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元良从山上下来, 木工又在那里打磨他的刀具。
木工有一手好手艺, 再古怪的木头, 在他手里都能化腐朽为神奇。每年都会有很多人来他这边学艺, 他让学徒们帮忙干活, 然后把手艺教给他们。每每学到十之一二, 学徒们就会离开, 去镇上、县里谋生,甚至还有到市里去的。
木工每天清晨都坐在空荡荡的伐木场里磨刀,刀具在磨石上发出嚯嚯嚯嚯的声音, 刀锋也变得雪白而锋利。
罗元良背上背着一大把粗藤,多得几乎把他整个人都淹没了。他把它们都放到木工面前,然后背起木工放在一边的米粮离开。
两个人一句话都没交流, 只有那嚯嚯嚯嚯的磨刀声试图驱散清晨的薄雾, 迎来骄夏的朝阳。
罗元良回到住处,是个空旷的平房, 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屋里有个小火炉, 炉上是个破旧的铁锅, 可以用来做饭。
比起前两年, 这样的生活已经像人过的日子了。
罗元良把米放进粗陶米缸, 坐在火炉边思考半饷,拿起角落堆放的木块。那是木工不要的边角料, 叫他有兴趣就练练手。他一直没兴趣,堆在一角没动。
想到那个脸色苍白的小娃娃, 罗元良顿了顿, 掏出口袋里的小刀,和木工一样,没动手,先磨刀。磨了小半个小时,他取出一块木头,剔去多余的部分,雕出个模子,接着再细细地雕琢细节。雕完一样,放下;雕完一样,再放下。不一会儿,他手边就多了好几只惟妙惟肖的小动物。
等调完第十只,罗元良手指已经动不了。他找来块麻布,把小动物们都裹起来,把它们放进口袋里,走了出去。
天色已经大亮。
罗元良在牧场里游荡了一会儿,脱掉上衣走进棚圈,默默放出动物们,然后打扫棚圈。一间接一间地扫完,他感觉自己身上有股味道,又跑去河边,钻进河里洗了个澡。
等罗元良再穿上衣服,牧场的工人们才姗姗来迟,有的去棚圈晒竹板,有的去挤牛奶,有的去打理菜园子和果林,有的去喂养鸡鸭。牧场虽然不算特别大,但也不算小,可以养活好几家工人。
罗元良知道很多人想到牧场里来,其中包括这些牧场工人的亲戚。他自己占了一间房子,他们都看他不顺眼,联合着来排挤他,把他挤走了,他一个人干的活可以分给很多人干,他一个人住的房子可以分给一家人住。
罗元良都清楚。
程忠不清楚。
程忠甚至不清楚这些人贪昧了多少东西。
那家伙和他爸爸一样脑袋不清不楚的,大概当兵的都这样。也就是牧场主人不怎么在意这牧场,要不然照他这管法,早被人给赶走了。
罗元良默默想着。
罗元良也养了一群鸭子,它们还没长大,浑身长着灰扑扑的绒毛。虽然看着像普通家鸭,但他们其实是群野鸭,罗元良在山里掏来的,它们一睁眼看到的就是他,把他当了亲人,乖乖跟他跑。平时罗元良都把它们放养在白桦林,今天罗元良想了想,一个呼哨把它们叫了出来。
鸭子们嘎嘎嘎地跑到他脚边,排好队摇摇摆摆地跟在他屁股后面。
罗元良领着它们去了湖边。
小鸭子一个接一个地跳下水,自由自在地游了起来。
罗元良看着不远处那栋洋楼。
那小娃娃跑了出来,身边跟着只大狗和那个十来岁的少年。
袁宁是被小鸭子的叫声吸引的,看它们居然在水里排着队游泳,觉得它们很不一般。他远远就看见了罗元良,跑到:“这是你养的吗?”
