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天气大晴,沈浪到东宫中授课。
  沈浪一身女装,被小太监领至侧殿书房时,太子已经下了太学,在侧殿等候了。
  小圆子正在替太子整理书桌,一边献宝地拿出一册《天外飞仙》,喜道:
  “殿下,司小姐的《天外飞仙》广受追捧,司丞相特意送了几册入宫。”
  顾元熙一笑,正要说话。沈浪已进殿,听到《天外飞仙》几字,惊异地投来视线。
  太子一怔,小圆子已手疾眼快卷了诗集收入袖内。
  沈浪看着顾元熙脸上似有慌张之色,猜测这位徒弟是被发现秘密而羞涩了,沈浪一乐,边笑边走近书桌:
  “殿下,不要不好意思吗。奇文共欣赏,《天外飞仙》昨日为师也看了,写得……唔,很好,很不错!”
  纵然里面全是自己前世不登大雅之堂的酸诗,沈浪依然面不改色地自夸着,大言不惭,脸色很正常,心情很微妙。
  太子却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地听着,小圆子在一旁,鼓鼓囊囊的袖子略抖。
  沈浪目光如炬、炯炯有神地盯着小圆子的袖子看,仿佛在研究上面的花纹。
  小圆子受不住了,看了眼太子,见后者没反应,便期期艾艾地抽出诗集,放到桌上。
  沈浪随手取下笔架上一支狼毫,倒拿着,一敲《天外飞仙》精美的封皮,道:
  “好!咱们今日的课,就从这情诗说起。古语有言,歌言情,诗言志。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
  “愈穷而愈工,诗品出于人品。而性情面目,人人不同;
  “就拿这《天外飞仙》来说,……”
  ……
  沈浪隔了一世没讲课,一讲就停不下来,直讲到了下午,还意犹未尽。
  太子竟也没打断,两人午饭都是在侧殿里用的。
  一时课毕。
  太子一脸乖巧地把沈浪送出东宫,两人步行在红墙绿瓦间的宫道上,小圆子领着几名小太监在身后亦步亦趋。
  顾元熙忽突发奇想道:
  “师傅,春闱在即,万俟孑然一身在京备考,未免有自顾不暇之时。我们要不要顺道一起去探望一番?”
  这,其实就是隐晦说,这位寒门举子前程大好,目下却阮囊羞涩、艰难竭蹶,正是亟待有人伸出援手之时。
  沈浪一点都不想去。
  虽然,这几日冷静下来,沈浪对于乃万俟瞳最初提出商栈实名登记此事,看开不少,毕竟天子有意,不是他提也有别人来出这个头。
  但她确实是希望与这位前夫保持距离的。
  至于资助……
  沈浪沉吟着,笑道:“殿下,为师今日还有他事在身,此事咱们改日再议如何?”
  沈浪既然如此说了,顾元熙向来听话,便顶着一张点了朱砂痣的脸,从善如流地乖巧点头,又吩咐小太监把沈浪送出宫去。
  ……
  沈浪却是另有要事。
  上次福满楼放了王爷鸽子,这等失信失礼的失约行为,对于诚信为本经营的沈商人来说,实在不能不耿耿于怀。由是,此番沈浪便牢牢把昨日与王爷的回柳亭还笛之约记在心头,列为第一等要事。
  沈浪当即回府换了男装,带上初一与笛子、曲谱,施然往回柳亭赴约。
  回柳亭,黄昏。
  风依旧,柳如昨。夕阳红于烧,晴空碧胜蓝。
  沈浪一身杏衫,展扇而摇,步于绿柳白堤之间;心道,这回提前出门,定是赶在王爷之前了。
  一抬头,看见亭前不远,石凳上老爷爷依然抱着一杆稻草木棍,顶端插满红亮诱人的糖葫芦。
  沈浪馋虫一动,又想起上次那串闯了祸的糖葫芦。深吸一口气,生生忍住口水,只默默用眼神流连过每串鲜红糖浆洋溢的糖葫芦,慢慢慢慢路过,决心待还了笛子定要大快朵颐一番。
