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恬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她呆呆地看着地面,像是那两人的争吵都与她无关。
而那个现在正指着她的男人,是她的亲生父亲。
有时候似乎时间太久了,以至于她都快开始忘了,自己是从哪儿来的。
五岁,赵秀梅牵着她的手,带她第一次坐了火车。
在那之前,一天傍晚,她站在小板凳上,透过窗户,看到那个女人佝偻在地上,她用双手拼命地挠自己的脖子,直到脖颈上出现被指甲抓出一条条可怖的血痕,然后嘴里哗啦啦地吐出白色的泡沫,再最后,她身子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像是在向世界释放最后的属于生的能量,之后便永远没了生机。
她以为自己都快忘了,其实却发现自己还清清楚楚记得。
赵秀梅被气得发抖,已经快哭了,她狠狠抹了一把眼睛:“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想把恬恬带走是为了什么,你根本不会让她去读书,你想让她去打工!去挣钱养你屋里跟野女人生的那个儿子!”
安长鸣被戳破了来意,索性也不装了:“她是姐姐,打工挣钱养自己弟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一个女娃子家,迟早要嫁人,成绩好有什么用,读那么多书干什么?”
赵秀梅歇斯底里:“这十多年你管过她没有!你养过她一天没有,你问过她一句没有!现在大了可以去打工挣钱了你就找上门来,你还是不是人呐!”
她在故乡见过很多这样的女孩子,很小的时候家里就生了弟弟,父母不疼,一但长到十五六岁,有的甚至是十四岁,无论成绩多好,立马辍学外出打工,挣的钱全都交给父母,然后都被父母把钱花到弟弟身上,等到再大一点,父母便迫不及待地把女儿嫁出去,为的就是从女儿夫家敲得一笔彩礼,用来给儿子娶媳妇。
安恬被安长鸣带走,怕是年一过,就会被逼着去打工。
安长鸣:“我自己的女子,我想带走就带走,想让她干什么就干什么,你管不着!”
他说着,突然抓住安恬的一条胳膊:“走,跟我走!”
一直静默的安恬骤然被从沙发上拖起来,她胳膊被拽的差点脱臼,这才恍惚意识到许嘉辞之前拽她的时候有多温柔,她睁大眼,陌生地看着眼前那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
然后,一直安静的少女终于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泪水夺眶而出:“你放开我!放开我!我不认识你!我不要跟你走!”
赵秀梅也去扯安长鸣抓着安恬的胳膊,奈何安长鸣打惯了工,力气极大,她反而被安长鸣推得跌坐在沙发上。
“你再这样我报警了!”赵秀梅手忙脚乱地找着手机。
安长鸣不顾安恬的挣扎:“你报警啊,你报警我也要把我闺女带走,看警察来了是向着你还是向着我这个亲爹!”
安长鸣扯着安恬的胳膊把她往外拖,赵秀梅警报了一半,又跑上来救挣扎哭喊的安恬,屋里乱成一团。
……
许嘉辞一出电梯,便听见家里传出的争吵声,他皱了皱眉。
他开门,看到客厅里,安恬正被一个中年男人揪着胳膊,死死往外拽,赵秀梅头发凌乱,安恬哭得两眼是泪。
他立马像是发了狂,冲进门,一脚,狠狠踹在男人的背上。
男人被踹的向前跌了一个大跟头,钳着安恬的手也随之松开。
安恬泪眼间,看到许嘉辞站在那里,他逆着光,用手指着地上的男人,语气是她从未听过的狠戾,仿佛下一秒就要出手见血:
“你再碰她一下试试?”
第25章
安长鸣陡然被踹倒在地上, 又痛又怒,他一时痛得没能从地上爬起来,转过身, 正准备破口大骂, 然而在看到面前的人时,却硬生生没骂出来, 住了嘴。
那是一个少年, 个子极高, 身形清瘦,安长鸣这辈子除了打老婆打孩子之外没少跟人打过架, 平常本来根本不会把一个半大的小子放在眼里,但是当他对上少年的眼睛时,顿时只感觉浑身汗毛竖起, 后脊渗着刺骨的凉。
少年背着光,大半张脸笼罩在阴暗里, 他似乎并没有什么表情, 然而眼神,却是和他年龄不符的阴鸷和冰冷。
安恬也不知道许嘉辞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只是现在的许嘉辞,于她而言便宛如深渊中突然降临的救世主,她躲到许嘉辞的身后。
安长鸣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站起来。
他站起身,发现少年好像比他想象中还要高一点。
赵秀梅此时说话底气也足了不少,指着门口:“你休想带恬恬走,你滚!”
