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五郎道:“哈哈,这事说来也巧,我们哥几个穷,一晚上吃酒没了钱,便在破庙里住了,和一个逃奴睡卧一处。结果这逃奴正是吴钩在路上买的小厮,因打得太狠才逃了。白水部,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白水部点头称谢。
  因为吴钩可能会来,大家虽在饮酒作乐,兵器却始终放在案上。看似热闹的席间萦绕着一股紧绷的肃杀之气。
  酒过三巡,整套柘枝舞也已过半,花钿簪珥委落一地,烛泪滴残,席间弥漫着酥甜的香气。大家都等累了,刺客却还没来。
  阿文小声道:“不会是他们假传消息骗吃骗喝吧?”
  燕三仍抱剑不动:“噤声。”
  无形无影中,突然出现一道彗尾飞虹般的剑光,直扑白水部而去。满厅江湖人士飒然出动!
  他们有的使刀,有的用剑,有的耍暗器,有的甩鞭,还有各色各样的棒、矛、戟、锏……只见那剑光毫无阻滞地呼啸而过,刀剑鞭矛纷纷断折坠地,漫天飞窜火星。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谢子文掷出一根铁簪子!
  华美的光芒寂然冻结。
  夺的一声,铁簪子正正击在剑尖之上。
  一声长响,剑碎。
  面对那刀枪不入无可阻挡的一剑,他做的,只是简简单单掷出了一簪。
  一张黄符纸顺风飞至,啪地贴在了他头上,来袭之人被定在了原地。他一身黑衣,几乎全然隐没在夜色中,唯有他手中一把短剑,盛放着令人齿寒的光亮。
  江湖侠士们拾起自己断折的兵器,群情激愤道:“刺客可恶,宰了他!”受喊声煽动,便有人一剑向那人颈间刺去。叮地一声,执剑的少年目瞪口呆,审视剑刃,竟略有缺损。他犹自不信,提剑猛刺,剑尖在刺客心口迸出极大一朵火花,少年一跤跌倒,举剑看时,剑尖已歪。
  白水部伸手拦住了少年。少年鼻子都气歪了:“他,他……”白水部让他退后,自己不顾拦阻走向刺客:“指使你的人在哪?”
  吴钩怒气冲冲道:“我不说,你能奈我何?”
  谢子文笑眯眯拿起墨黑酱汁,给他画了两个眼圈加一部黑胡子,又从盘中取过两粒大枣,一左一右塞进他鼻孔,啪嗒在他鼻尖上一弹:“你说,能奈你何?”
  吴钩嗡声道:“士可杀,不可辱!”
  白水部嗔道:“子文,别淘气!”
  吴钩沉默片刻,道:“姓白的,老子还是听说过你的。要不是实在没钱花用,我也不想接这趟差事。其实那人……”说到这里,他突然双手扼住脖子,目睛暴突,口吐白沫。
  白水部连忙扶住他,那人却一张口,口里吐出一道黑箭来。谢子文把他一推,白水部堪堪侧头避过。再看那人,已奄奄待毙了。
  谢子文急道:“给他一滴你的血!”
  白水部不及思考,忙咬破指尖,滴了一滴血在他口里。
  吴钩手一松,面色不再狰狞,阖目昏过去了。
  “好了。”谢子文低声道,“蛟血能压住毒素,暂时死不了了。”
  白水部带着阿文检视查看一番,写了药方子让他速速煎来,自己将他搬到榻上,为他银针拔毒。见针尾都吸出了毒血,他接过阿文递来的药,在手里降了降温,撬开他牙齿喂他喝了下去。
  吴钩悠悠醒转,视野里渐渐看清了白水部,吐出口气来:“贼天爷的,这就欠了你一条命了。”
  白水部道:“又不要你还。”
  吴钩道:“那人说了,只要我能把你拖到三更,事就成了。”
  白水部惊得看了眼天色:“为什么?”
  谢子文面色一冷:“难道是声东击西?一边大肆传扬刺杀之事,让这些好汉听闻消息都赶来助你,另一头,却要……”
  白水部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站起身来,对这些江湖人士拱手道:“诸位,这位是我请来的谢道长,他有几分本事,也足以保护在下。各位英雄好汉的盛情,白某心领。诸位今晚就请在此歇下,明早各自请回吧……”
  那刘五郎叫道:“这怎么行?白水部,食宿我们自理便是,你可一定要让我们守着。刚才那一下太危险了,万一这位小兄弟没接住呢?”