罗元良看了看袁宁,从口袋里掏出麻布小包,递给袁宁。
袁宁一愣。他说:“你给我送药草,我还没谢谢你呢。孙医生说那药草很难找……”
罗元良不说话,只直直地伸着手,等着袁宁把自己手里的麻布小包接过去。
袁宁只能拿过那麻布小包。
罗元良又跑了。
袁宁见章修严在一边看着,有些踟蹰,不知该不该当着章修严的面把“礼物”打开。会是什么呢?这还是他第一次从“朋友”那儿收到礼物,心里又是好奇又是期待。他见章修严没有离开的意思,还是没忍住,把那块包在外面的麻布打开。
十只惟妙惟肖的小动物出现在他眼前。
都仅有拇指大小,但看着都像活的一样,马的鬃毛、松鼠的尾巴、公鸡的冠子、绵羊的羊毛、公牛的犄角……每一个特征都鲜明可爱。
袁宁好喜欢!
袁宁忍不住说:“大、大哥,你看!是不是很可爱!我回去也能看到好多小动物了!”
章修严看着袁宁熠熠发亮的眼睛,心里有点不舒服。那个家伙无缘无故跑来送他弟弟礼物,也不知是什么居心。章修严仔细想了想,他好像没送什么礼物给袁宁,反而还收到了袁宁送的护腕。当然,他的胸襟还是很广阔的,绷着脸夸道:“是的,很可爱。”
袁宁说:“我该回送他点什么呢?”他拉着章修严的衣角,“大、大哥,我们是不是很快就要回去了?”
对上袁宁满含期盼的双眼,章修严顿了顿,平静地回答:“没有,你病刚好,得好好休息,多住几天养养。”
袁宁高兴极了:“那太好了!”
这天天气很好,牛羊和马儿都打完了疫苗,也恢复了精神,自由地在牧场里吃草。袁宁跟着程忠到处跑,看马儿吃草,看妇人挤牛奶,看那群野鸭子在湖里游来游去、欢快觅食。
章修严一直在房间里。
袁宁从瓜田那边抱了两个白白胖胖的甜瓜,回到洋房那边找章修严。他兴冲冲地推开房门,却见章修严正在桌边描画着什么。
章修严手中的动作一滞。他板起脸教训:“进房间怎么不敲门?”
袁宁乖乖认错:“对不起,我忘了。”他捧着两个甜瓜,“忠叔叫我挑的,我想拿回来给大、大哥尝尝。”他犹犹豫豫地站在门口,不知该不该进去。
章修严说:“过来。”
袁宁见章修严不生气了,高兴地冲过去。等看见桌上摊着的“燕子”,袁宁愣了一下,说:“大、大哥在画画吗?画得好像呀!还用竹子给它做了骨头!”
“你没见过?”章修严拧起眉。
“我、我应该见过吗?”袁宁有点惭愧地低下头,“可是我没见过……我说错了吗?这不是画?”
“这是风筝。”章修严说。他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小孩子玩的东西他其实不爱玩,但就算不爱玩,他也是玩过的,袁宁却不知道是什么。袁宁以前生活的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呢?没有电视,没有电话,没有人教他看书识字,也不敢随便到外面去玩,所以才会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了解。章修严把风筝翻过来,耐心地给袁宁解释,“在这里系上绳子,有风的时候扯着线跑,风筝就会借着风力飞到天上去。”
袁宁眼睛亮了起来:“原来是这样啊!听起来好好玩!大哥你做的风筝真漂亮!”
章修严说:“给你做的。”
袁宁呆了一下。大哥一直在房间里不出去,就是为了给他做风筝吗?他看着那只漂亮的燕子,感觉心里好像也住进了一只黑背白肚皮的小小燕子,时而抖抖翅膀,时而叽叽喳喳叫,叫他时时刻刻都很欢喜。
袁宁一把扑进章修严怀里。
章修严一顿,伸手把怀里的小结巴抱住,眼底多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
原来送人礼物是这么开心的事。
章修严把袁宁抱到自己膝上,把最后一点黑色上完,缓缓说:“以前姥爷最爱做这个。我每年放假都回去陪他,也学了一点。一到春天,住在附近的孩子都会跑到姥爷家,哀求姥爷给他们做风筝。姥爷字写得好,画也画得好……”
袁宁马上夸:“大哥也是字写得好,画也画得好!”
袁宁拍的小马屁让章修严很受用。他说:“是姥爷教的。”章修严扫了扫袁宁的脑袋,“可惜姥爷不在了,要不然可以让他教你。”
袁宁听了,心里有点难受。他听得出来,大哥很敬爱姥爷,姥爷不在了,大哥一定很难过。袁宁说:“大哥可以教我。”
章修严想了想,说:“没错,大哥可以教你。”他本来打算等袁宁再多认些字就找人来教袁宁,既然都是让人来教,不如他自己教算了?
