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皇太后千秋节来临之时, 帝都格外热闹起来。
于江家, 也多了许多交际与八卦, 不过, 与出门参加宴会相比, 何子衿更重视重阳即将参加的大理寺考试, 虽然只是低品小官的考试, 却是重阳入仕的开端。
考中了,从此步入仕途。
考不中,嗯, 再想别个法子。
重阳近来也颇是用功,宫媛还特意去庙里拜了文殊菩萨,想着要不要丈夫考试那日做锅及第粥大家一道吃。重阳连声道, “我又不是去考状元, 喝什么及第粥啊。”坚决不喝。要是喝了及第粥还没考上,岂不丢脸。别看重阳在别个事情上很有信心, 唯独这考试上, 他有那些一星点儿的不自信。
不想重阳考试那天, 何子衿特意下厨做了, 号召大家一起喝, 还给重阳做了面加持运势的金牌让重阳戴。重阳原本不大紧张的人,给姨妈这样一庄重, 考前还真有些紧张。
好在,重阳到底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 这也不是科举, 重阳早上去的,傍晚就回来了。宫媛问他考的如何,重阳道,“反正都答上了,我觉着不错。”
宫媛担心哪,大理寺放榜之前又去西山寺烧了回香,光香油钱就添了五十两不止。
好在,宫媛这香油钱没白添,待大理寺的录取榜出来,重阳纵不是前三,也占了前五,很荣幸的进了大理寺成为一名整理卷宗的小官儿。
虽然品阶极低,却是仕途的开始,何况,重阳小两口都不是差钱的,并不指望俸禄过活。主要是,重阳这一步,正式将自己的小家带进了官宦门第的门槛,哪怕重阳不是科举晋身,不好说自家是书香门第,但在大理寺当差,也极是体面之事。
宫媛催着丈夫写信给公婆报喜,又给丈夫缝制新衣,这衣裳是大理寺小官儿的服饰,绣纺里多少好料子,此时却是不敢用,用何子衿的话说,“官场里讲究多,上官穿绸,下头人最好不要着锦。有的那没眼力的,上官艰苦朴素,他偏要一幅富贵奢侈样。上官讲究精细,他偏一幅粗糙糊涂样。这样的人,不要说升职了,能不能站住脚还得两说。咱们虽不需谄媚上官,也不要特立独行。给重阳里衣做几身好的,外头衣裳随大流就成。”
宫媛一面给丈夫缝着衣裳,一面同干娘打听,“我听说,二舅妈的父亲极有名声。”大理寺的头就是二舅妈杜氏的亲爹,这也是宫媛很放心丈夫当差的原因之一。
“是啊,杜大人清流出身,名声极好。”何子衿打发了丫环下去,与宫媛道,“还有一件事,我也是听人说的。说杜大人原是太宗皇帝年间一位李尚书的得意门生,那位李尚书,因欺君之罪满门抄斩。先时那些门下门生,杜大人官运最佳。”
宫媛面露惊讶,她虽有些见识,不过,乍听这种满门抄斩之事,难免有些惊惧。何子衿笑,“这种大罪,等闲人想犯也没机会。这也是帝都坊间传闻,因重阳就要去大理寺当差,与你提一句罢了。”
宫媛不禁道,“官场上的事我不大懂,可要是商场上,倘有哪家东家倒了霉,底下伙计大掌柜基本上也会比较艰难。”
这就是宫媛的聪明之处,这世间,许多人囿于出身,可能没有先天出身与见识,但聪明人是会类比的。何子衿道,“也不全都是会倒霉的,不是吗?”
