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弢的车驾正停在前方窄路上,五六个浑身裹在麻衣旧服中的采冰人正松松散散地站在四周,个个手中握着长长的冰钎,一言不发地垂着脑袋。
青果正站在车前跳脚大骂,原本拉车的马眼角一道红痕,不停暴躁跃动,嘶声哀鸣,正被驭夫拉到一旁安抚。
厉弦不耐地正想走上前去,猛地被仲二拉住了手,他皱眉回头:“作甚?”
仲衡眯起眼,紧紧盯着那几个采冰人,寒毛竖起,心头凛然,有一股猛兽遇敌的直觉。他微不可见地摇摇头,蚊蚋般道:“别去,这几个人有古怪。”
钟恪也在脑海里急急提醒:【阿弦,小心这几个陌生人……】
[我去,这站的方位很有问题啊,散兵线半包围。]
[脸,全披发遮脸的,要么脑袋上布巾挡了大半张脸。]
[看虎口,虎口!这特么是练长兵器练出来的吧?谁家撬冰能磨出那种茧子?]
[放大放大,对,看那几把冰钎子,顶端都是铁制的,中古时代绝对豪华装备啊!铁定有鬼……]
[哼哼,注意头发,他们的发髻不太顺服,有两个脑袋左右两侧的头发甚至还有规则的弯曲,应该是长期绑辫子的痕迹,中古华夏民族的男人什么时候流行过一把小辫子?答案只有一个,这帮子家伙不是汉人!]
[那么,一群蛮族隐藏行踪潜入京都,被人撞见……握草!小厉子危险!]
【危险!快躲开!】钟恪在厉弦脑海中无声大吼。
同一时刻,正面对青果的那个“采冰人”似是被骂得恼了,微微抬起头,眼中凶光毕露。
正紧盯着前方的仲二心中一突,低声脱口而出:“蛮人!”
第34章 仲将
厉弦心头一紧, 有上人们法眼如神, 仲二这话再准不过。
但是看这群蛮子人手一把铁头的“冰钎”, 简直就是细小些的长矛,个个孔武有力又占据了地利之便,若是揭破动手,他身边除了郑青郑赤和仲二会武,其余不过一群小厮, 车里还躺着个半死不活饮酒出风疹的家伙,胜算极小, 便是能胜也是惨胜。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他厉大公子重活一次可不是为了让一帮蛮子砍瓜切菜, 莫名其妙送了性命。
说起来,如何一帮子扮相也不如何的蛮子,会这般大摇大摆地混入了京都重地?
电光火石之际, 厉弦恍然明悟——就是这帮子人!
前世他一个相府公子, 虽是恶事做了一堆,但说实话,京中纨绔们哪一个也没比他干净多少, 在权贵眼中,民如草介, 只要不是什么骇人听闻的恶毒之事, 甚少有人会因此翻船。
而他之所以成了一个贱奴,引子便是撞破了一桩秘事。
那时,阿姐初嫁, 美人姐夫弃他而去,仲二也被他弄废,他伤心郁闷心中又隐隐惶惶不安,便四下风流快活,一醉忘忧。
某日在一家私馆之中作乐,竟是无意撞破有人与蛮人秘议“潜越”之事。他虽不知国事,但私通蛮族是砍头的罪名这点事情还是知道的,当时就被惊出一身冷汗,正想悄然退去,当作什么也没听到,没想到那糟心的厉老二奉父之命找上门来,大呼小叫唯恐人不知他厉大公子在何处。
慌不择路之下,他连滚带爬地急急退出,几个汉人装扮的蛮子已追了上来,领头的蛮子眼中那择人欲噬的凶光,当真是隔了一辈子都记得。
堪堪被擒到之前,他一跤扑到了众人正在作乐的私馆厅堂之内,众人大哗,那些蛮子只得悄悄隐没到阴暗处,再不见踪影。
他惊魂未定,回府也不敢将这种事和厉相说,唯恐更增厉相厌恶,再挨一顿好打,心中也深惧自已是不是惹出了什么大事。而后,半夜三更的,执金吾连夜上门,将他下了廷尉狱,却是某个掌军政的兵曹在那个私宅被杀,而他却被当作了首要嫌疑之人。
刑求之下,他哭爹喊娘什么都招了,最后,杀人之罪糊里糊涂倒是没死栽到他头上,一堆有的没的罪名却是不折不扣地牢牢挂到了他身上,“……狂悖忤逆,跋扈成性,结党营私,盘剥酷虐,其罪不容诛矣。”
厉相却上书请罪,大义灭亲地与他这污糟划清界线,弃名除族。
后来,厉老二偷偷来狱中探望了他一次,被他疯狂地骂得狗血喷头。那时,厉弢唾面自干,脸色死白死白的,仿佛入狱待罪的是他,而非倒霉的厉大公子。
再后来,老皇帝突然死了,京都大乱之下,也没人顾得上廷尉狱中的小小纨绔,郑青郑赤就想乘机混水摸鱼救他出来,可惜守卫太森严,他又太废物,连累了两个忠仆都丢了性命,阿舅们也……
前生今世之事在脑海中一掠而过,厉弦使劲一咬舌尖,让自己从瞬间的恍惚中痛醒过来。
这伙子人,原来此时就已经潜入京都了。彼其娘之,果然有厉老二在就没好事,这样都撞见,真是见了鬼了!
