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火烧的正旺,秋日寒凉,厨房却烘得似个大蒸笼。
明玄人高马大的立在灶台前,头束巾布,腰系厨围,运刀如飞,笃笃有力。
今日是两个女儿回府的日子,按照惯例,明玄亲自下厨。
年过四旬的男人,腰背依旧坚硬挺拔,一片飘着油烟气的厨围,竟被穿出铁甲银盔的气势,砍瓜切菜如斩首杀敌。
家厨纷纷立在一旁,宛若学徒般垂首静候差遣。
“回来了。”明玄背对着厨房门,淡声开口。
明黛端茶,笑着递到明玄面前。
明玄正渴,手在厨围上揩两下,抓起杯子一饮而尽:“油烟大,站远些。”
说话间,家奴飞速在厨房靠窗的位置摆了一只圆凳。
明黛过去坐下,接过巧灵递来的一副碗筷,乖巧等着。
明玄笑一声,菜出锅时,让她先尝味儿。
明黛兴致勃勃的尝鲜,吃的小嘴油亮,津津有味。
明玄又笑起来:“你以后可不能进厨房,模样端的再好,一进来就像老鼠进米缸。”
明黛也笑:“父亲的手艺天下难寻,冲这一口,什么舍不得?”
明玄朗声大笑。
……
长孙夫人初有孕时,一度被折腾的很惨。
明玄急的六神无主,又不能迁怒无辜的厨子。
一气之下,自己一道菜一道菜学。
但凡长孙夫人忽然想吃什么,他立马开火去做。
明黛与明媚是第二胎,还是孪生胎,过程艰难不说,出生后一度体虚。
从断奶进食开始,是明玄盯着喂大的。
明家风度翩翩的五公子,从前一双手,提得是狼毫,握得是长刀。
娶得佳人,为夫为父,变成了提食材,握菜刀。
明玄的厨艺,几乎是贴着妻儿的胃口练出来的。
……
饭食备得差不多,明玄脱了厨围,摘了头巾,与明黛往长孙夫人那头去。
明玄问起她在卫国公府的日子,明黛一一作答,特意讲了外祖母给母亲备的补品。
听到岳母,明玄轻咳一声:“稍后给你母亲送去,她定会高兴。”
“是。”明黛浅笑。
……
刚到厅门,内里传出明媚的声音——
“斜眼歪嘴算什么?拿捏不好,半身不遂都有。”
长孙夫人在明媚嘴上轻轻拍一下:“姐姐也敢咒!”
明媚挨了一下也没住嘴:“若有半句虚言,叫我半身不遂就是。”
长孙夫人简直怕了她。
“那是宫里侍奉主子多年的老嬷嬷出宫后收的女徒,最擅推拿纤体。”
“也没听哪位娘娘被按得半身不遂歪嘴斜眼呀,尽胡说!”
明媚毫不动摇:“凡事过犹不及,再好的技师,也不能滥用。她日日传唤离不得,您也不管管——”
最后一句,软软的调子被拉得九曲十八弯。
明玄夫妇最受不住她这套。
又听她道:“太子已足够喜爱她,至于不要命的折腾吗?”
长孙夫人这才沉下语气:“这话过了。”
里面没了声音。
“隔老远就听到你叽叽喳喳,什么事这么有趣,也说给我听听。”
低沉带笑的男声自门外传来,厅内一双母女抬眼望去,见父女二人先后走进来。
明媚没料到父亲和姐姐就在外头,怂怂的朝母亲挪了挪。
明玄似笑非笑的看明媚一眼,挥手传饭。
……
饭菜上齐,明黛看一眼厅门的方向:“兄长还未回府?”