宫媛若有所思,心下已知这位杜寺卿定是位极出众人物,不然,宫媛虽自家丈夫未曾科举,但婆家亲戚多有为官的,宫媛耳濡目染也知些官场上的规矩,官场特别讲究师生关系,座师与考生,这简直就是天然的政治同盟。像这种,座师都满门抄斩了,杜寺卿还能在官场上顺风顺水,绝对不是凡人哪。
宫媛在丈夫入职大理寺前听了一通关于杜寺卿的八卦,虽然这八卦有些血腥,宫媛还是说与丈夫听了。宫媛道,“我看这位杜大人很是不凡,你做事可得仔细着些。”
重阳笑,“放心吧,我不过是最低品的小官儿,离杜寺卿还有八百里远,不一定能见着呢。”又道,“能在帝都身居高位的,哪个是没本事的?没本事的早被人挤下去了。”
见丈夫心思开阔,宫媛也便放下心来。
小夫妻二人很是说了些私房话,重阳道,“自从有了咱闺女,我就干劲儿十足啊。”
宫媛好笑,“别人都是有了儿子干劲儿十足,你这倒反过来了。”
“此言差矣。”重阳喝两口温水,道,“儿子我是不担心的,小时候好生教导,以后有本事,自然有他的天地。要是个窝囊的,咱们再如何置下家业,将来两眼一闭,也挡不住他不败家。闺女不一样啊,闺女再有本事,这年头婚嫁,都要看门第的。不是说门第寻常的就没有好小伙,可那些好小伙,难道不想娶更出众的闺秀?所以,我这做老子得得努力啊,不能到时闺女出众,因咱们做父母的没给闺女一个好的出身,进而嫁不了好女婿,那这岂不是耽搁闺女一辈子么?再者,我也不是说非要闺女嫁得多好,但,不管嫁什么人家,没娘家做靠山难免被人轻视。那怎么行啊!我可舍不得!”重阳瞅着小闺女睡得香甜的小脸儿就满心爱怜,轻声道,“看咱闺女,生得多俊哪,我就没见过这样俊的女孩子。”
宫媛哭笑不得,轻咳一声,板着脸道,“这话,我怎么这样耳熟,记得以前哄我时你可没少说。”
重阳伸手揽住妻子的肩,笑,“咱闺女这么俊,还不是生得像你,夸闺女就是夸你了。”
小夫妻说笑着,早些安歇了去。
何子衿与阿念说起重阳考上大理寺的事儿也很高兴,道,“重阳可是没白用功,这孩子,就是科举文章不大会写,要论起办实事,阿晔他们都不及重阳老练周全。”
阿念道,“重阳年长,历练这些年,庶务上的确较阿晔他们强些的。”
何子衿笑,“重阳有了差使,三姐姐和阿文哥也就能放心了。”
“是啊。”阿念也觉着重阳争气,知道上进,家里现在形势不错,阿念也是希望趁自己年轻,孩子们的前程能拉一把的都拉一把,但这前提是,孩子得自己争气啊。像重阳,自己考进大理寺去,历练几年,就好谋外官了。这个前提是,他得能考进去。重阳今进了大理寺,只要认真上进,家里再帮衬指点着些,过几年便能自立。阿念看重阳长大,亦为他高兴。
只是,夫妻二人还没高兴几日,麻烦便来了。
倒不是重阳在大理寺的差使有什么不顺当,重阳一向会做人,纵是新进当差,与上下关系也搞得不错。让重阳有些糟心的是,他祖父母和大伯一家来帝都了。
重阳并不是不孝的性子,也不是说不想见祖父母和大伯一家,关键是,大伯到帝都的方式,有些个……不好启齿。
那啥,胡大伯是被押解来帝都的!
