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久一开始就只是问张煜,显得颇为悠闲。
其实也就是因为他听出来,虽然姚清源在将他的《六欲》当作催情文在用,却没有彻底扭曲原意,在某个方面的特意放大也是有限度的。
身为原作者,叶久很确认那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但现在,他发现,影响超出了他这个原作者的预估。这是一场有预谋、有组织、有行动力的行动!甚至卷进了半个百人队的巡城军。
他们零散分布在各处,分成了十二队,每队拿着一个简陋的监控法器。
一旦有人失控,就迅速去处理。
而且,失控的家伙,显然不是《六欲》的影响,在他们失控之后,不管是男是女,都会有瞬间的气息异常、表现异常。
巡城军当然也都是识字的,很快就会有人将那种异常记录下来。
甚至,包括谢家的一个子弟,几个外来的儒修,都在做和巡城军类似的事情。是作为更高效的“救火队员”在行动。更包括那位叫做“林冬连”的女修和他的天罡狼。
这片地方,显然又被献祭了一大堆的植物。
但“林冬连”和那个大力宣扬过“山神”的南来道修站在一起——道修显然负责布置了监控阵法,——确实是能最快的,对某些异常做出反应。
谢昭和叶久来的时候,显然已经出现了好些异常的点。
而且,不少异常者,那异常的瞬间,就是在说“真是个大好儿郎”这一类的话。但他们依然听到了一些东西。
比如说……
“我不是唯一的一个!”
“你们不知道在谁交手!”
“所有人都逃不过的,这里的一切将被吞噬!”
“这是永生之路!”
说出这些话来的时候,那些异常者的表现,绝不像一个明都的居民。狂妄到简直没了边不说,居然还像是很有底气的样子。
“……对那些居民使用邪法的人,脑袋里九成九都只有‘大好儿郎’这几个字了吧。那所剩不多的脑容量里,居然还能塞下那样的狂妄与野心么?”谢昭看出一些因果来,忍不住吐槽。
“看来他们确实有采取应急措施的理由。”叶久却是这么说道。
随即,站在天空中的他看向了文章意境笼罩的区域里,唯一一座植物尚且完好的宅邸——当然,也不能那么说,因为那栋宅邸的所有植物都不存在生机,是虚假之物。
“就那里静悄悄的,我们去看看。”叶久道。
谢昭当然也注意到了。
在那座宅院的核心部位,存在着一个相对精巧的禁制,阻止神识探测。
“去看什么?那禁制颇为奇怪,如今的情形。破开即可。”
叶久却摇了摇头。
倒不是说不能破开……
叶久悄无声息的落到了那座宅院精巧的禁制之前。说是精巧,也只是以凡人的宅邸而言罢了。叶久不过弹指之间,就将禁制破开了。
叶久却没有直接用神识扫描,而是迈步走了进去。
谢昭也察觉到了一些,跟着走进。
这一个相当宽敞的空间,说不上是大厅还是作坊。数百平米的空间里,摆放着各异的工作台,放着不少斧凿刀勾之类的器具。
一些工作台上,还有着明显未完成的配件。
倒也看不出是什么器物上的零件。
在这个空间中央,一个少女躺倒在地,脸色苍白,身下满是鲜血。但她的手中,却依然紧紧的握着一个精巧的,只有手臂长短的机关人。机关人五官宛然,皮肤也颇似人类。但在肚子上,尚且没有关上的机关,能让人看到内部精巧的机关。
机关人瞪着一双红色的眼睛,抬头看着他们。
“后天玲珑心,极情道。”谢昭叹了口气。
“所以她还能活着,否则已经死了。”
一道巨大的贯穿性伤口,从少女的后心刺透了她的心脏。但现在,那颗心脏已经重新跳动——这少女在生命垂危之际,用自身的执念,凝聚了自身的玲珑心。
“这里有个阵法。”谢昭转开话题。
“嗯,七情之阵,而且是负面的。”叶久道。
“在这种阵法的中心居然还能凝聚玲珑心,这也真是不可小觑的执念。”
“热忱。”叶久忽然道。
“什么?”
“云天师兄,你觉得这里发生了什么,外面那些小家伙,又为了什么目的,在激发、控制、收集那些异常?”叶久用了一个很久远的称呼。
“将功抵罪,或者是想要立功?”谢昭摸着下巴道,那表情看来真如年轻人一般。保不定比他的曾曾曾……孙还要年轻。
“包括那个姓林的小姑娘?”
