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有风。
黄昏的残光落尽,风停滞在晚秋那种称不上冷的和煦,把躁动吹得稀薄,带走陈子侑身上不正常的热。
“我想吃雪糕。”欧阳黎走着走着突然说,脖颈堆着陈子侑的围巾,脸色红润多了,下巴圈住又有几分像玩具熊。
玩具熊戏谑地说:“你吃吗,大爷请你。”
二月大街上吃雪糕挺有病的,而且容易闹肚子。
陈子侑帮他理好颈间没卷好的毛边:“吃,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回去茶几的零食堆里多了盒鲜花饼,据欧阳黎说是冯女士无处安放的母爱,被陈子侑单拎到门外合影,发朋友圈显摆。
欧阳黎一头雾水,问过才知道,外面的对联福字是隔壁402老夫妇看孩子一个人过年可怜,大年三十硬塞给他的,坐实妇女之友的名号。
“怪不得,平安保险不像你风格。”欧阳黎手里不闲着,窸窸窣窣把冰箱的东西全掏了出来,前前后后摞了一地。
陈子侑抗议:“大爷,你知道我塞了多久吗。”
“你把羊羹放哪儿了,情人节我要发给学生的。”欧阳黎说:“我特意邮了两大盒,别告诉我你全吃了。”
陈子侑眼皮抖了抖,转移话题道:“你居然知道情人节的事?”
欧阳黎带上冰箱门:“几十个人轮番科普,想不知道也难。”
梦大附中教师有个群组,忘了最初谁拉起来的,主要作用于领导抓壮丁,帮忙转发,朋友圈第一条点赞。当然,聚/众磕八卦才是群内日常。
组织有个气势恢宏的群名——上辈子杀猪,这辈子教书。
今年新来的只有欧阳黎一个,整个群的热情全泼在他一人身上,后来欧阳黎实在难以招架,迫不得已换头像改了群昵称,努力扮演一个死人。
被按头安利的那些倒是因为有趣而印象深刻,比如春游,比如校庆和情人节。
附中传统,情人节当天可以向任何人递送礼物,不需要多精美,一块糖起拍。
礼物不能拒绝,收下没有后果,投送范围不限于同学之间,也带教师和领导一起玩,久而久之,礼物数量多少有点代表人气的意思。
“多好玩啊。”欧阳黎平淡的四个字里充满了向往。
这位知名看热闹大师,仗着老师身份滥用职权,有时陈子侑受不了地进屋抓现行,把背手乐呵呵看热闹的人拽走,凑到耳边低语——你别打扰人家打情骂俏了行吗。
十分钟过去,欧阳黎还在纠结送点什么好,举起两个纸盒让陈子侑选:“半熟芝士和车轮饼哪个好?”
陈子侑只说:“我爱吃车轮饼。”
欧阳黎颔首,非常自然地拿走半熟芝士,陈子侑以为糊弄过去了,心落回原处,不料对方数了数补充:“数量不太够,没办法了,拿点你的车轮饼凑吧。”
“……”
晨光倾泻,阳光好到窗框烫手,消融了冬日。天空仿佛稀释后的墨水倒灌,这个季节的迎春花于叶开放。
情人节如约而至。
七点十分是早读时间,少年跑过劲道的风害陈子侑差点栽一跟头,欧阳黎皱皱眉抬头欲叫住几人,被对方摁住肩膀,好脾气地说算了,反正已经要迟到扣分了。
他这么说,欧阳黎也就罢了,继续刚才聊的话题:“给他们闹一闹挺好的,情人节开学,别人烛光晚餐,他们只有坐教室苦学的份儿。”
“和对象一起坐板凳苦什么苦。”陈子侑不以为然:“别太小瞧他们了,一群运动会都能搞成比武招亲的熊孩子,赶上能炸的机会岂不是要上天了。”
钟孟远来得不算早,踩点进门,扯着书包松垮的肩带步伐轻快,嘴里有东西还不闲着,往人多的地方探头探脑:“什么好吃的,我也要!”
陈韵跺脚:“走开走开,这是女生限定!”
钟孟远挤挤眼睛:“分我一个嘛,你不能学学季学长吗?”
几年前附中毕业的季学长,据说是哪个上市公司小少爷,每逢情人节,班里同学人手一盒比利时手工巧克力。
钟孟远放得开,当众竖起兰花指:“虽然我很阳刚,你要把我当姐妹也是可以的。”
周围的人纷纷噫了一声,女生被逗得大笑,糖果纷纷往他怀里塞,男的则不忍直视:“论咱班谁最不要脸,我只服钟孟远。”
“不至于不至于,阿远你想吃啥跟哥说,我偷周桥的零花钱给你买。”
周桥:“卧槽是人?!”
很快,以他为圆心聚拢了一小拨人,钟孟远嘴上说着不正经的话故意讨嫌,拆开分享装巧克力嚷嚷人人有份,眼神却穿过缝隙,千回百绕飘向最后一排的江川身上。
大神抱着本辅导书复习,坐姿端正,鸟都不鸟他。
他们认识三年了,对方年年拿他当空气,让他年年觉得自己做作浮夸像个智障,陷入自我反省,第二年还是要乐此不疲地作死。
钟孟远喜欢江川这件事,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
少年人的喜欢往往特别无厘头,什么眉骨的小痣,挥拳时擦过的风,淌下鼻尖的汗,什么都能捧上心头当白月光,喜欢上就是喜欢上了,暗恋是很消耗心神的东西,更主要是浪费时间。
不过反正他年轻,有大把感情和时间可以浪费。
初中流行过一阵子疼痛文学,他跟着凑过热闹,问前桌的女孩子借了两本,有一篇如是写:梦是第三者的冷眼旁观,是滚烫腥甜的、不敢触碰的另一面人生。
肉麻得钟孟远连呸三下。
好死不死,当天晚上他梦见和江川一起,把头发梳成非主流模样,出去打电动,买东西,吃烛光晚餐,走到家门口他突然觉得不对劲,问:“你带我回家干什么?”
