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父母尚在,却不愿意把他们抚养长大,想必是很后悔将他带来这个人世的。
叶渐离曾经思考过,他究竟是属于哪一种?
是父母过世,亲戚贫穷,不得已才把他丢在福利院的大门口?还是,他其实是意外产物,那一对跟他血脉相连的男女其实从不期待他的到来。
可惜他从来都不知道,也没有办法去了解。
他只能捧着那颗小小的、很精致的巧克力,在心里描摹,可能他的母亲长得也跟那位贵妇人一样雍容美貌,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前呼后拥。
也许……有一天,她会突然想起他来的。
福利院的孩子比正常家庭的孩子更加敏感易嫉妒。
因为他们本能地知道,这个世界上是不会有人去无条件包容他们的,也不会有人能够无条件对他们好,他们必须去争取,去抢夺,野蛮而又可怜。
所以,当那位很体面的夫人只对其中一个孩子微笑,并且自以为隐蔽地塞给他一块巧克力的时候,在无形之中等于给这个孩子带来了灾难。
这就是叶渐离被福利院的大孩子们排斥的开始。
因为大家突然意识到,就算穿着同样洗得发白的、不合身的旧衣服,叶渐离也始终比他们招大人喜爱得多。
就连福利院的院长,好像也更喜欢他,总是对他和颜悦色。福利院食堂打饭的阿姨也喜欢叶渐离,总是偷偷摸摸多给他半勺菜。
于是,这场孩子之间的战争开始了。
那些年长些的男孩把他堵在厕所和各个角落,对他拳打脚踢,他们团结在一起孤立他,骂他是个男生女相、不男不女的怪物,谁敢跟他玩,就同样孤立谁。
叶渐离在福利院的那段日子变得相当艰难,而糟糕的是,他开始发现自己是跟普通人完全不同的,当他在心里怒气冲冲地咒骂某个欺负他的人时,偶尔会应验。
他不知道这种天赋技能叫“言灵”,他只是以为自己是乌鸦嘴。
而那些不公正的对待,根源就只是那一颗小小的、包装精美的进口巧克力。多么可笑。
当那些大孩子从他手里抢走那颗他舍不得吃的巧克力,他就觉得,不管这精致包装下的内在是什么,看上去有多么甜美,他讨厌它,迁怒它,把一切幼年时候无力反抗的原因归咎在一颗巧克力上。
现在,他从口袋里摸出那颗聂棠送给他的巧克力,举到眼前,在自然光下用一种挑剔的眼神审视着它,评判着它……
最终,他撕开外层的包装,试探地放到了嘴边。
一股微苦的可可浓香在瞬间激活了他的嗅觉,也激活了过去那些灰暗的记忆,他很快又皱着眉把这块巧克力塞回包装里去:“我果然还是最讨厌巧克力了……”
“那个,大姐姐。”突然有个纤细的童音在他背后响起,还伴随着不自觉的吞咽口水的动静,“你要是不想吃这颗巧克力的话,就让我帮你吃掉它,好不好?”
叶渐离转过头,诧异地看着面前那个才刚到他腰间的小豆丁。小豆丁长得黑乎乎的,脸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灰,一看就是他最讨厌的那种脏孩子。
只是他的眼睛又大又圆,清澈得像一条干净的小溪,能够看见小溪底下的游鱼和五彩斑斓的石头。
叶渐离一撇嘴,随手把那颗巧克力朝他那边一扔。
小豆丁立刻牢牢捉住了那颗巧克力,重新打开包装纸,要往嘴里塞。可是临到头,他却又改变了注意,又扑闪着他那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期盼地问道:“还有吗?”
“……”叶渐离被这小孩的恬然无耻给打败了,不耐烦地回答,“没有了!捡了便宜还卖乖,走走走!离我远一点!”
他一把拢住身上那件雪白的羽绒服,蹙眉道:“别离我这么近,万一我的衣服沾到你身上的灰尘了该怎么办?”
小豆丁呐呐地哦了一声,又不自觉地往后退开一段距离,似乎真的怕把自己的身上的尘土给过到他身上:“那就……还是谢谢漂亮姐姐给我糖吃!”
说完,他又害羞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像只小兔子似的蹦跶走了。
叶渐离看着他飞快沿着楼梯往下跑的身影,从包里翻出一盒气垫粉底,对着粉盒自带的镜子照了又照,诧异道:“我今天没化妆啊,这还很像女的吗?”