  谢子文对他怒目而视。
  白水部对刘五郎道:“实不相瞒,我们近日查到有奸人要对今上不利。需要你们保护的不是我,而是汴梁的百姓。一旦出点什么事,百姓就会面临危险。众位侠士,行侠之本便是惩恶扬善,白某恳请你们一同出些力气,近日保得京城太平无事,便是造福百姓了。”
  江湖人士中一个年长的便站了出来,拱手道:“白水部爱民如子,赤心拳拳,令人感佩。放心吧,这事就交给老朽了。”
  白水部还礼:“多谢老丈。”
  江湖客们飞的飞,出门的出门,跳墙的跳墙,一时都去了个干净。风自外吹来,蜡烛一支支都灭了。一时院中静极,明烛满地,只听美人环佩在风中摇曳。谢子文向蕊娘子点点头,她自带领四司六局的人收拾场地散去。
  白水部又看了看天,叹道:“已经二更了。到三更时,到底会不会出事?喵神农怎么没有传来消息呢?”
  谢子文道:“无论如何,我们地遁过去一探,也好安心。”
  “好。”白水部点头,对阿文、燕三道:你们去抱琴楼等消息,我和子文要进宫一趟。”
  谢子文踱了两步,大致确定方位,道:“你过来。”
  白水部一走近,他忽然露出促狭的笑容,往手上啐了口唾沫,直往白水部左右眼珠上抹去。
  “死老土——干什么!”白水部拼命揉眼。
  谢子文轻笑出声:“我想让你也看看。”
  睁眼之时,脚下竟是一片琉璃世界。大地变得透明如水,他们就像漂在平静无波的汪洋大海之上。以往他以耳身意判断地下水流所在,而今,宏大水脉有如银汉灿烂,地下矿藏好似星云流转。无数或完整或残损的人畜骨殖在地底发出幽幽磷光,不可数不可数的虫蚁蛰伏其中。
  第112章 击西
  整个地底就像一片奇诡瑰怪的灿烂星海,覆着上面无月的星空,东京城周围仿佛虚渺无物,空悬在宇宙之中。一道巨大的龙骨偃伏在宫城之下,像地底夜空中静止的幽绿极光,空洞的眼窝正望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未及惊叹,谢子文已双手按住他肩,将他往地里按去。他像落入了海水之中。抬头看去,“天空”铺着透明的砖石,平贴着潮湿的落叶,蚂蚁就像漫天的星子,而更高处真正的夜空也是星辰摇曳。
  谢子文抓住他手臂:“这边,跟我来!”
  他们行进在透明的土地里,就像游动在深海之中,老鼠、蛇和虫子就是海里的游鱼。他们游过街衢,游过宫墙之下,经过假山,经过鱼池,经过一座座宫殿屋宇。华服宫人们挑着灯盏走在地表上方,就好像夜空中有许多个游动的月亮。
  谢子文攥着《太平通天图》,上面标出了皇宫旮旯犄角里所有的陷阱、结界、镇邪物。他牵牢东张西望的白水部,谨慎地绕开所有可疑的地方。
  “官家在哪?崇政殿,还是福宁殿?”谢子文一路向中心地带游去。
  正说着,突然有几个宫人惊叫着从他们头顶跑过,连宫灯都跌落在地踩扁了。
  “怎么了?”两人面面相觑。
  正疑惑间,四个手握□□长刀的亲从官就追着他们从头顶冲了过去。
  此刻,一名宫女慌慌张张跑进了福宁殿,满脸泪痕地叫道:“官家,娘子!反贼杀人了!反贼往这里来了!”
  皇帝赵祯听得远处宿卫惨叫、宫女哭喊,心下惊惶,叫道:“快,快扶我出宫避险!”
  “不可!”张美人止住他,“官家,反贼在外,此刻闭门坚守才是!”说着,她一迭声地呼喊宫女去通知守卫护驾,又差几个宫女多提水来。有不少宫殿的宦官都聚集到福宁殿来了,张美人便吩咐他们把守各路口、房舍,将他们每人的头发都剪下一缕,说平贼后行赏将以此为证。
  那四名亲从官已经来到福宁殿外,举刀砍向值班的宿卫兵。鲜血飞溅,一时乱成一片,宫女皆惊慌逃散。大门紧闭,他们便开始火烧宫帘。
  “啊——”里面的宫女们见到窗外卷起火光,吓得魂飞魄散。张美人一面劝慰赵祯,一面吩咐:“不要乱,救火!别让火烧进来!”
  门上也着了火。长刀砍在门上,咄咄作响。
  赵祯忙拉张美人道:“美人,快走吧。”就在此时,门被踹开了。赵祯一把搂住张美人藏身屏风后。几个宿卫忙举枪拦住门口,宫女和内侍们战战兢兢站在他们身后,手里拿着香炉、铜箸之类可以当武器的东西。
  这四人武艺高强,将宿卫逼得节节后退。其中一人扯过一个小宫女,勒住脖子,恶声恶气道:“官家在哪?”