袁宁转开话题:“那大哥什么时候可以教我玩风筝呢?”
章修严说:“很快,吃过午饭休息好,下午我们就去玩。”
“要下午啊。”袁宁很遗憾。
“对。”章修严虽然经常对袁宁破例,但绝不会无条件宠溺和纵容。
袁宁忽然像想到了什么,又兴高采烈起来:“那你可以教我怎么做吗?”
章修严看着他。
袁宁从口袋里掏出只小动物:“早上那个哥哥送我这些小木雕,我正好可以送他一个风筝!”他觉得自己太聪明了!
章修严觉得不太高兴,但又挑不出袁宁这样做的错处来。
这样的想法和做法怎么看都是值得鼓励的。
章修严说:“好,我教你,正好材料还剩下不少。”
袁宁说:“那我要做两个!一个送给大哥,一个送给那个哥哥。”
章修严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
他语气由阴转晴:“好。”
在章修严的指导之下,袁宁认认真真做了两只小黄鸭。
两只长着长长尾巴的小黄鸭。
章修严:“……”
袁宁见章修严脸色不对,小心翼翼地问:“大、大哥,你不喜欢吗?”他记得大哥上次很喜欢小黄鸭,从泳裤泳圈到毛巾都挑了小黄鸭啊!
章修严说:“没有。”
袁宁有点沮丧:“我做的没有大哥做的好看。”
章修严说:“有心就好。”
袁宁这才开心起来。
他觉得大哥是无所不能的:“那我怎么把这个风筝给他呢?”
章修严说:“给我一个小动物木雕。”
袁宁依言掏出一个,递给章修严,是只可爱的小鸭子。
章修严:“……”
章修严把小鸭子拿在手里,领着袁宁去找招福。
招福正趴着晒太阳,听到章修严和袁宁的脚步声,马上站了起来看着他们。章修严半蹲下,把小鸭子放到招福鼻子底下:“嗅嗅看,看能不能帮袁宁找到雕这只小鸭子的人。”
招福看了眼袁宁,果然凑上去仔细嗅了嗅,认真记住上面的味道。它甩了甩尾巴,示意他们跟着自己走。
袁宁说:“大哥能和招福说话!”
招福不服:“汪汪汪!”
——根本不能好吗!要不是我聪明,怎么可能听得懂他的话!
章修严说:“它这么聪明,应该能听懂的。”
招福顿时把尾巴甩得更高,脚步轻快地在前面带路。
袁宁看向章修严的目光充满崇拜。一句话就让招福高兴得尾巴都翘了起来,兴冲冲地帮忙做事!
两人一狗很快找到罗元良。
罗元良正在放马。
他牵着一头马儿往牧场东边走,其他马儿都乖乖跟着他走,到指定的地方吃草。那么瘦小的身影,在马群之中却那么地显眼,好像一根穿着灰衣服的竹竿子在赶着马群前行。
马儿太多,袁宁不敢走过去。他站在原地看着,等罗元良忙完才喊:“你好!我叫袁宁,你呢?”
罗元良早注意到袁宁了,听袁宁这么喊,他却当没听见,站在马群里不动。
袁宁没有气馁,再接再厉:“我很喜欢你送的小动物,”他拿起手里的风筝,“我自己做了风筝,这个送给你,我们一起玩好不好?”
罗元良看向那丑丑的小黄鸭。
罗元良虽然没说话,袁宁却看懂了他的意思,脸蛋唰地红了,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我第一次做,做得有点丑,还有很多地方都是大哥帮忙的……”他越说越觉得这个回礼根本拿不出手。
罗元良走了过来,接过袁宁要收回去的小黄鸭。
章修严打量着罗元良。
罗元良却没看章修严一眼,拿了那小黄鸭又跑了。
袁宁咋舌:“他跑得好快!他为什么要跑呢?”
