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双腿被藏在条纹棉布的裤子里。裤腿看上去松松垮垮的,艰难地挂在她的腿上。
她走过去,安静地坐在她的病床边上,什么话都不说,甚至都没有仔细去打量她。
令人窒息的沉默。
钱学勤倒是有点担心聂棠等会儿受到攻击——不对,他不担心聂棠受到攻击,反正她一旦被攻击了,沈陵宜肯定先跳起来,他应该担心孙彩阳。
上回那个郦殊就是掐了一把聂棠的脖子,直接被沈陵宜摔成脑震荡。
终于,还是孙彩阳双目无神地转过头,张了张嘴,发出了干涩的声音:“是你想要见我,让杨医生带话说知道真正的青雪的下落?”
她可能是很久不跟人说话交流了,所以说话的语调都变得有些怪异,语速也非常慢,就跟牙牙学语的孩童似的。
聂棠柔声道:“是的,我大概能猜到你为什么要攻击别人的原因了。你是在怀疑,现在的叶青雪已经不是你的女儿了,对吗?”
孙彩阳沉默地望着她,最终深深地埋下了头。她的脖子也很瘦,瘦得一低头那根脊椎骨就凸了出来,在宽松的病号服里支棱着。
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经被这个残酷的世界给彻底压垮了。
“你的怀疑是正确的。叶青雪身体没有变,但是身体里面的人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
“……是谁?”
孙彩阳这一回终于有了比较明显的情绪起伏,盯着她看的眼睛也有了一丝光芒。
聂棠凝视着对方的眼睛,语气还是不急不缓:“具体是谁,是很难查证的,但应该是一个成年人,反社会人格倾向。我觉得,她肯定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她觉得,现在的“叶青雪”其实也不想要一个小孩子的身体,毕竟小孩子身体弱力气小,对她的行动来说会造成很大限制。
可是在当时,她应该没有了别的选择,这才选择了一个小孩。
现在叶青雪之所以会盯上她,无非也就是看中了她的身体。
所以,当叶青雪自认为小心谨慎,总是在自以为没人会注意到她的时候,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悄悄打量着她。
大概,她现在是对她很满意?
“你是怎么发觉自己的女儿不对劲的呢?我不太明白,你既然发现青雪不对劲,为何会选择伤害无辜的人呢?”
孙彩阳眼睛里的光芒又逐渐暗淡了下去,归于一片死气沉沉的黑暗。
“应该是要从我妈去学校接青雪放学最后却淹死在河里的时候开始,我突然发觉,她的字迹还有一些生活习惯都变了……”
“我的女儿像我,不爱学习,老师总说她上课坐不住,要做小动作。就是布置下来的作业也经常有漏写,字写得也很难看。”孙彩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就是太粗心了,刚开始的时候,老师跟我说,最近青雪学习很努力,作业也完成得很好,我还以为是她突然开窍了。”
“那段时间,店里也很忙,我觉得有些忙不过来,就找我爹妈过来帮我带孩子,结果——”
她说到这里,突然手背青筋暴起,用力地捂住了脸,哽咽出声。
聂棠知道孙彩阳是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溺亡,如果在那个时候,她就有所警觉就好了,可能这之后,她的父亲,她舅舅一家就能够活下来了。
但是,聂棠觉得,其实这也不能怪她粗心。
有哪一位母亲在听说最近自己女儿努力读书,成绩提升,被老师表扬,反而会怀疑自己女儿有问题的?
“对了,我的青雪原来是很爱吃冰淇淋,还有奶糖。每周末都要缠着我去买。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再也没提过这个要求,我觉得有点奇怪,但还以为她是吃腻了,不爱吃冰淇淋和糖了。”
“还有她吃菜的口味。因为我是在连锁餐厅当店长,在当上店长之前是传菜员,店里最忙的时候我也会去后厨帮忙,她的口味随我,一直都很爱吃我做的饭。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她突然跟我说,炒菜能不能不要放这么多盐?”
钱学勤一直竖着耳朵倾听聂棠和孙彩阳的谈话,听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匪夷所思。
他觉得她们所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能听得懂,可是当这些字拼成一句话的时候,他怎么就不懂了呢……?
孙彩阳又用一种飘忽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她对我说,妈妈,你炒菜能不能不要放这么多盐?”
