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公子,快进来躲雨。”明若柳拉开木门,立即将他请进门。
顾琢斋得了理由留下,不由庆幸自己出门前犹疑片刻,还是放下了本想随身带着的雨伞。
大雨落在瓦片上,砸出一片急响。雨水顺着瓦檐往下淌,落在地上的浅沟里,泛起点点涟漪。
明若柳领着顾琢斋穿过回廊,一路上竟然反常的不发一语。她身形本就娇小玲珑,今日穿的素白衣裳料子轻软飘逸,她走时衣摆随风微摆,整个人恰如朵迎风夜开的百合,清雅俏丽。
这么久都没见到泛漪和南煌,顾琢斋没话找话。
“南煌和泛漪呢?他们不在家么?”
明若柳应声回头,神情颇是沉静,“铺子难得休息,他们出去晃荡晃荡,应该晚上才会回来。”
顾琢斋答应着,心中疑虑更甚:明姑娘到底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像是变了个人?
集芳堂东西两楼各有一间茶室,西楼的茶室用来接待客人,东楼的茶室只是明若柳一个人私用。明若柳将他领至东楼的小茶室,这间茶室只有西楼的一半大小,装饰却秀气精致许多。
将水壶坐上茶炉后,明若柳怕室中太过炎热,便起身推开了两扇窗户。闷闷的雨声一霎变得清晰。窗外种着两颗芭蕉,盛夏蕉叶翠绿,雨滴在芭蕉叶上,淅淅沥沥的,别有一番意趣。
明若柳从室中的一个小屉里翻出个檀木盒,从里面取出两片香木,点燃后扔进香炉,不过多时,便满室盈满了幽幽的香气。
“明姑娘,别忙了。”顾琢斋见她还要去做点心,连忙起身拦住她。
他只不过在此避雨,何苦废这么多精神。
不想明若柳却甚是坚持。“你略坐坐,不过几样点心,很快的。”她说着,不等他挽留,就跑了出去。
顾琢斋无法,只得一人留在茶室。
茶室是明若柳专用,顾琢斋不好乱碰东西。他见室中东头摆着架古琴,不由微感惊讶。
明姑娘还会弹琴?
他只知道她爱嗑瓜子看话本,倒从来不知道她还会弹琴。
他走到琴边,见这琴形制修长,漆面清亮,别有古韵,便忍不住想试一试。他微挑琴弦,琴音松透清亮,爽朗清澈,似金石铿锵。
爱好音律之人,得到好的乐器,总免不了想要过一过手瘾,顾琢斋自然也不例外。
明若柳在厨房做好点心,念着顾琢斋等得久了,脚步匆匆地端着点心赶回茶室。离茶室十几步远,她隐隐听见里面传出的琴声,心神骤然一震,猛地停住了脚步。
潇湘水云!
竟然有人在弹潇湘水云!
她不可置信地摒住呼吸,一时分不清周遭的一切是真是假。她小心翼翼地往茶室走,脚步轻得若踩在云端。
走到门口,她看到顾琢斋端坐在琴前悠然而奏,与江焕初见时的情景一股脑地涌到了她眼前。
两百年前,她初能化成人形,天不怕地不怕,对一切事务都十分新鲜。彼时正直前朝鼎盛,御花园里时不时就有欢歌宴席。
她好奇,时不时就变化成野猫野鸟混在人堆中看热闹。那夜宴席至末,席上歌舞渐阑,她没了兴致,便悄悄溜出来透气。
她化成只小猫,在御花园里随意溜达,逛到歆兰亭,不自觉被亭里传出的琴声吸引,停住了脚步。
今夜乐坊的乐人皆在席上表演,这里怎么还会有人在弹琴?
她轻巧地躲进花丛,歆兰亭里坐着一穿着官服的青年男子,半低着头抚弦,弹的便是潇湘水云。
男子眉目俊朗,利落的发髻上不似大多数王公贵族,以时兴的黄金珠石做装饰,而只是插了只式样简单古朴的白玉簪。
明若柳藏在花下,看他不由看得呆住。
常在宫中来往的人习惯掩饰自己的眼神,他们在明若柳眼中就像一潭没劲透了的死水,不管底下有多少暗流奔涌,表面永远平静地浮着层厚厚的绿藻。
而这青年的眼睛黑白分明,毫不屑于掩饰自己飞扬的神采。他觉得自己弹得好或不好,都可以从他眼神细微的变化读得一清二楚。
没过多久一个老乐师也到了歆兰亭,两人笑着交谈半晌,青年起身离去,明若柳目不转睛,只觉得他走动的风姿都自有番气度。
清朗的月光洒在细窄的宫道上,将青年的影子拉得老长。明若柳不记得自己跟了他多久,但她记得这个青年走着走着,忽然转过身,发现了她变成的白猫。
她僵在原地,有一种做坏事被发现了的心虚,鬼使神差,她对着青年示威似地哈了口气。
青年一笑,不疾不徐地向她走来,似是怕她突然跑掉一般,特意放轻了步子。他走到明若柳跟前蹲下,伸手揉了揉她毛绒绒的脑袋。
“哪儿来的猫?”他喃喃自语,声音明朗清爽。
明若柳整个人晕乎乎地,第一次知道话本子里写得‘红鸾星动’到底是个什么真切的含义。她盯着他挂在腰间的玉牌,认认真真地默念了三遍他的名字。
江焕。江焕。
江焕。
“明姑娘?”