“呃……”谢昭无语了。
那位“林冬连”,还真没有立功的渴求。之前的功劳,也足以抵消很多错误了。
第1550章 初心在否
不过,比起那些小家伙们的动机,谢昭其实更好奇叶久的态度。
“恒之。”他也难得再次喊了对方的字,“你这是怎么了?别说‘云天师兄’,这几百年,我都没听你喊过我几次‘云天’。”
谢昭用探寻的目光看着叶久。
这时候,他始终年轻的气质终究还是出现了一些变化。露出了几分时光洗练过的深沉。
叶久却没怎么在乎。
他将一颗丹药,弹到了地面上那状况并不好的少女的唇上。少女没有张嘴,但她手中的机关人却跳了出来,费力的用它那手指粗细的手臂,将丹药塞进了少女的嘴中。
“我还记得当年我们跟随老师的时候,儒学并不兴盛,追随儒门的人口也颇为稀少。老师为我们取字加冠之时,取字都浅显直白,我等却兴奋异常,整日里以字互称。”
“你在追忆往昔?”谢昭很惊讶,差点儿把脸上装饰用的美髯给揪下来。
以前政事堂里有了争执,都没见叶久追忆往昔打感情牌。毕竟这家伙其实没啥追忆往昔的资格啊——
刘肃的恋人没成婚就死了,他倒是和恋人成婚生子,然而他们都死了。
君铎和周暮都曾经是“灭人欲”那一派的。但话说回来谢昭记得周暮那家伙好像是喜欢的人不喜欢他,君铎则是和恋人理念不合,最后渐行渐远分道扬镳。
他们难道不想琴瑟和谐?只是都没了琴瑟和谐的那个人而已。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作为根本没必要拼子嗣的大儒,叶久这家伙是当初那一代弟子里少有的人生赢家。
他追忆往昔个毛啊!
“那一天晚上听到《安民颂》的时候我就有所感觉。”叶久不理会谢昭说什么,径自道,“这样的文章,我多年没有写过了。”
“所以?”谢昭愈发迷茫。
他迅速回顾了一下叶久这些年流传出来的文章。确实,貌似在度过了建国初期的岁月之后,叶久写文章的数量就大幅度减少了。流传在外的,除了秀恩爱的,大半就是国书、公文了。好歹也有了赋圣之名,不会为了写文而写文,就和他写诗一样,没心情肯定不写。
要说和《安民颂》类似的……
“你现在也不可能去从事细务抢后辈饭碗吧?”谢昭道。
叶久这次理会谢昭了。
他用“朽木不可雕也”的鄙视目光看了当初的师兄一眼,“谢师兄,初心可在?”
“在。”谢昭理直气壮,且回以鄙视的一眼——好歹也是有自己的“道”的大儒好么?真当做了大儒就不自省了?他也没那么堕落。
“热忱可在?”
谢昭一下子不吭声了——正如他自己所想,他又不是不自省,对自己的状况还是有点数的。
“激情可在?”叶久的质疑声,也一下子低落下去。
最后一问,根本就无需谢昭回答。
——我们没有忘却初心,却失去了过往的热忱。数百年前一位位同窗高歌赴死的激情,放在道玄修士眼中,又何尝不是一种执念?
谢昭也沉默下来,有些尴尬。
他和叶久两人一人擅诗,一人擅文,作为同期的才子,两人都属于心思情感比较细腻的那种人。他们又不是玲珑心,对于自己的情绪把握得也比较准确。
这时候谢昭意识到为什么叶久之前要那么问他,为什么后来又要鄙视他了。
外面的那些小家伙,他们现在做的事,是为了立功和将功赎罪——因为那些异常,显然和他们之前的行动有关。
可就算是纯粹的为了建功立业又有什么问题?
难道他们就没有过这样的阶段吗?
他之前的回答,包括他那时的心态,却确实是带着轻视和轻忽。
漫长的执政生涯,他可以说没有忘却初心,却也确实是将当年的发自本心的热忱,变成了一日又一日,一年复一年的例行公事,让自己变得高高在上。
现在在政事堂的争端,很多时候,甚至都已经不能说是为了公义。
不能说是想要拖后腿,都是想要发展国家的。可目的已经变成了……第三类红尘念火。
这和他们当初庇护万民、重整乾坤的宏图大愿真的是一致的吗?
谢昭揉揉眉心。
当天道初变,道门退出北方的时候,儒门的第一要务,确实是繁衍人口,占据北方,顺带培养更多的儒门弟子,积累儒门的实力。但那明明只应该是一个过程而已!
多年承平下来,不但明都的民众已经很难适应混乱,甚至连他们自己也懈怠了。
就在谢昭脸色数变的时候,叶久开口了。
这次不是和谢昭讨论、争辩什么,而是跟上了姚清源念诵的节奏。现在叶久已经明白了他们在做什么,身为大儒、原作,他对文章的力度把握,自然远在姚清源之上。
至少,有一点姚清源不能真正把握好,对叶久这个原作者来说却很简单,那就是《六欲》的根本立意——正确面对“自身”的欲望。
人是一种从众的生物,很多欲望都是受到别人的“传染”而产生的。
如何辨别并且摈弃这一部分欲望,同样是件很重要的事。只不过,这方面比较深刻,别说普通人,就是修士,想要做到“随时分辨并摒弃”也是一件困难的事。稍不留神就会中招。
《六欲》属于实用性文章,本身就是用来影响民众,传染情绪的,在这方面只是有极轻微的涉及。想要将这一部分给扩大,并且不和“扩大自身某些欲望”的用途相违背,姚清源做不到,叶久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