她说完,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这哭声惊动了等在外面的杨医生,她也顾不得这么多,直接推门进来,就看见孙彩阳佝偻着身体趴在床上用尽全身力气哭泣。
聂棠伸出手,轻柔地抚摸了一下她枯黄的头发,轻声道:“这并不是你的错。一切错误都是那个人造成的,不要用别人的错误去惩罚你自己。”
杨医生观察了一会儿,见孙彩阳只是哭泣,并没有任何发狂的迹象,便又退出去重新关上门。
孙彩阳摇摇头,把脸蒙在被子里哽咽道:“不是这样的,不是……我早就该想到的,一个人的口味,还有性格怎么可能突然改变。我一直都想不明白,我也不知道该对谁说,没有人会相信我!”
钱学勤看她哭得这么悲伤,是那种用尽全身力气的恸哭,心里也很难过:“你就把事情跟他们说清楚吧,他们是玄门的人,事情再离奇,他们也是能够接受的。”
孙彩阳虽然不明白“玄门”两个字代表了什么,但是聂棠的确是这么久以来第一个直白地道出她心中疑虑的人。
她抓住她就像抓住了一根浮木:“我舅舅一家还有我父亲的死,最直接的死因是煤气中毒。”
“我当时带着青雪……她在舅舅家吃做客。我其实看到她溜进厨房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我当时只是以为小孩子好奇,就叮嘱她不要乱碰煤气管道。她也答应得好好的。等我们吃过晚饭回去,第二天就出事了。”
她的舅舅一家子,还有父亲,全部死于煤气管道泄漏。
当时这个案子还上过新闻,媒体的主流方向是呼吁居民使用管道媒体一定要定期检查,还有煤气公司也必须每年都上门排查一下安全问题。
孙彩阳那个时候已经感觉到有点不对了,但是她根本不敢多想,甚至也不敢让自己去深入想。
那时候的“叶青雪”在她心目中,还是她的女儿。
虽然有许多缺点,但就是她此生最挚爱的一个人。
她在事后经常会想起来青雪溜进厨房的那个片段,那画面都是模模糊糊的,但她就是忘不掉。女人的第六感给予了她一个危险的信号,但她依然置若罔闻。
这之后,就是她下一任丈夫的离奇车祸。
之所以说这起车祸离奇,是因为她的丈夫并没有酒驾,也没有吃过任何有问题的食物和水,整个人都是非常清醒的。
他虽然有五十多岁了,可是一贯热爱养生,保养得就跟四十岁出头差不多。
但是当他开车经过一座横跨江面的大桥时,突然开始癫狂地踩油门。
车速一下子飚上三百码,当他驾驶着这么一辆失控的小轿车,蓬得擦过对向的一辆公交时,他似乎突然清醒了,但是这个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车子的刹车被破坏了!
就跟作动片里的场景一样,他直接开车冲进了对向车道,在连环撞了两三辆车后,车速还是没有被减慢,最终,车子冲出了桥上的护栏,直接翻进了江里。
孙彩阳抹了抹红肿的眼睛,哽咽道:“车子冲出护栏,在落到江面上的时候就爆炸了,尸骨无存啊!我丈夫他真的是个好人,他是看我在这个城市无依无靠才提出想要跟我结婚,照顾我,我本来就配不上他,我又多害死了一个人!”
车子失控,然后爆炸。
聂棠用指尖抵着自己的太阳穴。
这种死法,就跟她的父亲一样。
她的父亲叶眠风就是死于一场车祸,车子当场发生爆炸,他根本就没来得及从车子里逃生。
这太像了,就连细节都有很高的相似度。
……
“我的丈夫死后,我觉得我已经无法再继续欺骗我自己。如果那个时候,不是刚巧店里有事需要我去处理,我也会在那辆车子上。”
“可是……我又多么希望我就是在那辆车子上,最多也不过一了百了。”
“这之后,那个人也发觉我可能知道了什么,渐渐开始对她产生防备。她就把自己弄伤了,然后让社区的工作人看到,他们怀疑我虐待小孩,就上门教育了我好几次。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会相信我了。”
“我想过去求助叶秦风,但是他根本不接我的电话,我后来想想也觉得挺没意思的,他根本不关心这个女儿,这也不是他唯一的孩子,可能不管我对他说什么,他都不会在意吧。”
聂棠轻声问:“那你最后选择故意伤人,是为了逃避那个人吗?”