江川吃惊地瞥他一眼:“这是我们家啊,不是你说要给孩子买奶粉的吗。”
钟孟远吓醒了。
钟孟远差点把书撕碎吃了。
很难想象乐天达观的人,骨子里持着男孩子少有的细腻通透,憋了三年不漏风声,还搞了个宿敌的名号,好像这样就有理由无休无止的纠缠。
闹腾持续了整个大课间,待人走尽,他悄悄从书包抽出一袋没拆封的硬糖,趁四下无人,假装去后面图书角还书,蹑手蹑脚放了一颗在江川的文具盒旁。
午休。
文科办公室离走廊近一点,江川先叩了这边的门,陈子侑居然也在,坐老欧旁边微微一笑:“小江找欧阳老师是请教问题还是发礼物啊?”
明显是句揶揄,江川性格不热络,成绩优异不惹事,一年到头不往办公室跑几回。
江川言简意赅:“送糖。”
说着真从裤兜里掏出两颗瑞士糖放在桌上,没说别的,鞠完躬转身走了,留俩年近中年的大叔面面相觑。
欧阳黎回神以后道:“我好像忘说谢谢了。”
“……卧槽世界太奇妙了,你先别吃。”陈子侑拿走一颗,扒开丢进嘴里嚼了两下,说:“吃吧,是真糖。”
欧阳黎皱眉拍他一下:“你好好说话,好歹一番心意。”
“替你试毒还不行,你没看到上午他那样儿,小孩特酷,生怕和情人节扯上一点关系,发糖都不拿。”陈子侑拨弄着糖纸,觉得好笑:“送糖就送糖,苦大仇深弄得跟投炸药包似的。”
不怪陈子侑恶意揣测。
今天早读乱哄哄闹成一片,钟孟远那一包巧克力整排传,这位酷哥坐在窗边看书,眼神里分明写着——‘随便闹,但敢闹老子你们就死了’。
江川酷帅地走在风里,能送的人都送了,委屈并没有缓解一点。
他喜欢钟孟远,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青春期的暗恋简单又别扭至极,什么都能瞎吃飞醋——和其他女生聊天不行,送他和别人一样的东西不要,不给还不乐意。
干挺了两节课,直到偷瞄到钟孟远鬼鬼祟祟往他桌上放了颗硬糖。
不得不承认那一刻内心的窃喜,这说明他对钟孟远来说算得上特殊,哪怕硬糖比巧克力便宜一点点,哪怕仅仅是相看生厌。
他坐最后一排,视角优越,栓紧呼吸,光明正大地看前面乱动不安分的脑袋看了整节课。
午休没结束,教室里稀稀拉拉坐着人,钟孟远闹了一上午,吃完饭懒得回宿舍,插上耳机趴课桌上打盹。
阳光大好,他噙着嘴角,昏昏沉沉即将陷入场新的梦境。
江川蹭蹭蹭闪到他面前,钟孟远原本含着困意,见到人彻底醒了,摘下一边耳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暴力拆开上好佳的包装,禁不住出声:
“你——”
半截话没吐出来,便被劈头盖脸倒了满怀的糖,手忙脚乱伸手接还是洒了几颗,掉下去砸出几声响。
他赶紧蹲身去捡,抬头见对方死人一样站着,目光阴沉,顿时火了,手里拿的怀里捧的哗啦全撇在地,音量跟着往上提:“我操江川你是不是有毛病啊!”
声音惊动了其他午睡的人,睡眼惺忪地往这边看,江川冷着脸:“你的。”
钟孟远快晕厥了。
操,这个死脑筋……
水果硬糖是他专门给江川买的,拉不下面子当面给,只好偷偷摸摸送了一颗出去,结果越琢磨越觉得不行,太不光明磊落了,区别对待搞得像他妈倒贴一样,万一暴露了怎么解释啊……
于是欲盖弥彰,把剩下的硬糖和巧克力一样拿去给全班分了。
苦哈哈的暗恋心理,他哪知道对方这么计较这事,醋坛子底部构造不稳,打翻不要太容易。
“你的就是你的。”江川说。
钟孟远顿时涨红了脸,故意找茬:“什么我的,我买的是葡萄味,你给我橘子的什么意思!”
“葡萄味卖完了。”江川重复:“你的,还给你。”
钟孟远紧盯着对方,齿磕着下唇,气得眼圈发红说不出话,一拳砸在桌上:“我,不,要。”
对方的目光打向他,平静的眼底竟流露出些许难过,态度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坚决固执,小声说:“……我也不要。”
众人没搞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但鉴于两人关系,并没有惊讶于这次争吵。
劝架的人逐渐多了,剑拔弩张之间被一道人墙隔开,耳边什么声音都有,流水般穿过只留下凉意。有些没说出口的,便再没找到机会说。
晃眼的日头西落沉去,今夜据说有台风。
整条街行色匆匆,越往前走人越少,橘子糖揣满了兜咯得慌,钟孟远往嘴里丢了一颗,左边含到右边,腮帮鼓起一块,甘甜发涩的滋味让他想到了烤面包上抹的橘子酱。
很甜。
他想,得省着,吃到明年情人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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