明玄携长孙夫人入座:“他刚任都水监一职,难免忙些。”
这些事情,明媚或许不清楚,但明黛在长孙家的敦促下,多少了解些。
今年雨水暴涨,多地河道泛滥成灾。
明靖任都水监,一直提议兴修水利,还打算南下巡视,难免忙碌。
……
明黛胃口不错,用完一小碗水晶饭,半张烤饼。
长孙夫人暗中观察,见她并无节食的样子,这才放心。
但再看一看,又觉女儿还是瘦了。
明媚捏着竹箸一下一下插米粒,心想,你就演吧。
夜色四合,明玄陪长孙夫人在花园消食,明黛和明媚一并跟着。
得知卫国公府备了珍贵药材让明黛带回来,长孙夫人眼底皆是喜悦。
到底是长孙家捧在手心养大的姑娘,岂会真的老死不相往来?
长孙夫人嘴上不说,心底仍是十分在意的。
明黛看着双亲的背影,略微失神。
长孙夫人年轻时,曾为嫁给明玄,与母家卫国公府闹过不愉快。
两人成亲那年,双方关系一度僵化,即便长子明靖出生,也只是稍稍缓和,尚无来往。
直至明黛与明媚这双宝贝出生,讨尽了卫国公夫妇的喜欢,两方才真正冰释前嫌,重新走动。
但卫国公府只认孩子,多半是将她们接过去小住,借两个孩子的口,与长孙蕙传些关怀之语。
对此,明玄无半点异议。
成婚近二十载,明玄与长孙蕙一直恩爱和睦。
明黛曾听兄长说,母亲年少时聪慧好学,顽皮爱闹,连父亲都甘拜下风。
是生产时伤了元气,这才敛了从前的好动性子,日渐温柔娴静。
父亲在外头的事,母亲基本都知道;府里的大事小事,亦逃不过父亲的眼睛。
明黛曾以为,夫妻间都是这样,事情不分大小内外,只要与彼此有关,皆可共同面对。
然渐渐长大,看多了寻常夫妻的琐碎矛盾,听多了肝肠寸断的故事,才知自己天真。
不是没有争取过,也不是没有期待过。
可惜,没机会了。
……
“黛娘?”明玄又喊了一声。
明黛回神:“父亲唤我?”
她这才发现母亲已携明媚走到前头,剩她与父亲落在后头。
明玄:“你母亲给你们做了新的秋装,明媚随她去取,你陪父亲继续走走吧。”
明黛和声应下。
父女二人漫步园中,明玄起了话头。
“媚娘说的,是不是真的?”
“什么?”
明黛没明白。
明玄看她一眼:“你当真无节制的纤体节食?”
明黛失笑:“没有。”
明玄负手踱步,淡淡道:“没有就好。”
他转而问:“那南下的事,也是我们多心”
明黛笑容淡去。
明玄看她:“今日,陛下允了靖儿视察改善各地水利一事,南下之行已定。”
明黛眼神一动,清光莹莹。
明靖是太子提拔,闹灾以来,他一直提议视察改善各地水利。
水利修建最为繁琐漫长,一次一场降水,一次河流改道,都会造成极大影响。
一旦投入,太子势必迎来新的奔忙,恐令婚期再延。
明靖前几次提,都被太子压下,他甚至准备告假,自行南下调查,顺带携一双妹妹前往江南明府探望三叔。
没想,今日太子一反常态,允了此事。
明靖留了个心眼,一番探问,方知明黛进了宫,与太子说了话。
太子急于成婚,是因为明黛。
明黛南下,像是隐晦的督劝,也像身体力行的表态。
太子很难不多想。
然而,为博美人心,太子也是舍得一身剐。
“靖儿还年轻,这个年纪被重用,遇困很正常。”
“若稍有难处就要惊动你,他如何自立?太子对你情浓,一切好谈,倘若有变,你又要如何自处?”
明黛面色平静:“女儿与太子只是寻常问候,父亲与兄长多虑了。”
明玄不吃她这一套,顺着她的话,一针见血:“在太子那处打边鼓助你兄长是我们多想;那让太子被事务绊住延后婚期才是真的?”