唯今之计,只有先糊弄过去,不然一堆废物,都是给蛮子们添菜的份。
他两眼一竖,狠狠瞪了仲二一眼,骂道:“闭嘴。”
厉弦夹手夺过自己车驾上驭夫的长鞭,走上几步,劈头劈脑抽在正大骂的青果身上,抽得他一声惨叫,顿时惶恐地闭了嘴,怯生生地含泪跪下来:“大,大公子。”
“还不快送你主子回府,你想害他病得一命呜呼么?他要是没了命,你们这一帮子都给我去陪葬!”厉大公子厉声喝道,转身死盯着那驭夫大骂道:“还不把马套上,马比人都娇贵么?”
驭夫慌忙套马,急急爬上车。
厉弦余光瞥了眼那为首的“采冰人”,却见他手中的冰钎稍放下了些,微微退了半步,周围那几个也随之退了半步。
厉弦深吸一口气,扬起长鞭猛地抽在厉弢那车的驾马背上,伤马一声狂嘶,撒开蹄子狂奔,驭夫大惊,手忙脚乱,脸色铁青地死死把着车辕,也不敢猛拉缰绳,只得让车随着惊马狂奔而去。青果惊得面无人色,忙起身急追,再也顾不得大公子了,要知他是二公子的贴身之仆,要是二公子有什么差池,相爷是肯定要了他的小命。
仲二默不作声地悄悄往前一步,护在自家公子爷身侧,肌肉紧绷,半低着头悄悄盯紧那几个“采冰人”的动作,此时,他自是已知厉弦想做些什么。
厉弦见老二的车子七扭八歪的奔远,心下松了些,咽口唾沫,又是一鞭子抽在地上,扬起好大一阵尘土,厉声骂道:“你们这些贱民还不滚远些,挡了你家公子爷的道,一个个都没好果子吃!”
他右手紧握,手心都是汗,按说这鞭子抽在“采冰人”的身上,这姿态才足,但他也怕惹怒了那蛮子,蛮性上来要血拼,那就惨了,是以只得扬个花鞭威慑一二。
厉大公子一步步走回车上,只觉身后芒刺在背,腿都是软的,差点没迈上车,还是仲二一声不吭地将人半拎了上车。
“快走!”一上车,他便低声急喝,趁着那些蛮子还没发觉他们身份已被识破,能跑多远跑多远,这些突厥蛮子混入京中有何图谋却是执金吾和皇帝、官员们该操心的事,值不得他厉大公子金贵的小命犯险。
郑青郑赤甚是机警,早就从公子与往日不同的神色看出点端倪来,默默翻身上马,护在车侧。
车轮辘辘,越走越快,从那些蛮子中间穿行而过,“采冰人”们看看领头人,见无什么动作,便缓缓散开到了路边,那蛮人的首领眯眼凝视着不远处疾疾而奔的车子,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及至想起那个白脸公子哥身边的壮汉,他脸色一变,咬牙切齿地喊道:“仲家人!”
仲家世代镇守阳关,与突厥一族的血仇可谓不死不休,仲家将军们的样貌深深刻在突厥人心中,尤其是他们这些在边关厮杀过的武士,哪一个身上没有背负仲家欠下的血债?仲家人又怎么会认不出与他们厮杀了多少年的突厥人?
这个少年仲家人,他依稀在战场上见过,犹记得那非人的武力,幸好南蛮子自砍栋梁,仲家将已不足为惧,这少年仲家人也不知如何流落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