章修严说:“害羞。”
袁宁恍然大悟。
章修严摸摸袁宁的脑袋:“回去吃饭。”
袁宁乖乖跟在章修严身后往回跑。
下午天气晴好,章修严带着袁宁放风筝。章修严虽然不怎么爱玩,但也换上运动服陪着袁宁满草地跑,见袁宁跑得小脸红扑扑,满头都是汗珠子,他喊袁宁停下,半蹲下,用毛巾给袁宁擦了汗。
孙医生正拿着相机奉命偷拍,见到温馨的一幕忙按下快门,感觉一卷胶片已经快用完了,不由感慨章修严对这个最小的弟弟果然不一般。
章修严和袁宁重新开始玩时,罗元良似乎也忙活完了,拿着袁宁送的小黄鸭加入进来,天空上飘着一只精致的燕子和两只丑丑的小黄鸭,从东跑到西,从南跑到北,来来回回飘个不停,时不时夹杂着“汪汪汪”的狗叫声,让小小的牧场多了几分欢乐气息。
谢老坐在葡萄架下,听着程忠给自己说那边的动静,袁宁笑得多欢,招福跑得多快,章修严和罗元良也不像平时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他的手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椅子的扶手,像是打着节拍应和程忠的话。温暖的阳光从葡萄藤间漏下来,照在他的脸上,像只温柔的手掌轻轻抚摸他长满皱纹的脸庞。
都还小啊,真好。
*
玩得再欢,还是要回家。袁宁早有心理准备,踏上回程时心情不算难过,只是有点不舍。他让招福带自己去见了罗元良,和罗元良告了别,才跑回车上和章修严坐一块。
这几天罗元良虽然还是不说话,但偶尔会出来和他们一起玩,骑马放牛,喂羊挤奶,牧场里好玩的事儿他们都玩了一遍。
袁宁趴在窗外看着越变越小的牧场大门,忍不住问章修严:“大、大哥,我以后还可以再过来吗?”
章修严很久没有休过这么长的假。他的身心也得到了最大的放松。听见袁宁这么问,他顿了顿,说:“等过了暑假,你就要上学了。”
没有机会再过来了吗?袁宁沮丧地说:“哦。”
章修严说:“如果你考试成绩不错,放假的时候我可以带你过来。”
袁宁又惊又喜:“真的吗?”
袁宁眼睛亮晶晶,像是闪闪发光的星星。章修严盯着看了一会儿,说:“真的。”
袁宁的沮丧一扫而空,也没问什么才叫考得好,心里充满了期待,甚至盼着快点考试才好。
章修严看着袁宁健康红润的脸蛋,心里稍稍满意。他闭上眼睛,闭目养神。虽然在这边他也一直在看书,但休息和玩乐的时间远远多于在家的时候,回去以后肯定有得忙。
南乡的事让章修严心里多了种紧迫。
他意识到袁宁这个小结巴会给他带来很多麻烦。
但是他不想甩开这些麻烦。
他想试着去解决这些麻烦。
日子过得飞快。
袁宁迎来了报名的日子。暑假中的大部分日子,袁宁都乖乖跟着孟兆补课、跟着章修严练字,到小学笔试这天,袁宁这段时间的辛苦练习已小有成效,至少老师经过他身边,看见他写下的名字,眼中就流露出满意的赞叹。
章修严见考试一时半会不会结束,就去校长室见校长。他也是在这所小学毕业的,算是回到了母校。校长见了他,笑呵呵地说:“要不是你几个弟弟妹妹,你会不会记得回来看看我?”
章修严说:“当然。”却没有说“当然会”还是“当然不会”。
校长没再追问,打破砂锅问到底什么的,没什么好处,按自己想听的答案理解就是了。他说:“章家的家教,我是信得过的。放心吧,就是考试不过,我也会让他进来。”
章修严语气不满:“不会不过。”
校长眼底掠过一丝诧异。他说:“看来你很喜欢这个弟弟啊。他怎么没和修文一样改姓?”章修文和章秀灵也是在这边念小学,这学期还去国外当了交流生,校长对他印象挺深。
“袁宁自己选的。”提到这一点,章修严心里还是有点不踏实,恨不得回到章先生让袁宁改名那边,开口让袁宁把名字改了。
这两个月里,他既忙着跟进章修鸣的消息,又忙着让人去查袁宁二婶家的事。他知道孙医生偷拍了不少照片给薛女士,就让孙医生多洗了几张,派人连着一张新的银-行卡送到袁宁二婶手里,让袁宁二婶改善一下生活状况。
负责这件事的人拍回来几张袁宁二婶和袁波兄弟的照片。
章修严已经放在口袋里,准备等袁宁考上了,就当成礼物送给袁宁。
袁宁这些家人,给章修严的威胁感比章修文的家人更大。如果他们找过来的话,袁宁说不定会被他们给带走。他不会眼睁睁看着那样的事发生——他很同情他们的处境,但他不可能把袁宁还给他们。
章修严神色微沉。
可是,他又想让袁宁开心。
章修严把手伸进口袋,摸了摸那几张照片。照片上那个女人很温柔,那个男孩子和袁宁差不多大,眉宇却已有了属于男子汉的坚毅——那眼神好像隔着镜头在看向你——或者说,他隔着镜头在看向袁宁?
