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小的时候,看到陆明跪在戴晚晴面前又哭又求,心里震惊又恐惧。等震惊与恐惧过去之后,是恶心和抗拒。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有一个念头:不要像陆明那样。
可他要哪样?
童年的生活里,他接触最多的人无非就是父母,不要像陆明,那就只好像戴晚晴。他不知不觉中模仿着戴晚晴。
等到大一些,大约是小学,他开始在戴晚晴的允许下接触哥哥闻熙。这个哥哥,优秀得不可一世——而且是在被人欺负的情况下,优秀得不可一世。
“别人欺负你,你不怕吗?”
“为什么要怕?怕就会更加被欺负。”闻熙笑着说,少年的脸好看得炫目,笑容像在发光,“如果被欺负,第一,不要怕,至少不要让对方看出来你在怕。第二,努力变成一个厉害的人。”
“然后呢?”小孩儿眼睛发亮地看着哥哥,“变厉害以后,报仇吗?”
他想到父亲陆明,如果他变厉害了,会怎么对戴晚晴?
哥哥说:“报什么仇?厉害了以后,不会把那些人放在眼里,他们不重要。”
他们不重要。
好多年里,他并不能理解这句话,只觉得很酷,不是一般人的境界。能这样对待“仇人”的哥哥,大概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就算现在不是,将来也会是的。而他,要追随这个厉害的哥哥,永远跟着他,将来做一个能懂得“他们都不重要”的人。
为此,他向一切“厉害”学习。
妈妈这么强大,这么成功,她显然是厉害的。所以,他更加拼命汲取妈妈的为人处世之道。还有很多像妈妈这样的成功人士,也很厉害。他去了解他们,学习他们,模仿他们的思维与思考……
十二岁的时候,他就已经被妈妈的商业好友们夸赞“有头脑”、“有魄力”、“可怕的潜力”……他在一步步,一点点变得“厉害”。
这有错吗?
本来,他一点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可是就在这时候,哥哥开始疏远他了。那年,哥哥十八岁,刚刚考完高考,进了公司实习。两个星期后,哥哥参与的项目发生了火灾。
这件事,因为有哥哥参与,他格外在意。所以他做了很多了解,也有一些见解。当哥哥来和他聊起的时候,他就把自己的见解说出来了。他自认分析准确精辟,也很赞赏母亲的手段,说得头头是道。
可是,到底哪儿出了问题呢?
——他的感觉很明显,从那天开始,哥哥先是躲避他,后来是疏远他。
他很生气,干脆也疏远了哥哥。后来哥哥生病了,他去看他,却发现他宁可和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写信,也不愿意跟自己多说几句话。
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有什么错,以至于哥哥抛下了他。
至此,没有人对他说过他是怎样的人。所有人对他的评价,仍然是学习上和能力上的,那些溢美之词如此动听,构成了关于他这个人的形容。
直到有一天,夏正宇指着他,说“你这个人,是魔鬼”。
——陆怀霆是个怎样的人?
“优秀”、“有潜力”、“不愧是戴晚晴的儿子”……
——不对。陆怀霆是个魔鬼一样的人。
——可是为什么,他认真努力变成一个“厉害”的人,最后成了魔鬼?
反省……哦,不,是自我认知,进入一个狭小的、逼仄的、闷不透风的黑暗空间,他偷偷地反复问过自己,却始终没有确定的答案。而他什么都还没弄清楚,他哥哥已经不要他了。
这不公平。
——说好了一起创造未来,你为什么丢下了我。
——请你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陆怀霆从梦中惊醒,眼前的光线晦暗,让人一时分不清时间。
他不知道这是几点了,只定定地瞪着窗外。眼睛适应了当下的光线环境后,意识渐渐清晰了,大致判断出时间,五点左右吧。
他想起了自己在夏正宇家,此刻身上盖着被子,沙发旁边还放了一台取暖器,正开着中间一档,面向他的那一面烧得红通通的,看着就暖和。
他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脑海中薄薄的梦境渐渐消散,连同梦中的感觉也一起带走了,人便轻松起来。他掀开被子起身,叠好被子,抱着它小心地往夏正宇房间走。
这个时间,万籁俱寂。
他把被子放在夏正宇床上,环顾了一周这个房间。这个地方他也来过,两年多了,没什么变化……不,变化还是有的。有些夏正宇曾经送给他的东西,如今寻觅不到踪影了。
他打开书柜看了看,在一个平放的盒子里,发现一沓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