说来,重阳这都做爹的人了,对祖父母与大伯家的记忆反是不深,他自小就跟着父母来了帝都,这些年一直与外家关系更近。祖父母、大伯一家忽然来了帝都,重阳初闻有些惊讶。只是,他也没多少时间表示长辈突然来帝都的惊讶,就得去刑部打点了,无他,大伯是被押解帝都问罪的。祖父母跟来,是来捞人的。
哪怕江何两家与胡家长房一向不大亲近,胡大老爷胡大太太带着胡大奶奶与孩子们求上门来,也不好袖手。
重阳素来机伶,在附近租了处三进小院,先安排祖父母、大伯娘和堂哥堂弟堂妹们住下,再细问大伯的事。重阳真觉着给姨丈添了麻烦,阿念道,“都是亲戚,就是没你,看着你爹、你曾祖父的面子上,这事儿也不能不管。只是,一时间不晓得案情如何,我得先去打听一二,你也不要急,到刑部虽说会受些苦,案子还没审,性命是无碍的。你暂不要去贸然打点,我弄清楚案子再说。”
重阳连忙应了。
江家新娶的儿媳妇,苏冰的祖父便是刑部苏尚书。但,倘是因冤案,找苏尚书打听还罢。胡大爷这案子,还真不好说冤是不冤。阿念其实不大想理,却又不能不理。
阿念没亲自去,先让阿晔找苏二郎打听一二,看这案子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苏二郎很快就打听出来,与阿晔道,“胡知县收人银子判案,苦主拦了御史台左都御史的轿子告状,这事儿由御史台经了刑部,左侍郎亲自审的,内阁下的文书,免职来都受审。”又说,“自来这贪银子的罪责,要是往深里查,怕不只这一桩罪过。好在先时胡知县判案没出人命,不然,他自身难保。”
阿晔谢了二舅子一回,回家与他爹说了此案。
阿念听了没有不生气,道,“胡家也是世宦之家,哪里就缺银子到收受贿赂的地步,真真是辱没胡山长的人品。”胡太爷一手主持建立芙蓉书院,做过山长,阿念现在还时常称呼其为山长。
阿晔劝他爹,“为这事,爹也不值当生气,我听二郎哥的意思,倒还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倘到事关性命的地步,咱家怕也是有心无力。”阿念道,“我是可惜了的胡山长那样的人品,长孙如此,要是让老人家知晓,没有不伤感的。”
见胡大爷不是要命的官司,阿念这才让重阳去牢里打点,送些衣食衾褥,也不必送太好的,再疏通了牢里狱卒,不至令胡大爷吃太多苦楚,同时让重阳问一问胡大爷此事来龙去脉。
重阳给大伯送东西,兼着打听案情,,却是什么都没打听出来,胡大爷闭口不言,重阳倒是有法子,坐在大伯身畔,道,“小时候,常听父亲提起大伯,说大伯是兄弟里最用功上进之人,时常让我们兄弟以大伯为榜样。不论别人怎么说,我相信以大伯人品,此事定是冤枉。我不担心别个,可大伯的事,要是给曾祖父知晓,要如何是好?”
胡大伯纵是修闭口禅的人,闻此言也蓦然动容,看向重阳的眼中似有泪光,良久方哽咽道,“此事断不能给太爷和老太太知晓,他们两位老人家,都上了年岁,要是因我这不孝子孙气伤了身子,就是我一辈子的罪过。”
重阳望向大伯鬓边花白发丝,眉宇间的疲惫,重阳也不禁有些动情,道,“既是如此,大伯有什么苦衷,只管告知小侄。倘有回旋余地,也好为大伯洗脱罪名,不然,大伯纵不为自己想,也当为堂兄堂弟们想一想啊。”
胡大爷面露犹豫,最终还是摇摇头,闭上眼睛,不肯再言。
重阳费尽唇舌,啥都没打听出来,回家很是气恼,道,“大伯的样子,似是有隐情,偏生不说。眼下不趁着咱家与苏家的关系把事弄清楚,案子一旦判了,大伯这辈子仕途算是完了。”哪怕与大伯家不大亲近,身为伯侄,重阳也是盼着大伯一家好的。
宫媛到底心细,道,“听你的话,我也觉着,大伯似有什么难言的苦衷。”
重阳叹,“大伯什么都不肯说,岂不叫人着急。眼下大伯的案子因不是要案,还能拖一拖,可也拖不了多久,他不开口,待得开堂审理,一旦判了,再翻案可就不易了。”重阳虽是初进大理寺,也颇有些见识了。
宫媛道,“不如我去大伯娘那里打听一二。”
“也好。”
宫媛去胡大奶奶那里说话,不同于胡大伯的闭口不言,胡大奶奶没几句就将事情说了出来,胡大奶奶未开口已是泪流满面,待拭了拭泪,方开口道,“侄媳妇没见过你大伯,重阳是知道他的,他岂是贪恋钱财之人。我们这些年,虽则不算富裕,吃穿也不愁。我们夫妻连带孩子们,都不是奢侈之人。今日这话,我说了,怕以后家里也再没有我的立锥之地,只是,我不能不说,我要不说,他有个好歹,难道叫孩子们背着犯官之子的名声过日子吗?”