  孰料,沈浪领着怀抱木盒的初一走至亭外,便迎面碰上抱剑守候的陶初。
  再抬目一瞄,果然,王爷白衣身影在绿柳亭间若隐若现。
  沈浪无声叹一口气。
  陶初却是将沈浪上上下下、整整打量了两遍,仿佛要再三确认这登徒子今日没有带着如糖葫芦一等的危险物品,才一脸不情不愿地放行。
  沈浪一任他打量,手上不慌不忙把折扇往腰间一别,接过初一怀中的檀香盒,独自上亭。
  步入白石垒高的石亭,沈浪才发现,亭中并非只有王爷一人。
  那位很晓事的陶管家也来了,正在小心地给王爷掖掖膝上的毛毯。
  听见脚步声,顾宁远抬头,看见沈浪,嘴上又挂上了仿佛万年不变的微笑。
  待看清沈浪怀中抱着的木盒后,这无情无感的笑意终于染开几分,抵达那双流珠碎玉的黑眸。
  沈浪也在望着这位王爷。
  经过一日的休息,王爷的气色显然比昨日晒太阳时好多了。如霜如雪的面庞上,眉目颜色深了不止一分,加之笔直的鼻梁,红润的唇,再搭上那双倾国倾城、摄人心魄的眼睛,这人,此时,美的简直有点要人命了。
  沈浪压下胸口一霎慌乱的心跳,一边往小石桌上放下手中木盒,一边笑呵呵仰脸道:
  “王爷,真守时!”
  沈浪眉眼弯弯,不待王爷回应,厚着脸皮道:
  “我说我。”
  闻言,顾宁远一噎,嘴角笑容微抽。
  陶管家则是不厚道地笑出声来。亭外陶初则朝天翻了一个白眼。
  初一低头无言,暗叹:她家小姐一碰上安王,好像就变得……哎。摇头叹气。
  沈浪浑然不觉不好意思,见顾宁远一双黑黝黝眼睛只专注盯着木盒,当下也不废话了,折扇一敲木盒,直奔主题道:
  “王爷,在下不负所望,已依约把笛子与曲谱带来。”顿了顿,又玩笑道:“王爷可要开盒验看一番?”
  顾宁远当然做不出此等当着人面打人脸、有失礼仪之事。当下只微微笑道:
  “不必。本王……自是信得过沈公子的。”
  虽知此乃寻常客套,闻言,沈浪还是满意地笑了。
  对这位圣眷优渥的安王,沈浪在商言商、实事求是,还是没放弃结交的心思;又觉自己近来在这位王爷面前,确实是有些行事不周,很是心虚愧疚。
  最让人不安的,是沈浪瞧着这位王爷无论何时都一副佛里佛气的淡淡微笑,实在瞧不出他有没有恼了自己。
  然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礼多人不怪,防患于未然,沈浪偷偷瞄一眼王爷,一张雪白脸庞上,眉宇间仍有几分虚弱。
  沈浪灵机一动,笑道:
  “王爷虽然大度,不计较在下几番因故拖延,然,在下心中实在惶惑不安。
  “苦思良久,想到几日前的特效药对王爷贵体侥幸有益,在下便有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想法……”
  顾宁远安静看她,微笑不变。
  沈浪便自顾自说下去。
  “不瞒王爷,在下乃一名商人,那味特效药,正是不才的一位属下所制。此番,如若王爷不嫌弃,在下改日便带了他上门造访,给王爷瞧瞧失眠之症如何?”
  “不……”顾宁远听懂沈浪意思,下意识要拒绝,旁边侍立的陶管家突然朗声道:
  “太好了!”陶管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爽快应下:
  “只不知改日是何日呢?”
  沈浪爽然一笑:“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明日,如何?”
