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檀第二天一早,被顾仲遥让人给带上了马车,才明白过来昨夜他说的“不离不弃”是个什么意思。
马车外观毫不起眼,内里却是极其奢华。镶金嵌玉、垂有玄纁的内壁,缭绫的织锦缎毯,罗绡纨绮的衾枕。银制的熏香球从车厢顶部垂下,散发着缕缕清甜的香气。
顾仲遥坐在靠内的宽敞之处,玉冠素衣,垂目看着帛卷。
谢檀昨晚就被押出了城,关在一个偏僻的山庄之中,早上起来的时候一脸憔悴、黑眼圈严重,此刻见到面前衣饰齐整皮肤状态极佳的反派,十分不爽。
她沿袭着昨夜的态度,低头抠着指甲,坚决不开口。
马车辚辚而行,行速不慢却也不算太过颠簸。
良久,顾仲遥依旧保持着垂目阅卷的姿态,淡淡开口,“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齐峤藏兵何处?”
谢檀反问:“我的条件,顾相答不答应?”
顾仲遥不置可否。
他放下手中卷帛,伸指挑开了侧壁的窗帘。
外面立刻有人打马凑到了近前,“公子有何吩咐?”
顾仲遥线条俊美的面容映在了车帘透入的闪烁光芒之中,“都安排好了?”
骑马之人恭声回禀:“往涂州一路上的落脚和联络之处,皆已安排妥当。陈虎也已经带人先赶过去了。有任何消息,都会立即遣人来报。”
顾仲遥点了下头,放下了窗帘。
对面谢檀抠指甲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敢情这反派是要带着她亲自去涂州找人?
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了。
顾仲遥看也不看她,重新拿起帛书,“你最好祈愿此行一切顺遂,否则我亲自送你的尸体去赵子偃的大营。”
谢檀停下了手中动作。
半晌,思忖着缓缓开口说道:“你这么火急火燎地出马,是想赶在安西王的前面,亲自去招安那个齐峤吧?”
顾仲遥看着帛书的视线微微一顿,却不答话。
谢檀扯了条缎毯过来,揉了揉垫到车门旁的角落里,倚靠了上去,幽怨地长叹了口气,“可那位齐将军好歹也是位人物,怕是不会愿意被奸臣所招揽,所以这么算起来的话,顾相此行一定顺遂不了,我也是必死无疑,不如你现在就动手好了,给我个痛快。”
顾仲遥终于抬起了眼,眸色暗沉,“再开口说一个字,便如你所愿。”
谢檀捏着毯子,抿紧了双唇。
这反派油盐不进的,是要逼她放大招么?
靠着摇摇晃晃的车厢角,谢檀思考着对策,不知不觉地有点昏昏欲睡。
刚想阖一阖眼,突然被人戳了下胳膊,惊醒过来。
“把这个交给公子。”
有人从车帘外递进来一封书函。
谢檀瞪了眼伸进来的那只粗大黑手,扯过书函,放到了顾仲遥面前的几案上。
顾仲遥还在垂目读着卷帛上的内容,神情专注。
谢檀借着倾身靠近的一瞬,瞥了眼帛书上的内容。
很奇怪的文字,不像是汉字……
难道是反派为了跟人互通密函,自己发明出了一套文字系统?
她不敢看太久,慢慢缩回到了原处。
少顷,粗大黑手又伸了进来,拿着个匣子,“把这个交给公子。”
谢檀翻了个白眼,又传一次。
接下来——
“这是给公子的茶,接好了,别洒了!”
“这是茶盏。别拿你的手碰!拿着下面的托盘。”
“这是乌桥镇那边送来的茶粿,还热着。”
……
谢檀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在课堂上帮人传纸条的学生时代,出力还不讨好。
关键她坐的这个位置靠着车门,每次那黑手一掀帘子,冷风飕飕地往里灌,手一抖不小心洒了热茶,烫得她呲牙。
不多时,黑手又伸了进来,递过一包香料。
“拿去添到车里的银熏球里。”
谢檀终于忍不住了,扯过纸包,挑开了车帘,冲着外面正从马背上俯身递物的黑脸汉子友好地笑了笑,
“要不您再提前准备一把夜壶,万一公子喝多了茶想解手,也好马上就地解决。”
黑脸汉子在马背上直起身来,思忖一瞬,果断地点了下头,随即打马离开。
谢檀放下车帘,缩回车内,一转头,就迎上了对面顾仲遥幽暗冰冷的视线。
她抬眼望车顶,“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话,而且说得也不是一个字,所以你不必着急帮我实现心愿。”
顾仲遥在几案后微微冷笑一瞬。
“昨夜听了你的一番御下之道,还以为我从前是轻看了你。如今看你所作所为,五危俱犯,何以自诩有资格来跟我谈条件?”