袁宁现在是我弟弟。
章修严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赶走那种袁宁随时会被抢回去的不安,继续校长说话。
入学考试是当场判卷,孩子们都会被安排在休息室等待判卷结果。这个等待过程其实是考核的一部分,校方会派人在休息室外观察,看看参加考试的孩子有没有定性、性格好不好等等。作为市内最负盛名的私立小学,校方有挑选学生的资本——也正因为校方挑选得这样严格,很多人才会放心地把孩子送到这里来念书。
家长们都在其他休息室等候,在结果出来前他们不能去教孩子如何应对这场考验。
袁宁恶补了这么久的基础知识,笔试自然过关了。就是在等候期间出了点问题。他在陌生人面前非常内向,很少主动和人说话,于是在这段时间里他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叽叽喳喳地说话,更没有主动去交朋友,只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
袁宁这种沉静很快引起负责“面试”的老师的主意。“面试”的老师换了三轮,他们都对安静的袁宁有了印象,觉得这孩子太沉默,会不会有点不合群。
就在他们要写下评价意见的时候,意外发生了,原来是个小胖子跑到袁宁面前,说:“你是不是哑巴?嘻嘻嘻,小哑巴!你一句话都没说,肯定是小哑巴!”
袁宁懵了。老师不是说等在这里就好吗?为什么还要说话?他刚才有注意到这个小胖子,知道他家是搞煤矿的,家里有两个大矿场,特别有钱。为什么他突然跑来嘲笑他哑巴呢?他好像没有得罪他啊!
小胖子见他呆呆愣愣地,还是不开口反驳自己,闹得更起劲了:“你们快看,他不仅是个小哑巴,还是个小呆子,呆呆傻傻的!”
袁宁拧起眉头。这小胖子让他想起了大堂哥,大堂哥也是这样的,总爱笑他反应慢,是呆子。他才不是呆子,他只是不爱和人说话。
袁宁还没想好要不要开口,一个男孩子就挡在袁宁面前,沉下脸说:“你怎么这么没礼貌?”
小胖子瞪他:“你谁啊?我又没说你,你管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男孩子看起来家教很不错,可就是家教太好了,面对小胖子这种“我欺负人关你什么事”的理直气壮,一时竟有些语塞,气得脸都憋红了,却不知该怎么反驳,只好挡在袁宁面前不让小胖子再指着袁宁鼻子嘲笑。
袁宁说:“谢谢。”
袁宁一开口,男孩子和小胖子都一愣。袁宁不是哑巴,声音软软的,却又稳稳的,非常好听。他说话有点慢,语气很温吞,就像他看起来那样乖乖的、软萌软萌的。
男孩子顿时觉得自己挺身而出是对的。
小胖子却瞪着袁宁:“你不是哑巴!你不是哑巴为什么不说话!”
袁宁说:“为什么要说话?”
小胖子一愣。
好像也没有说一定要说话。
他看着袁宁,想继续闹他,却不知该怎么闹,袁宁看着就像团圆圆的雪球儿,感觉大声点和他说话他就会化掉,用力点推他一下他就会散掉。
小胖子憋屈啊。他刚才做题,大部分都不会,全都靠瞎蒙,怎么看都考不上了,所以到休息室这边后就大肆宣扬自己家多有钱,让这些穷家伙羡慕羡慕自己。
他一早就注意到袁宁了,袁宁答题时坐得笔直,认认真真地从头写到尾——当然,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袁宁长得可爱,白白净净,干干净净,和别的小孩完全不一样。
小胖子和所有人都说上话了,就是袁宁自己坐在那里不理他,让他炫耀得很没劲。
所以他才跑去嘲笑袁宁是哑巴。
见袁宁定定地看着自己,小胖子的脸涨红了,硬梆梆地挤出句歪理:“不是哑巴自然要说话!”
