”
“我的亲生父亲是沈正沛,他抛弃了我!”叶渐离苍白的脸上突然泛起了一丝红晕,“他把我扔在了福利院门口,让我受尽凌辱和欺负!他死得正好,我简直高兴得不得了!”
“一个问题。如果沈正沛是你的亲生父亲,而他又在沈家为谢沉渊打了这么多年的掩护,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谢沉渊何必要把你从福利院接走?”
叶渐离很明显的愣了一下。
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有想到过,而是一旦想起,就会立刻强行压下。
“……因为谢先生,他需要沈正沛的帮助,他也看中我的才能。”
“真的就这么简单?既然他这么看重你的才能,他完全可以让沈正沛把你过继给他收养啊。”
“那,那也是因为沈正沛把我扔在福利院的时候,他还没有被谢先生收服。”
“假设你的答案就是真相,那么问题来了,他一开始占用了沈玄凌那破败的身体,他的目标是沈陵宜。现在计划赶不上变化,他只能用沈正沛的身体作为过渡。你想,接下去……他的下一个目标是谁?”
聂棠轻柔地微笑:“神魂转换术,最佳的选择,当然是血亲啊。血统越相近,排斥就越小,身体使用起来也越契合。你说,他的下一个目标会是谁?”
……
聂棠觉得是时候该给叶渐离下一剂猛药了。
当他对谢沉渊的信任和认可出现动摇的时候,那么这就是一个绝佳的好机会!
“谢沉渊为何要收养你,对此我一直都有一个想法。”她轻描淡写道,“他能假装沈陵宜的师爷,尽心尽力教会他这么多东西,督促他尽快地成长起来,不就是想要坐享其成吗?”
“可是你呢?收养你是不是也跟教导沈陵宜一样,都是出于同样的目的呢?”聂棠一针见血,“他现在暂且没有办法换到沈陵宜的身体了,那他就先用沈正沛过度一下,然后下一个……就该轮到你了。”
叶渐离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想要挑拨离间。”
“没错,我想要挑拨离间。可是,是谁给我这个机会的?你敢说,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全部都是无稽之谈吗?”
聂棠拉开背包的拉链,从里面取出那叠沉甸甸的用牛皮纸袋装好的资料:“你可以不相信我说的话,但是你可以自己亲眼去看,白纸黑字的东西,我有没有造假,你也可以自己去查证。”
叶渐离的双手都放在手袋里,并没有去接过那叠资料的打算。
他觉得,此时此刻,他就像面对一只潘多拉魔盒,他犹豫不决,止步不前,不敢亲手去揭开盒盖。
因为……他不知道,当他亲手打开这潘多拉的魔盒之后,会发生什么,又会有什么不可预见的灾难从里面跑出来。
而聂棠,也始终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耐烦的情绪。
她就像最有耐心、经验最丰富的猎手,等待着自己的猎物落网。
叶渐离仰头,望着天边那一抹泛白的晨曦,叹息着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聂棠。”
“聂棠,我知道你,差不多有十一年了。因为私家侦探调查你的照片和资料都是由我先经手的,这就好像……我跟着你一块长大。”他闭上眼,隐忍道,“知道我为什么要在白水林救你吗?”
他不想她就这样死在他的眼皮底下。
他观察过她的人生,整整十年还多几个月,另一个名叫“聂棠”的个体的人生让他觉得颇有趣味,令他认为,这世界还没有无聊到底。
他观察她,就是为了乐趣而已。
他观察她,这不代表什么,可以说处于单纯的、无聊的心,也可以说只是习惯使然。
这不代表任何事,任何情感,任何因由。
这真的不代表什么。
叶渐离伸出手,紧紧地捏住了牛皮纸袋的一角:“但是现在,如果说你真的以为这么简单直白的挑拨能让我动摇的话……那么,恭喜你,你成功了。”
他知道聂棠的人生轨迹,知道她许多私密,比如她第一次收到情书和礼物,第一次被高年级学长堵在教学楼下,第一次拒绝别人的告白。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不确定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不知道他们到底因何抛弃自己。
但是他想知道,想得发疯,他想要清清楚楚地看清那对把他扔在福利院门口的、名为“父母”的两个人的嘴脸。
他没有办法拒绝这种诱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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