安长鸣站起身时,安恬又往许嘉辞背后躲了一点。
安长鸣瞟了一眼躲在许嘉辞背后的女儿, 走了。
门关上那一瞬,赵秀梅立马像是浑身脱了力, 瘫在沙发上,大口喘着气。
****
是夜。
经过激烈争吵过后的空气总是安静。
安恬抱着膝,坐在她房间的飘窗上,头倚着飘窗的玻璃。
许嘉辞进来的时候并没有敲门。
他看到坐在飘窗上的安恬。
他走过去,坐到安恬的对面,少女脸颊上还挂着未干的泪。
许嘉辞轻轻伸出手,想要擦掉那颗泪,只是当他手伸到她面前时,安恬低头往里躲了一下。
他手臂在空中顿了顿。
许嘉辞收回落空的手,又向她坐近了一点。
刚才赵秀梅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跟他说了,包括安长鸣今天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以及十一年前,安恬为什么会跟着她来到这里。他听时只后悔愤怒自己刚才为什么没有再给那个男人几拳,然而当现在面对安恬时,心里便只剩下了她。
“没事了。”许嘉辞听见自己轻声说。
安恬吸了吸鼻子,有泪珠顺着脸颊滚落,她别过头,低低说:“谢谢。”
许嘉辞静静看着安恬:“他带不走你的。”
安恬“嗯”了一声,但他能听出她并不相信他的话。
许嘉辞:“你别怕。”
“没有。”安恬头靠着窗,她往外看了看,冬天的夜晚没有星星,天空很黑,像是被墨水染过一般。
两人默了一会儿,许嘉辞看着安恬,安恬看着窗外,谁也没有说话。
许嘉辞怔怔地看着安恬的侧脸,她身后是漆黑的夜,她坐在那里,像一幅温柔的油画。
空气很安静,他甚至恍惚能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加速流过四肢百骸的声音和感觉,从来没有过的。
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出现这种想法,他想自己宁愿是拼了这条命,也绝不允许人要毁灭这副画,伤害她一分一毫。
最后是安恬先回过神,她对上许嘉辞些许怔愣的目光,低了低头,又说了一次:“谢谢。”
她不知道今晚许嘉辞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她很感激他的突然出现。她想起了那天,葛萱发过来的许嘉辞被一群黑衣保镖围着按在地上的照片。她似乎可以问点什么,最后却又发现自己不知道该问什么。
许嘉辞也收回眼神,挑了挑眉:“老说谢做什么。”
安恬不语,垂眸。
她不知道自己除了谢还能说什么。
许嘉辞看到安恬脸上还有湿漉漉的泪痕。
像是着了魔一般,他又轻轻伸出手。
安恬这回没有再躲。
许嘉辞用指腹轻轻抹掉安恬脸上的泪痕,他动作轻极了,仿佛手底下是一触即破的泡沫。
安恬一直垂眸。
她突然说:“许嘉辞,我妈,死了。”
许嘉辞抹她眼泪的手指顿了一下:“嗯。”
他听得认真。
安恬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像是在回忆很遥远的事:“我记得我小时候,他老是喝酒,喝醉了回家就打我妈,我吓得哭,他就打我,我妈就把我护在怀里。”
她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后来有一次,我午睡被吵醒,我看到外面,不知道为什么,他抓着我妈的头发一直往头上撞,我妈头上全是血,然后她就喝了农药,就死了。”
许嘉辞虽说已经在赵秀梅那里听了些,但是现在安恬亲口说出来,他发现自己心远比想象中的痛,如刀在绞。
所以她从小便小心翼翼地讨好他,因为怕他不要她,她便只能回到那个男人身边去。
许嘉辞手微颤。
他很想说声“对不起”。
只是这时,赵秀梅做了夜宵,在在外面叫两人出去吃。
许嘉辞收回手,安恬吸了吸鼻子,先他一步站起身来。
****
第二天。
赵秀梅说许嘉辞一大早就走了。
安恬似乎没想到许嘉辞会走得这么早,然后又“嗯”了一声。
赵秀梅一整天忙着去跟小区的保安打招呼,让他们千万不要放安长鸣进来,然后又安慰安恬,他要是再来就报警,警察了解情况后一定会向着我们的。
安恬开始在网上查了几个律师事务所,又找了找相关资料,然后越查心越沉。
前期,律师的咨询都是按小时收费的,后面如果打官司的话更是耗财耗力耗时,并且她这种情况,即使打官司,也并不能保证官司一定会胜诉。
并且期间最可怕的,是如果安长鸣又突然找上门来。许嘉辞能威胁的了他一次,但第二次,第三次,如果许嘉辞不在该怎么办呢?许嘉辞又能把他打死吗?
安恬彻夜都睡不着,许嘉辞从那天早上走了之后也没有再回来,直到几天过后,赵秀梅突然收到一通电话。
安长鸣打过来的,说他在马上要上火车了,让赵秀梅给他转六千块钱,以后就再也不来找了,那闺女送给你。
赵秀梅惊喜交加,同时又忍不住怀疑,安长鸣那种人,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六千块钱就甘愿放手。
结果安长鸣在电话那边大骂,说老子才不要这个东西,老子可不想为了个赔钱货闺女去坐牢,谁他妈爱要谁要。
赵秀梅只好给安长鸣转了六千块钱过去,第二天打电话给同村的人,同村的人说安长鸣果然已经回去了,好像还带着老婆儿子准备搬家。
安恬听着赵秀梅兴奋中给她说的话,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就这么……回去了?
是回去了,还打算搬家了。
对此安恬只能想到许嘉辞,她给许嘉辞打了好几通电话,那边才迟迟接起。
许嘉辞接起电话的第一句话就是:“不是说过让你别害怕他带不走你的,现在不没事了,”他说话声音懒洋洋,像是在邀功,“怎么样,我厉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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