其他小孩刚才已经烦透小胖子,有个女孩子也跳了出来:“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谁说有嘴巴就一定要像你这样聒噪的?”她和男孩子一样挡在袁宁面前,转头朝袁宁露出笑容,“别听他胡说八道,你这样安安静静才可爱呢!”
真的太可爱了啊,她刚才就注意到袁宁了!只是袁宁真的太安静了,她怕自己去和他说话会吓坏他!听到他礼貌地和那男孩子道谢,她觉得袁宁真的乖得不得了,和她那讨厌的弟弟完全不一样——真可爱啊!
小女孩越看越喜欢,恨不得抱回家当弟弟,把自家弟弟给换到袁宁家。
有两个人出头了,其他人也围拢过来。小胖子见自己连袁宁一根头发丝都看不见了,心里特别委屈,突然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不要在这念书,我不要在这里念书,这里的人都欺负我!”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负责“面试”的老师们也目瞪口呆。
这算什么事啊!好了,看来不该担心那安安静静的小孩人缘不好,不会交朋友。就他那模样儿,安安静静坐在那也会有一堆人想和他玩。这不,还没入学就闹成这样了!
有人知道袁宁是章修严弟弟,去校长室把袁宁那边的情况转述一遍。
校长听了笑呵呵地说:“修严,看来你这弟弟也不让人省心啊。”
章修严拧起眉头。
要是可以的话,真不想让袁宁到外面念书。
这都是什么小孩啊!
可惜人不能像花儿一样,养在温室里不让他经半点风雨。
章修严说:“你们的评估快结束了吧?”
校长点点头。
章修严起身和校长道别,去休息室那边接袁宁。又过了一场走过场式的面试,章修严就领着袁宁回家。
终于没了陌生人,袁宁主动和章修严说话:“这边的入学考试好严格啊!”又是笔试又是面试的,要不是他提前做了两个月准备,肯定不可能考进去。
章修严说:“好学校自然严格。”他望着袁宁,“没有人欺负你吧?”
袁宁想了想,说:“没有。”
章修严注视着袁宁。他这个大哥就这么不值得信任?这小结巴遇到什么事都不告诉他?
章修严正想着,袁宁已经接着往下说:“有个人好像想欺负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哭了起来,我觉得他怪怪的。”
章修严:“……”
章修严突然觉得,他这个弟弟不容易被人欺负。很可能他这个弟弟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那些想欺负他这个弟弟的人就被气哭了。
章修严把手伸进口袋,犹豫了许久,还是把照片掏了出来。
他说:“给你。”
袁宁楞了一下,接过章修严递过来的照片。等看清照片上的人,他脑袋嗡地一下,变得闹哄哄的。
是二婶!是二婶和袁波!
二婶看起来还是那么温柔。
袁波——袁波看起来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袁波的眼神好像穿过照片看着他,像是在问他,为什么你一句话都不说就走了,是不是你过上好日子就不要我这个堂哥了。
袁宁心里很难过。他想和袁波说说话,告诉袁波他不是故意不告而别的,他在南广火车站的站台上还想喊他,可是火车已经开了,火车把他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现在没有办法再回去。
章修严望着袁宁红红的眼睛,有点后悔把照片给他。
这么想他们吗?
章修严目光沉沉,问袁宁:“如果他们来带你走,你会跟他们回去吗?”
袁宁眼睛更红了。
他讨厌这个问题。
虽然二婶他们不会来,更不会带他回去。
袁宁扑进章修严怀里,哽咽着说:“我舍不得大哥和姐姐她们,也舍不得二婶她们。我为什么不能都要呢?”