  “一言为定!”陶管家热情得仿佛当即便要上来给沈浪一个拥抱。
  一旁顾宁远呆呆地看着这出乎意料的和谐情景,笑容僵在脸上——
  然这位陶管家是顾宁远母妃家里的旧人,一路看着凝妃长大,又一路看着顾宁远长大。顾宁远深知此番乃是管家关切他身体而应下,于情于理,都不好拒绝。
  半晌,顾宁远笑意微敛,却只微微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这便是默许了。
  沈浪心中哈哈大笑。目的达到,心中一松,眼尾扫到亭外不远的糖葫芦,馋虫又动起来了。当下不做多留,朝王爷一拱手作别,领着初一,说走就走了。
  沈浪脚步轻快,一连给初一和自己各买了三串糖葫芦,头也不回的,边吃边离去。
  天边夕阳沉没,亭上风拂柳摇。
  沈浪一走,顾宁远便收了笑容,神色淡淡的。
  陶管家见状,知王爷心里介怀,便开始语重心长的、对王爷解释自己此番冲动应下沈浪的苦心所在。顾宁远却只看着远处绿柳沙堤上,沈浪握着糖葫芦渐行渐远的背影,仿佛若有所思。
  ……
  当晚,皇城,王府书房内。
  琉璃灯高照,室内,夜明如昼。
  王爷正在灯下,凝神看着沈浪白日送来的曲谱;手边放着送还的玉笛。
  顾宁远看了一会,凝眉思索一番,忽拿起玉笛依谱而奏。
  前半阙是他早就熟悉的,悠扬平和的调子,清心静气、涤瑕荡秽;然吹到下半阙,调子便渐渐转高,跌宕起伏、尖锐高昂……
  然而,曲子转到下半阙,顾宁远只吹了几个调子,便觉头疼欲裂、心悸不已。
  气息不足的笛声尖锐地飘了几个破碎的音调,便戛然而止。
  门外守候的陶初闻声一惊,即时破门而入。
  只见王爷正捂住心口,手中一松,笛子滑落案上。王爷伏于案上,额头渗出细密汗珠,一脸痛苦之色。
  陶初失声惊呼——
  “王爷!”
  顾宁远忍住头疼心悸,艰难道:
  “快请云空大师来此。”
  ……
  未几,王府内灯火齐齐亮起,管家陶瑾一脸忧色的领着云空大师,穿廊绕阁,直至书房。
  书房内,顾宁远神色已恢复正常,只有脸色还微微苍白,透出几分疲倦与虚弱。
  云空大师是苍山寺现任住持,而苍山寺乃雍都第一大佛寺。这一身份,可说举足轻重。
  然云空大师其人,却是五短身材,一身百纳袈裟朴素至极,一张胖脸圆如鸭蛋,一脸的福相,脸上永远挂着和和气气的笑容,显得平易近人、可信又可靠。
  乍一看外表,会觉得此人不过为其貌不扬一普通佛僧,然事实上,全雍都人都知道,苍山寺的云空大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古今中外三道九流,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博学程度并不亚于当朝学富五车的沈学士。
  云空大师如此厉害,不用想,自然也被天子招揽入朝,以布衣僧人身份,料理心肝爱弟的身心健康。
  实际上,于顾宁远而言,云空大师不仅为礼佛信仰上的领路人,也是有关他梦魇之境的唯一知情人。
  顾宁远把桌上曲谱推至云空大师眼下,陶初与陶瑾还云里雾里,云空大师一看,却已明了事情的七八分。
  顾宁远挥手示意陶初与陶瑾退下,垂眸看桌上曲谱与玉笛,神色略困惑道:
  “大师,为何会如此?”
  云空大师光滑的头顶在琉璃灯光下反光发亮,鸭蛋脸上却是一脸凝重之色,沉默半晌,不答反劝:
  “王爷,依老衲之见,王爷不如就此放弃。”
  顾宁远不语。
  云空大师和气迎人的脸上罕见地眉头紧皱,再劝:
  “佛说贪嗔痴怨,皆因执念伤人。王爷又何苦对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锱铢必较至此?很多事情,看得太清,懂得太深,真相反而最伤人。”
  顾宁远眼睛黑黝黝的盯着灯光,脸上逸出一丝苦笑:
  “可这个梦,本王做了整整十五年。”
  云空大师叹气:“也许正因王爷念念不忘,才始终不能摆脱此梦。”
  顾宁远沉默。
  窗外传来更漏滴答,书房内一时宁静。夜风入窗,只有昏黄的灯光轻微晃动。
  云空大师一脸慈悲看着这位看似天神眷顾、实则命格多舛的王爷,眼神略有哀色。
  良久,顾宁远神色淡淡,眼神却坚定不移,声音沙哑执拗:“本王偏不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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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哈,晚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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