……
聂棠总算在白天见到了周曼芳和她的丈夫。
两个人都是老实巴交的实在人,突然卷入了这样一个诡异而又危险的世界,自然六神无主,完全没了主意。
周曼芳在看到聂棠的一瞬,眼眶就红了,不停地抬手抹着眼泪:“小聂……小聂,能见到你真好啊,我还以为、以为……”
叶渐离对于这些村民都没什么好感,毕竟昨晚上他跟聂棠还被他们排斥在门外。
也幸亏他们当时没有遇到任何危险,所以随便找了个教室打个盹儿就过去了,可要是他们遇到了危险,想找个地方躲藏呢?
那些人根本就没有收容他们的意思,只担心他们会不会带来麻烦!
现在是白天了,他们觉得没有危险了,就厚着脸皮来找聂棠帮忙,这脸可真大!
聂棠倒是不太在意这些小细节,反而很温柔地安慰对方:“周婶子,我既然答应过你,要帮你想办法的,当然不会反悔。”
周曼芳感动地连连点头:“小聂啊,你可真是好人,在蜀城的时候你还教我们怎么开店,把我们的生意都救活了,现在你又来救我们的命……”
叶渐离再也忍不住,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插嘴道:“当初聂棠在蜀城救活了你们那家濒临倒闭的店铺,现在还千里迢迢来救你们的命,你们昨晚连个容身之所都不肯给她,还真的好意思!”
周曼芳正说着的感激之词戛然而止,尴尬地闭上嘴,眼巴巴地望着聂棠。
叶渐离又嘲讽道:“救人是情分,可不是本分,谁愿意担负这种救人的重责啊?现在把高台一架,再把人往上一丢,要是有点什么疏忽,你们是不是还要顺便把她吧唧一声摔死啊?”
聂棠在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忍了,待听到第二句,还是没忍住:“叶渐离,你能少说几句吗?!”
她从来说话都是不急不缓,语调轻柔,现在突然变了语气,反而把叶渐离震得一愣一愣的。
毕竟一个脾气一直都很好的人,就像一个柔软的面团,可以随便揉捏,不用担心她会生气,结果不会生气的人突然间就生气了,面团裂开,露出里面棱角分明的内在……
叶渐离倏然站起身,蹙着眉一脸凄楚:“好啊聂棠,从前大家甜甜蜜蜜的时候,你都叫人家小甜甜,现在你外面有人了,就开始凶我,你太过分了!”
他说完,就顾自跑掉了。
周曼芳则一脸莫名其妙,呆了好一会儿,才呐呐道:“啊,这姑娘……脾气有点大啊?”
聂棠揉了揉太阳穴,摆摆手:“他没事,就是戏精间歇症又发作了。”
他当然不会因为她说他一句“多嘴”就真的像个姑娘一样生气,多半还是不想听她们闲聊,自己找事做去了。
周曼芳愧疚道:“哦哦,其实昨晚的事儿——”
“昨晚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聂棠打断她,“我既然敢进来,当然能保护好自己,不然岂不是瞎添乱?别听他在那里瞎说。”
叶渐离的性格本来就偏激,看事情总是从人性最灰暗的一面出发。
他看到昨晚那些村民并不愿意为聂棠开门,收容她归入他们的集体抱团,却不想,聂棠对于他们来说,完全是个陌生人,还是那种不知底细的陌生人。
在险境之中,没有人能够做到去无条件接纳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他们是一个团体,就必须从大局出发,把他们拒之门外,这是很正常的行为。
每个人都有他的人性弱点,没有谁是十全十美的。
“……我之前在电话跟你说过,我家那口子回老家接孩子,但是没了音讯,我不放心,也回家去看,我发觉村子里的人少了一大半,所有的孩子都失踪了。”周曼芳像是回想起很可怕的事情,眼神呆滞,“最后我们合计,发觉他们可能并没有跑去山里玩,那天就是上学了,然后就失踪了。”
“本来我应该去车站接你们的,但是挂掉电话不多久,就有老乡过来,叫我跟他们一起去学校里找找,看看这学校是不是建了防空洞什么的……那个电视剧,不就是这么演的?”