她知道,孙彩阳现在根本不想听到“叶青雪”三个字了,这是她女儿的名字,也是带给她最深的噩梦的人,她提一次,孙彩阳可能就会多受一次刺激。
“是的,”她抬起头,怔怔地望着聂棠,“看来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懂我的人了。”
“那个时候我还抱有侥幸,觉得女儿是不是中邪了——我知道中邪这种说法,你们城里人都是不信的,觉得这是封建迷信,可是我也真的想不到别的可能性了。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后来我听说,网上是可以匿名的,谁都不知道谁,就不会暴露自己的隐私,我就在网上跟很多人聊我女儿身上的异状。我想,也许有人能够给我一个答案呢?”
“还是没有人愿意相信我……不管我怎么解释,怎么告诉他们,我真的不是来骗贴骗流量的,就是没有人相信我。”
聂棠微微一笑,柔声道:“我相信你啊,你看,在我今天还没见到你之前,我就相信你了,所以才想再来验证一遍。”
孙彩阳突然瞪着她,她之前表现得都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突然这么一瞪眼,直勾勾地盯着聂棠的时候,就让人感觉到,她的精神真的是有问题了。
沈陵宜下意识就往前踏出一步,但是钱学勤立刻把他给按住了,压低声音道:“你别乱来,这病人已经很瘦弱了,你看到了她的手腕没有,你这一动手,绝对能把她都给拆了!”
聂棠被孙彩阳用这种异样的眼神盯着看,还是非常淡定:“这之后呢?你为何要拿刀刺伤别人?”
“是在我因为被人怀疑虐待儿童请去派出所之后。我问她,她到底想要我怎么办,难道非要逼死我吗。她当时是这样回答我的,她说,这个世界最安全的地方其实是监狱,只要我躲进那里,任何人都没办法伤害我了。”
“后来我就想,既然都没有人愿意相信我,那我也没必要去相信别人。我就在网上加了一个群,专门发布任何给群里的人,价钱都不错,这不就有人主动送上门来了吗?第一个人爽约了,没有按照约定的时间出现。”
“第二个人根本就是不怀好意,是想要占我便宜,我就把他赶走了。”
“第三个男孩子,长得很帅,人也很热情,我就端了一杯安眠药给他,他睡着了,至少就不会感觉到太痛苦。但是他突然警觉起来,直接跑了。”
聂棠想,这第三个男生,就是那阵子走霉运的徐临川了。
这个时候,孙彩阳的精神状况肯定已经出现了很大问题,她竟然真的按照叶青雪说法去做了,开始物色她能够去伤害的人。
实在是既可怜又可悲。
第440章 姐姐,我喜欢你
孙彩阳又道:“可能是我的运气真的很差,一直找到第四个人才成功。然后我就到了最安全的地方,我现在终于安全了!”
沈陵宜直接挥开了钱学勤按在他肩上的手,走过去,想要把聂棠护在身后。
孙彩阳这精神状态实在是太不对劲了,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聂棠一个人待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也就在这个时候,孙彩阳突然面部抽搐,伸出一双枯瘦得像鸡爪一样的手,朝着聂棠脸上抓了过去:“我抓死你!你这个小贱人,把我女儿还来!我抓死你咬死,我就不信你不会死!”
沈陵宜忙用自己的手臂当在聂棠面前,孙彩阳直接在他的手臂上抓出了很长一道红痕,皮肉一破,立刻就出血了。
钱学勤一看这情况不妙,条件反射就冲上前,用力把孙彩阳按回了病床上。
孙彩阳突然看见他冲上来,立刻不客气地在他脸上抓出了两把血痕。
钱学勤拉起病床边的束缚带,利落地困住了她的身体,又把束缚带的另一头扔给沈陵宜。
沈陵宜用左手轻松接过,咔嚓一声,锁进环扣里。
这下孙彩阳就算还想咬人抓人,也就只能在病床上挣扎着挪动两下,立刻又被弹了回去。
杨医生也赶紧推门进来,看到他们都把孙彩阳控制住了,这才松了口气:“你们要问的话都问完了没有?问完的话就赶紧离开吧!”
他们走出病房,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面面相觑。
钱学勤摸了摸脸上的抓痕,忍不住嘶了一声,问道:“你们觉得……我老婆看到我这张脸会不会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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