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两日,雍都依旧大雨滂沱、雨势汹汹,未曾止歇。
  沈浪既不用进宫给太子上课,又见天气恶劣至此,索性不出门了,就待在后院一本一本看账。
  科考持续两日,其后翰林院内沈学士带领一堆文官同僚昏天黑地评改卷子,花了两日初步评完,众人选出最为瞩目优秀的二十位举子,连同答卷一并呈给天子,由天子御笔勾选,评出一甲具体排名。
  但具体公布还需待最后一轮君臣共议,若众臣工都无异议,天子亦无改动之意,则于三日后公布御选结果。其实最后一道共议程序,不过走走形式罢了,虽然偶尔会有几个耿直臣子直言进谏,但基本还是以天子意思为主,御选一旦落定,结果便八九不离十了。
  据沈二娘所说,昨日上午,翰林院便把拔尖的二十份卷子送入御书房了。沈浪看账间隙,心中估摸着,这时科考御选应该出结果了。前世她抱了十万分的紧张,期待万俟瞳能金榜题名,此刻,却是心中淡淡,云淡风轻了。
  正想着,初一急急进门,道:
  “小姐,二夫人说难得老爷回来用午膳,让小姐一道至前厅吃午饭。”
  闻言,沈浪无可无不可的点头。低头看看桌上账本,经过一天半的埋头苦干,剩下的也没几本了,索性下午再一并看完了事。
  便打了伞,与初一一道至前厅。
  ……
  雨幕重重。
  沈浪步至前厅时,已是一身半湿不干了。把伞交给初一,拂拂衣上水珠,沈浪穿廊直入。
  却是刚踏进门槛,迎面便飞来一册书卷状物什,抛物线划过沈浪眼前,落于她脚边。
  伴随的是“叮”一声烟锅子敲桌之声,沈学士的怒吼随之响起:
  “简直混账!写的什么垃圾!竟说‘农商并重’、‘收商税以助民生、兴军力、强边疆、益社稷’!”
  “怂恿天子与民争利,成何体统!”
  沈浪一惊,初初听着还以为自己经营商栈之事被沈学士发现了,前世噩梦如在眼前。沈浪慌慌看一眼沈二娘,却见后者波澜不惊、微微摇头。
  沈浪不明所以,俯身拾起地上书卷,定睛一看,才知原是昨日的雍都晚报。
  雍都自印刷业发展不如水城,官贵人家多自设书屋、请工人刻版自印自用。但政治中心,消息不通不利于政令推行,便在官府倡导下,逐渐发展出早报、晚报两种报卷。
  早报面向大众,大家都能看,多载寻常社会生活、大事奇事,大家也都能投稿,由官府部门加以筛选、组织工人作坊统一印刷。频率为每周一次更新发布,每次均为厚厚一沓,在茶楼酒肆随处可见,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谈资。
  晚报则是面向官员士子的读物,分上下版面,上半份发布天子最新诏令、最新语录、皇家最新动态、宫闱趣事等,这是不允许投稿的,由内外庭合作交流、组织专人写好,经当朝司文丞相一一过目,才可刊发。
  下半份则是专供朝野士人们发挥才华、针砭时弊的言论版块,允许各地官员、太学门生、举人秀才们投稿,普通百姓若有切实建议,可经由衙门师爷等手笔,撰文投稿。
  雍都晚报日日更新,主要读者群面向官员、士人,在市面上是限量发售的,除非是官贵子弟,家有人出仕,则每日均有官差送报上门,以供官员及时了解朝廷动态、政坛风向;而普通百姓若要看,则须到官府衙门中投名申请,方能阅览。
  砸在沈浪脚边的,正是近两日的雍都晚报。
  沈学士寻常均是带至书房细看的,今日料想是实在过于繁忙,以致不得不打破圣人“食不言寝不语”准则,把几份晚报拿到了饭桌上抓紧时间翻阅。
  却是一看就气的不行了。
  沈浪捡起晚报,翻了两下,见沈学士并不阻止,索性拿到桌边细细翻看。
  圣人之道,最讲究尊君守礼,对于上半份既成定局的帝王诏令,沈学士定然不会忿然作色。沈浪直接翻到下半份,匆匆一扫,便知沈学士所气何事了。
  下半份,第一篇策论,便为她方才念叨着的前夫万俟瞳所撰——
  《论“农商并重”对雍朝今后发展的重要性》。
  此文创意造言、锋发韵流,洋洋洒洒三千字,话锋直指当下大雍朝商事发达超过农事的国情,提出朝廷应该重视规范商业发展,在政策上重视商业,将其视为与农业并重之务,积极推行商改政策,让发达的商业带领大雍朝国力更上一层楼。
  沈浪只略略一看,便知父亲沈学士为何如此怒不可遏了。
  沈学士为人方正谨严,是大雍朝儒学领军人物,一生奉行恪守圣人之道,主张治国应以仁义教化为先,经济上则应以农为本,认为商业乃末流,商人操控市场、赚取差价,消费而不生产,虽于各地贡产均输、货物流转分配之上略有功劳,却是微不足道。
  且圣人教诲,天子之道,不应与升斗小民争利,有违仁义……诸如此类。
  沈浪作为隐形的商贾代表,对父亲这等观念自然是不敢苟同的。但人人皆有思想自由,百家争鸣,信仰所趋,自当求同存异。
  沈浪翻完半份晚报的功夫,沈学士越想越生气,烟锅子在饭桌上不时敲敲打打,白胡子无风而动,激动的脸色都几乎发紫。
  沈二娘在一旁有心劝慰,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唉声叹气地低头帮他添饭布菜。