聂棠:“嗯,继续。”
她真心觉得,现代人这想象力实在是太丰富了,身边想象力最丰富的典范就是徐临川。
蜀地的确是有许多防空洞和安全躲避区。
可这所学校就是在村民眼皮子底下建成的,到底有没有防空洞,在学校建成之初就该知道了,而不是现在依靠这种毫无根据的胡乱推测。
“学校的铁门打不开,我们翻墙进去找,开始一无所获,后来有人突然听见了孩子们说话的声音,我们觉得有了希望,就循着这声音一直找一直找……”
周曼芳说到这里,迟疑了很久:“后来,后来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感觉……就好像突然困了,不知不觉睡着了,等到睁开眼睛,就发觉天黑了,我们躺在学校里的操场上,还听到一群孩子在唱歌……”
第493章 就算这样也不害怕吗
周曼芳缓缓道:“就是丢手绢、拍皮球这些儿歌,他们唱的好开心啊。我当时太高兴了,就跑过去问,你们为什么不回家,知不知道家里还有大人在等着你们回家吃饭?你们知道大家有多担心吗?”
她说到这里,冷不丁地打了个冷战:“带领大家玩游戏的那个男孩叫周冬青,他突然转过头,就是那种很僵硬的扭头方式,他那双眼睛黑得可怕,就这样看着我,咧开嘴朝我笑,问道,嬢嬢,你要陪我们一起玩游戏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当时就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女人是有第六感的,我就觉得这周冬青不正常,不敢回答他。可是跟我一道进来的隔壁老汉不信邪,偏要跟他说话,还问他为什么不回家,要躲在学校里做游戏。”
“周冬青笑着说,谁陪他玩游戏,他就回答谁的问题。那隔壁老汉就答应他了,他们玩了石头剪子布,老汉输了。周冬青就说,输了的人就要受到惩罚。”
周曼芳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话头,全身都开始打颤。
聂棠大致也能猜到她口中那个玩游戏输了的男人最后是什么下场。
她昨天已经见过一次,周冬青不过说了一句“你输了,应该接受惩罚”,那个小女孩就被砍掉了脑袋。
“嗯……周婶子,”聂棠主动换了一个话题,“老板还有你的儿子找到了吗?”
“找到了找到了!你等我一下,我让我家的栋梁来跟你见个面!”周曼芳转身,不到一分钟就提着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孩回来,正之前问叶渐离讨糖吃的小豆丁。
那男孩还在她手里不断挣扎,一边蹬腿,一边叫道:“我才不要过去,不要见什么姐姐!”
周曼芳才不管,直接把人往聂棠面前一推:“叫姐姐!”
周栋梁连头都不抬,扭扭捏捏地喊了一声姐姐。
聂棠伸手摸了摸周栋梁的小脑瓜,叹息道:“真好。”
她毕竟还是来得太迟了,有些孩子已经救不回来。可是只要能够活着,就比什么都幸运,至少剩下的幸存者在经过这段最灰暗的时光,还可以开展新的人生。
周曼芳试探问:“小聂,依你的眼光,你看我家这小子将来……?”
聂棠笑了一笑:“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老话当然不会错的。”
周曼芳一听她说自己那儿子是有福气的,顿时喜上眉梢,可这才喜了没几秒,又变成愁眉苦脸:“唉,今天晚上又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熬过去了!”
“每天夜里,那个周冬青都会找人来陪他玩游戏,不管你怎么躲,他都能找到你,一旦他选中你,还不能拒绝,我这两天都是度日如年。”
她们这些幸存者只会越来越少。
可是这死亡游戏,却是每个晚上都要重复一遍。
每个人都会轮到,不过时间早晚。
今晚,就该轮到聂棠了。
聂棠当然不可能就此坐以待毙,连一点准备都不做,就直接赶赴约定好的游戏时间。
她还是去找了几个村民,打听了一下周冬青的情况。村民们众口一词,都说周冬青就是村子里的小霸王,父亲过世,母亲跟人跑了,自己不学好,只会带坏别家的孩子。
大部分孩子也不喜欢周冬青,说他原来在学校里也是嚣张,还把来支教的年轻女老师给气哭过。
但也有鲜少几个孩子则带着憧憬之情告诉她:“冬哥原来在我们学校可出名了,村子里就没人不知道他,他还说以后要当我们村子里的民兵队长,我觉得他行!”
聂棠在询问关于周冬青的事情时,叶渐离突然又冒了出来,裹紧了身上那件雪白的羽绒服,抱怨道:“这里阴气森森的,真不舒服。”
他行踪向来都是神出鬼没,要不要出现全凭他的兴致。
如果他兴趣来了,还会跟你插科打诨地唠嗑。
聂棠难得赞同了他一句:“是啊,这里的气息给人的感觉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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