章修严狠下心:“不能都要。”
袁宁的肩膀微微抽动。
章修严心也跟着抽动。
他到底还是缴械投降:“不过如果你考试考出好成绩,我可以找时间带你去看他们。”
袁宁愣住。
章修严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理智的。这样袁宁很可能会跑回原来的家里,再也不回来这边。可是袁宁眼睛一红,他就没办法理智地对待问题。
章家又不是拐卖孩子,为什么不许袁宁去见他的亲人呢?如果袁宁回去了就不想回来了,那就当他白疼他了。
章修严拿定主意,把袁宁抱进怀里:“只要不是干坏事,你想做什么都没有问题。你想见你二婶她们也是可以的,只是那边实在太远了,我不可能经常带你去。”
袁宁抱紧章修严,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他刚才是不是伤了大哥的心呢?大哥对他这么好——大哥永远都对他这么好,他却连“会不会跟他们走”的问题都回答不了。
二婶和袁波对他很好,大哥也对他很好,他已经这么幸运了,为什么他这么贪心,什么都想要呢?
袁宁抽噎着问:“大哥,我是不是个坏小孩?”
章修严说:“对,你是个坏小孩。”
袁宁僵住。
章修严颇为无奈,伸手揉了揉那颗埋在自己胸前的脑袋:“总是那么爱哭,哭得我心烦意乱。把眼泪擦擦,要不然回去后妈妈会担心。”
袁宁赶紧抹掉脸上的泪珠。
袁宁通过入学考试的消息早已传回家里,袁宁和章修严一到家,就见到了翘首以盼的薛女士她们。
薛女士上前抱住袁宁:“我就知道我们宁宁最棒了!”
每个人都给袁宁送上入学礼物。
袁宁正式升级为小学生。
孟兆来给袁宁上最后一次课,同时也给袁宁带来好消息:污染地上已经种满了能大量吸收镉的植物,配合其他治污手段,应该能尽可能地缓解南乡的污染情况。
孟兆还给袁宁看了南乡的照片。
那几乎失去生机的土地上,一丛丛翠绿的植物正茁壮生长着,枝叶随风摇摆,看着精神极了。
袁宁说:“真好!”
孟兆把功劳安到袁宁头上:“这可是你出的主意。”他把照片送给了袁宁。
袁宁当晚睡得很沉。
他终于又一次见到了鱼儿。
这一次,周围不再是漆黑一片。
空中漂浮着很多美丽的光点,飘过干涸的池塘,飘到那泉眼附近。上一次袁宁和招福一起努力,却连个缺口都没扒开,反而害得自己病了一场。可这些光点飘落在泉眼上方时,那黑色丝线却缩了缩。当光点落到了黑色丝线上,那黑色丝线就像化掉了一样,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密不透风的“围墙”多了个拳头大的缺口。
泉水潺潺地从缺口往外流。
不一会儿,便让整个池塘变得湿润。招福摇着尾巴跑了过来,和袁宁一起看着天上飘着的美丽光点。
象牙也张开枝叶,沐浴在那温暖的光芒之中。
象牙说:“这就是‘祈愿之心’吧!”
袁宁听到象牙的话,跑过去问:“象牙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象牙说:“听说生命之泉的力量其实来自‘祈愿之心’,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它似乎可以对抗厄运。”它问袁宁,“你最近做过什么事吗?”
袁宁摇头:“没做什么啊,我在准备入学考试,今天刚考完。”袁宁突然想到孟兆给自己的那张照片,“我想到了!今天孟老师给我一张照片,和我说起了污染的治理进展。他说上面已经种满了你说的那种植物,还说这是我的主意,会不会跟这个有关呢?”
“很有可能。”象牙说,“所谓的祈愿之心,直接去理解的话,也许就是‘想要改变我所遭遇的这种厄运的心’。我知道它们在那边生活了很多年,很爱那一片土地——应该没有人比它们更迫切地希望改变那边的污染状况了。”
“象牙你真聪明!”袁宁很惭愧,“那其实是你的主意才对!”
“没有你的话,永远不会有人听到这个主意。”象牙不喜欢袁宁妄自菲薄,“既然直接清理行不通,我们要救活生命之泉就只有收集更多的‘祈愿之心’了!你平时注意一些,看看有没有发现‘祈愿之心’的机会。”
袁宁很高兴。悬心了这么久的事情终于有了眉目,他向象牙道谢:“谢谢你帮我分析这些!我平时一定会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