顾琢斋的声音将她从回忆里惊醒,她身体一颤,遽然回神,便见到顾琢斋站在自己跟前,脸上写满了疑惑。
“顾……顾公子。”她张口,声音晦涩难听。
他为什么会弹潇湘水云?又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弹这首曲子?难道真的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顾琢斋浑然不知她在想什么,他接过她手里的茶盘,担忧地打量她一眼,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明若柳摇摇头,赶紧收敛心神。
茶炉上烧的水已沸了半天,她颤着手想要拎起茶壶泡茶,不想手还没伸上去,顾琢斋就抢先一步握住了把手。
两人的手碰到一处,明若柳一惊,收回手,这才发现自己刚才走神,空着手就想去抓滚烫的把手。
“明姑娘,我来吧。”
顾琢斋手上隔着块干净的湿布,将烧沸的滚水倒进茶盅,洗茶,泡茶,点茶,然后将茶杯递到了明若柳手里。
明若柳接过茶,小口小口地啜着茶,半垂的眸子里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顾琢斋喝着茶,眼神时不时就落到了明若柳身上:明姑娘到底是怎么了?今儿一天都魂不守舍。
“明姑娘,你原来会弹琴的。”
一室寂静,唯有潇潇雨声,顾琢斋主动打破了沉默。
“我不会。”明若柳勉强笑笑。
江焕当夜弹的琴是那个老乐师的,老乐师死后,这琴就被收进器乐坊里吃灰,后来明若柳想办法把这琴偷了出来。
“那琴养得很好。”无话可接,顾琢斋勉强挤出句话。
明若柳的眼神越过他,径直落到他身后的琴上。良久,她眸光闪烁,轻声问道:“顾公子,你能教我弹琴吗?”
“我很喜欢潇湘水云这一首,一直想学,却没人教。”
说到‘没人教’三字,明若柳轻轻一眨眼,一滴眼泪就从她眼中径直落下,她惊觉,低头飞快地拭去了颊上的泪珠。
江焕说过要教她,还没来得及教,人就死了。
明若柳工尺谱不识,五音不分,当真要学会潇湘水云这首曲子,怎么也得花个几年打基础。可看她这梨花带雨,伤心欲绝的模样,顾琢斋也不意再与她论什么琴道。
他走到琴前坐下,明若柳跟着坐在他身旁。他收敛心神,抬手勾起一串清音,明若柳记不住拨弦的顺序,手放在琴弦上,不知所措地看向他。
顾琢斋无奈一叹,起身走到明若柳身后,轻轻捉住她两手。
两人凑得极近,呼吸可闻,顾琢斋站着半弯腰,明若柳就像依偎在他怀里。手里的葇夷细腻柔软,顾琢斋竭力摒除杂念,一个音一个音的教她弹。
弹着弹着,怀里的人一颤,就像梦醒似地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明若柳回过头,看向他眼神凄艳婉绝,动人心魄。
顾琢斋的心像是停了跳,他怔然看着明若柳的脸,不自觉握紧了两人相扣的手。
怀中的美人倾国倾城,淡如远山的细眉,含情百种的水眸,秀挺的鼻,不点而艳的唇,他的眼神微妙的移动,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让他脑袋发昏。
他缓缓低下头,想要吻住明若柳的唇,就像是想要取回一件本就属于自己的宝物。
第27章
“阿柳!你看这面具好玩吗!”
泛漪的声音突兀响起,一室旖旎瞬间消失殆尽。明若柳和顾拙斋同时惊醒,两人遽然松开手,明若柳的手不小心打到琴弦,撩起串杂乱无章的琴音。
顾琢斋转过身,心跳得几乎快要蹦出嗓子眼。
我刚刚在做什么?又想做些什么?我真是个禽兽!他捂住前额,修长的五指不知是因为懊悔还是激动,微微发着颤。
明若柳又何尝不是一样慌乱。
她半低着头,两手紧张地扣着琴弦,身体僵硬得一动不动。坚韧的弦在她细白的手心里勒出道道红痕,她也没有一点感觉。
泛漪举着个昆仑奴面具跑到茶室门口,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顾琢斋。室中两人背对着背,一个满脸惭愧,一个脸上飞满红晕,饶是傻子,也知道自己撞破了怎样一幕。
“那什么……我先走了。”
泛漪尴尬退出茶室,不留神撞上了慢悠悠背着手跟过来的南煌。
“怎么不进去?”南煌不明所以,还奇怪地伸头往里看。
泛漪比了个嘘的动作,慌里慌张地把南煌往外推,“别问了!顾公子在里面!”
她将声音压得极低,南煌惊讶地一瞪眼,竟然更想走到房中去看个究竟:怎么回事儿?怎么他一会儿不在,那姓顾的小子就趁虚而入了?!
泛漪脸红成这样,他们到底在里面干些什么?!
场面已经够可怕了,南煌还想凑什么热闹!泛漪心下哀叹一声,连拖带拽地拦住南煌,抵死不肯放他进门。
“明姑娘,多有得罪了。”
听到里面传来顾琢斋惶恐的声音,南煌和泛漪同时停下动作,颇有默契地一秒贴在了虚虚掩着的门边。
顾琢斋对着明若柳长揖不起,已下定决心,无论明若柳是要打要罚,还是要拿他报官,他都没有一句怨言。
明若柳坐在琴前,半垂的眸子眸光闪烁,似在做着什么挣扎。她缓缓松开握着琴弦的手,下定了决心。
“顾公子。”明若柳轻声说,声音飘渺得若散入空中的一缕香烟。
她稳了稳心神,又道:“从明日开始,你……你不必再来集芳堂了。”
顾琢斋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倒宁愿明若柳捉他去见官!
明若柳说完这句话,起身往外走去,她飞快地瞥一眼顾琢斋,看见他失魂落魄的表情,心骤然一紧。
顾琢斋躬着腰,看着她飘飞的裙角从自己眼前一晃而过,竟忍不住想要唤住她。
别赶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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