胡大奶奶说着,眼泪流的更凶。还是宫媛劝了又劝,胡大奶奶方稍稍止住眼泪,说出事情经过。
事情并不复杂离奇,宫媛却是听得目瞪口呆。
要宫媛说,胡大伯的确有些冤枉,不为别个,银子不是胡大伯收的,不过,案子的确是胡大伯判的。但这案子之所以判错,虽有胡大伯失察之过,论最大过错,倒不是胡大伯,而是胡大伯的亲娘胡大太太。胡大太太收了人家的银子,里里外外的帮着那家人说好话,胡大伯断案也有些疏忽,就此错判。苦主一家不罢休,遂告上帝都,胡大伯就此吃了官司。
宫媛听了此中内情,不由有几分为难,怪道胡大伯闭口不言,身为人子,纵知是母亲糊涂,除了替母亲顶下这过错,实在是没有第二种选择。不然,倘胡大伯出告母亲,这就是大不孝。
宫媛深知此事难办,还是先缓声劝好胡大奶奶,这才起身告辞。
宫媛虽打听出内情,其实于案子无甚帮助,亲娘收银子,错判的是胡大伯,如今是不顶缸也得顶缸了。
阿念知此事后,私下大骂胡大太太,道,“真个败家婆娘,不指望她给儿孙帮忙还罢了,如今还连累儿孙前程。”
何子衿道,“生气无益,这事到底得有个了局。我只怕苏尚书那里不好走关系。”
阿念道,“不说苏尚书是不是会徇私之人,就是我,也不好开这个口。这怎么说呢,我家亲戚犯了事儿,您轻判些则个?哪里张得开这个嘴。”阿念也是要脸面之人,为这样的事求人,尤其姻亲之间,特别的跌面子。
阿念不想求人,就有不求人的法子,他的法子是,推动此案尽快审理,尤其是在太皇太后千秋节前最好不过。另则就是,让重阳去寻那告状的苦主,必要想法子得到苦主的谅解。这事儿,能有转机就在于,案子虽是错断,好在苦主家没出人命,跟人赔礼道歉,物质补偿,晓之以情,动之以礼,只要苦主愿意网开一面,这事儿就好说了。
阿念还是去苏家拜访了一趟,他委实不好直说,转着弯儿的给苏尚书讲了个故事,就讲这孝子的故事,阿念道,“母亲有过错,做儿子的岂能不替母亲担着呢。这孝虽是愚孝,也是没法子。”
苏尚书道,“要不说呢,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自己亲娘都不了解,也不怪庸碌昏馈,断错案子,断送前程。”
“是啊,我家内子常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阿念道,“我家内子,一向比我有见识。”
苏尚书似笑非笑看阿念一眼,阿念厚着脸皮赔笑,给苏尚书递茶,反正苏尚书官职辈份都比他高,阿念很有些做小伏低的本事。
苏尚书自然不会允诺什么,阿念也不会没眼力的直言相求,还没到那要命的时候。
事实也证明,阿念的安排极有道理,首先苦主这里愿意谅解,胡大伯认罪也认得干脆,因着太皇太后千秋将至,此事最终以胡大伯罢官告终,其他并未再行追究。
胡家上下纷纷念佛,独胡大太太嘟囔一句,“江家既与苏尚书家有亲,如何还把咱大郎罢了官,大郎这事,本就冤枉。”话未说完,胡大老爷一记嘴巴抽过去,胡大太太愣怔片刻,扑过去便与胡大老爷扭打起来。
重阳与宫媛回家后,很是语重心长的说了句,“以后就是让儿子打光棍,也不能娶个糊涂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