  沈浪也微微吃惊,沈学士虽向来严肃端正,但气成这样还是少有的。她心中微微叹气,正欲开口说什么。
  孰料,“咚”一声,沈学士猛力搁下烟锅子,嘟囔一句“不行,我要去见皇上,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从榜上撤下。”,便挥手唤来仆从备轿子,匆匆出门进宫了。
  沈浪目瞪口呆,转头与沈二娘面面相觑:“……”
  半晌,沈二娘干笑一声,解释了沈学士此番莫名举动的来由——
  原是这几日沈学士便为万俟瞳这名举子所写答卷殚思竭虑、夙夜难寐。这名举子才学过人,却是政论所见与沈学士南辕北辙,沈学士多番思量、犹豫,还是觉此人实在是人才难得,斟酌再三,还是与众人一同评了甲等。
  “昨日天子御选结束,老爷今日一早进宫完成最后一轮‘君臣共议’程序,才得了余暇回府用午膳,顺道翻阅近日堆积的雍都晚报。却不料刚看一会,便大发雷霆,怒的失态扔了报卷。”
  沈二娘取过沈浪的汤碗,替她舀汤,一边猜测道:
  “许是那位举子最后在御选中也拔得了头筹,老爷此番又后悔了吧……”
  沈浪边听边点头,吃了两口,瞥着手边晚报,一时手痒。平时沈学士藏在书房,一般轻易不许人擅动的,沈浪好奇,作为商人,各种大小消息,灵通一点总是不吃亏的。
  当下放下碗筷,又拿起晚报循着日期翻阅,细细读了起来。
  读到昨日的上半卷,忽见卷首印发了一份最新任命,写着:
  “授安王领户部监事一职……权于户部尚书之上,以王爷之尊,代朕视察户部事务……凡全国田土、赋税、户籍等部务,事无大小,安王均有过问之权……”
  全文通读一通,沈浪不禁眼前一亮。商人天赋秉性,对市场变化的风吹草动,沈浪向来有惊人嗅觉。此刻观之朝中政局,沈商人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很快意识到——
  她此前预测的,王爷很可能被任命为商改总监督之事,现在已经实现一半了。
  须知户部管天下钱粮,皇上想要重用王爷管商事,必不能一点风声不露,直接空降管事。中间必定需要一个过渡、跳板,如此,遍管朝廷上下,还有哪一个职位,能比监管户部者,对商改更有发言权的么?!
  无,没有,不存在!
  思及此,沈浪再也没心思吃饭了。
  沈二娘刚放下盛的满满的汤碗,沈浪已推了碗筷起身,乐颠颠道:
  “我吃饱了,二娘慢慢吃!”
  一想到明日就要与这位新官上任的户部总监事一道泛舟有湖,沈商人哪里还坐得住,自然是要抓紧时间烧烧脑子、使尽浑身解数、做出万分周全准备,好好与这位未来最顶头的领导打好交道。
  由是,沈浪抽出印了任命书的一页晚报收入怀中,匆匆辞出前厅,便打着伞,携初一回院子好好准备游湖事宜去了。
  ……
  当晚,皇城护城河边。
  连日大雨,夜空暗淡,无星无月。城墙偏僻一隅,水声幽幽,水边草地湿漉。
  高个子张三躲在阴影中,饿得发慌。水壶兄弟连日旷工去王府刺探,两人已经将近三天没有好好吃饭了。
  此刻,他正等待着李四去百花馆预支近来半月工钱,买来饭食以充饥肠。
  李四却迟到了。张三望着黑漆漆的夜色,又望望脚下声声呜咽的河水,唉声叹气地来回踱步。
  他沮丧的想:莫不是李四要不到工钱,不好意思回来?或是要到了工钱,却半路上发生不测?或是遇上歹人强盗,把工钱抢走了?……
  张三越想越焦躁,又等了半个时辰,实在等不下去,要去一看究竟时。夜色中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随即跑来一个气喘吁吁的矮胖身影。
  正是李四。
  张三苦着脸:“兄弟,你怎么才来啊?我都快等不下去了。”他正想问是不是要不到工钱啊耽搁这么久云云。
  李四一伸手把手中纸袋递给他:“三哥,工钱顺利拿到了。这是我买的馒头。”
  张三一喜,手疾眼快拆开,一看就愣住——
  虽然夜色暗淡,但就着城墙上些微漏出的值夜灯光,还是能看清纸袋中只有一块块灰不溜秋的东西。举近鼻子一嗅,还有隐隐的馊味。
  张三低头,小眼睛充满不解地看着李四,想问:工钱少得只能买这么几个发馊的满头么?
  未及张三出声,李四绿豆眼晶晶亮亮,先开口了:
  “三哥,方才工钱要得很顺利,领队伙计看咱们不顺眼,听见咱们不干了,爽快结了工钱。我看天色尚早,就又去了一趟王府察看。
  “你猜我打探到什么?
  “三哥,我花了大半工钱买通一名仆从,那人透露说,明日安王爷将去苍雪湖泛舟游湖!”
  张三懵懵懂懂听着,还是没听明白。
  李四道:“三哥你想,大老板让我们在苍山设迷阵,不就是为了迷倒安王爷下手掳人吗?我们明日去沿湖埋伏,伺机出手,直接把人掳了。”
  闻言,张三恍然大悟,拍手道:
  “那就可以跟大老板有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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