  小宫女吓得呜呜哭道:“奴,奴家不知道……”
  “不说我杀了你!”
  小宫女尖叫一声,臂膀上被刀砍得血流如注。
  白水部和谢子文来到福宁殿外,正见到这一幕。白水部大怒,正要上去,谢子文一把拉住他:“这么多人,你如何能露脸,小心被当刺客砍了!”说着,他觑着机会,伸出手去,一把将那他砍人者的腿拖入地下。那人惊得大叫一声:“有鬼!”
  这一叫,其他三人都向他看来。就缓得这么一缓,宿卫一□□入一人胸口。那人嚎叫着退后。殿外又赶来了三五宿卫,与他们战成一团。趁众人都无暇旁顾,谢子文拖了那个晕倒在地的小宫女下来,白水部极快地给她清创缝合,还好骨头没事。
  “官家,快到后殿去避避。”屏风后,张美人轻声说着,扶着赵祯往后走。
  白水部忙对谢子文道:“快跟着他们。”
  谢子文将小宫女打横抱起,跟在他后面,去盯着皇帝和张美人。
  刚经过两道宫帘,进入后殿,迎面却走来了一个道人。他穿着光鲜的油紫道袍,头戴五斗冠,有一张初过三旬的脸,黑色鬓发边缘却有些微霜色。
  张美人不大认得,惊得睁大了眼睛:“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赵祯也惊疑不定:“薛蓬莱?!”
  白水部、谢子文更是吃惊不小:“薛蓬莱!”
  薛蓬莱微笑躬身:“微臣救驾来迟。”说着一抬手,青黄两张符纸便迅疾无比地向他们飞去。青纸一贴上张美人胸口,她便晕了过去。赵祯张手将她抱住,胸口立即贴上了一张黄符,登时浑身如被绳索捆住,动弹不得。
  薛蓬莱身周,一个接一个,出现了六个稻草人,根根稻草都闪烁着微弱亮光。每个稻草人的头、胸、腹、双手、双足上都点着一盏小小的磷灯,再加上他,共同呈现出北斗七星的形状。他就站在连接勺子和勺柄的天权方位,双手结印,念咒不断。
  谢子文观察着上面的情况:“他在作什么法?”
  薛蓬莱胸口忽地喷出一道青绿光芒,连续贯穿了所有的稻草人,最后没入赵祯的胸口。赵祯的胸口出现了一线金光,然后越来越多的金光不断被拉扯出来,穿过稻草人,没入薛蓬莱的胸口。他年轻的脸上肌肉抖动,似乎痛苦至极。
  “管他作甚,必须阻止!”白水部手上亮起一团红光,凌空跃起,拍向薛蓬莱。
  谢子文也便抱着小宫女一跃而出,从他背后刺出铁簪。
  那金光陡然与红光相接,整个福宁殿都似震了一震。薛蓬莱胸口的光芒被斩断了,他眼睁睁看着这束光芒贯穿了赵祯、薛蓬莱、谢子文和小宫女。
  一片空白中,白水部听到了震耳的笑声。似乎极得意,又似乎极悲凉,充满了极度的狂喜,海啸般冲刷着种种生灵。
  闪烁着微光的地底生物唰地逃向远方,宛如数阵流星之雨。
  他手足俱僵,眼前光斑狂闪,可骨骼却尖锐地疼痛起来,皮肉火烧火燎,像水面上的油在沸腾。他努力看向谢子文。可眼睛撑开一线,他看到谢子文的面目也似蜡油般即将融化。
  可下一瞬……他看到地上靠柱坐着一个小宫女。
  他眨了眨眼睛,觉得身上的疼痛一下子消失了。可他低头一看,发现身上穿的是赵祯的衣袍。
  白水部一转头,看到原来站着赵祯皇帝的地方躺着一个自己,而原来小宫女呆的地方,却躺着一个谢子文!
  怎么回事?!
  薛蓬莱向他们走来,眸中像燃烧着两团阴火,嘶嘶地说:“你又坏我大事……”
  白水部见他神情可怖至极,禁不住后退一步。这时,他身后的云母屏风突然被一物撞倒,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巨响。喵神农落在地上,双眼冒着绿光。
  “喵神农,你可算来了!”白水部激动地说。
  宿卫们正在殿前围住那几个叛乱的亲从官,乱刀砍死。这时听到异响,一半人手便弃了最后一人,赶往后殿:“官家!美人!怎么了?”
  喵神农弓身龇牙道:“薛蓬莱!”
  “算你们走运。”薛蓬莱冷笑一声,跃入后殿一面铜镜。
  白水部追上,却只在镜中看见了自己的形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