明黛心头一颤,面上露笑:“父亲今日的话,一句比一句难懂。女儿要去母亲那处瞧瞧新衣裳,先行告退。”
父女二人的谈话戛然而止,看着明黛的背影,明玄长长的叹一口气。
昏暗的角落,明媚抱着手走出来,目光追着明黛的背影,唏嘘摇头。
“外传父亲对母亲一往情深,多年来专宠她一人,我看未必。”
明玄瞪她:“你又胡咧咧什么。”
明媚真诚地说:“我说,父亲上了战场能以一敌十,可应对女子的本事,只够消受母亲一人,多一个都力有未逮。”
明玄顺手扯来一节枯枝,活络手腕作势要打,“为父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力有未逮’。”
明媚赶忙拉着巧心跑了。
……
得知明媚即将南下,贺采薇赶忙见了她一次,顺道抖了景枫的底。
“今年多事,朝廷不仅要赈灾,还要抚民,哪里都耗钱。”
“从前,买卖官爵都是放在下头干的事儿。”
“如今,就差官府直接发榜文明码实价的买卖。”
明媚挑眉:“他来长安买官?”
哪怕朝廷真的缺钱到这个地步,也是对下头睁只眼闭只眼。
长安遍地达官贵人,上这来买官,底气该有多大?
贺采薇摇头:“你对富贵,一无所知。”
接下来,她用最简洁的语言向明媚描述了于今年异军突起的陵州景氏如何富可敌国。
衣食住行,三百六十行,没有景家不插手的行当。
景家这一辈的当家,是嫡长子景珖,景枫是景家庶子。
商贾想入仕,一半靠榜下捉婿,一半靠出钱买官。
景枫应当是想趁这个特殊时期,用银子混个朝廷命官。
贺采薇打听到,景枫看中的是都水监一职。
据说一路从江南打点到长安。
花了多少钱外人无从得知,但如今的都水监,是明靖。
明媚了然,“陈府那日,原来是迁怒。”
贺采薇原以为明媚要搞景枫,可她只是咕哝两句,再无下文。
……
明靖得陛下首允,算是身负公差南下巡察。
然明府一派忙碌,装车备马,恨不能将半个府邸都搬上船的架势,却与他没什么关系。
都是为府中两位小祖宗准备的。
明靖看着怀里简单到寒酸的小包袱,摇头叹息往外走。
这不是明黛和明媚第一次南下,却是长孙夫人最舍不得的一次。
明黛大婚在即,她更想与女儿多相处。
但明玄以为,一旦明黛进宫,就难再与自家兄妹轻松出行。
玩一次少一次。
长孙夫人觉得在理,含泪将他们一路送到岸口。
如今多地河道已清理好,还有官兵镇守,反倒是城镇堆积大批官府招募的工人,人蛇混杂,车马拥堵。
所以明靖选择走水路,一来路线更短,二来方便视察各岸口的情况。
临行前,长孙夫人红着眼给两个女儿塞小金锭,唯恐她们在路上拮据。
趁长孙夫人往明媚那头去时,明玄走到明黛跟前。
虽是孪生姐妹,但明黛早出来半刻,明玄一直视她为长女。
临别之际,明玄语调低沉:“父亲以为,比起做一个规矩不出错,受百姓敬仰,国君爱重的皇后,你还有的选。”
“此去数日,你慢慢想。若是从前有什么不愿告诉父母的事,想明白了,回来再说也不迟。”
明黛愣住,呆呆看着父亲。
明玄语气又松:“不必时刻念着家里;你不念,它也不会长脚跑。父亲与母亲等你们尽兴而归。”
船夫在催,明黛略略回神,再次向双亲辞行。
登船一瞬,明黛忽觉心中钝痛难耐,忙回身遥望双亲。
长孙夫人追着往前,险些摔倒,被明玄牢牢稳住,正倾首靠在丈夫肩头落泪。
明黛鼻尖一酸,眼眶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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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即将上场~不慌,小场面!
明黛:再见了大家,我即将去远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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