五味……焗饭?
谢檀下意识地扫了眼顾仲遥面前几案上摆着的茶粿。赶了这么久路,人确实是饿了……
顾仲遥顺着谢檀的视线瞥了一眼,眼中嘲色愈盛。
“兵法有云,将有五危。必死可杀,必生可虏,忿速可侮,廉洁可辱,爱民可烦。有勇无谋、只知死拼者,易被敌人诱杀。临阵畏怯、贪生怕死者,易沦为敌之俘虏。急躁易怒、情绪难控者,易因敌人的凌/辱而妄动。自尊心过盛者,亦会因敌人的侮/辱而失去理智。心存博爱、有所牵挂者,则会因此受人掣肘而陷于被动。”
他望向谢檀,“你在自己并不熟悉的府邸中搏命水遁,可谓有勇无谋、毫无策略。遇弓箭手围攻,贪生怕死,立刻投降。情绪难控、自尊心过盛,被人误当作奴婢驱使,便心生不满、伺机报复。至于最后一点,鄞川刑狱里的谢家族人,就足以让你受我控制,予求予取。”
谢檀总算是听明白了。
“所以你就专门把我弄到死牢里参观,让我因为放不下谢氏族人而老老实实为你所用?”
阴险卑鄙无耻的小人!
顾仲遥波澜不惊,取过一块茶粿举至唇边,垂目咬了一口。
谢檀抑制住火气,一把撩开车帘,朝外喊一声:“夜壶怎么还没送来!”
~~
又行了约一个时辰左右,一行人抵达了一处叫做乌桥的城镇。
车尚未入镇,顾仲遥手下的人就已经提前快马前行,安排好了落脚之处,且布置下了暗卫。
先前不停递送物件的那个黑脸汉子前来迎车,禀道:“客栈里的其他客人、还有店里底细不明的工人,都已经遣出去了。”
顾仲遥微微颌了下首,随即快步踏入栈内。
谢檀拖着发麻的腿下了车,跟黑脸汉子打了个照面。
黑脸汉子有点尴尬地搓了搓手,凑近谢檀小声说道:“适才实在是寻不到干净的夜壶,又想着马上就到乌桥了,就没再找了……公子他,没憋着吧?”
谢檀一脸严肃,“憋坏了。”朝着顾仲遥的背影努了下嘴,“这不,急着找恭桶呢。”
黑脸汉子擦了把额头冒出的汗。
谢檀趁机向他套话,“涂州那边,有消息了吗?找到那个齐峤了没?”
黑脸汉子名叫韩峰,并非顾府中人,因此并不认得谢檀,只凭她的衣饰推测她是顾仲遥的婢女。
考虑到主人御下甚严,韩峰犹豫了一下,对谢檀道:“这事我不好说,要不你自己问公子吧。”
说话间,有一人一骑疾奔至客栈门口,扬起大片的尘土。
“涂州送来的急报!”
来人将一封书函交予韩峰。
韩峰看了眼书函封面上的标记,神色一变,转身匆匆入内上楼。
客栈内外皆有布卫。
谢檀老老实实地转了一圈,从厨房里找了块烧饼啃着,又趁人不注意,悄悄地顺了把剔骨刀藏到了袖子里。
没过多久,顾仲遥在几名近卫的簇拥下,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他换了身玄色的紧袖衣袍,勾勒出矫健身形,背负一柄银色长剑,身姿潇洒,乍一看恍若玄幻武侠小说里穿过来的角色。
“再传信给魏庆,让他稳住朝中和顾家的人。我会尽快赶回京城。”
顾仲遥一边走、一边吩咐左右,经过正堂时,视线掠到了站在厨房门口啃烧饼的谢檀,脚步放缓一瞬,“把她给我看牢了,不许与任何人有所接触。尽快送到涂州。”
部属应了声,护送着顾仲遥匆匆出了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