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葵知道她跟安诤然感情好,便说:“不怪你,你那时还小呢。”
  “我爸爸这么多年来一直郁郁不得志,他年轻的时候可帅了,前些天我在监狱里见到他,我都不敢相信眼前的糟老头就是我的爸爸。他今年才五十多岁,头发就已经全白了,脸上都是褶子,但这不算什么,让我感到陌生的是他的眼睛,死气沉沉的,好像活着的只是那身皮囊,他的灵魂在两年前就灭亡了。”
  褚葵握住她的手,压低了声音说:“我想起来了,ben好像有个表舅是市政里的人,职位挺高的,不如找他帮帮忙。”
  “千万不要!”安小朵急忙出声制止,“之前乔柯帮我安插在监狱里的人,已经被调走了,我不想再连累其他人。”
  褚葵还想再说什么,安小朵神情严肃地看着她,说:“褚葵,你答应我,我爸爸替人顶罪的事你要帮我保守秘密,我实在是憋得难受才告诉你的,不要想着为我做什么,你帮不了我,尤其是现在余章文在他的律师行工作,你要为他着想一下。”
  “那你有什么打算?”
  安小朵沉默良久,最后只是摇了摇头。她现在很茫然,十字路口,她不知道往哪个分岔口走下去才是对的。
  吃完饭,安小朵回到工作室,何碧玺昨天飞香港出席一个颁奖典礼,要今晚才会回来,tracy和小米都跟去了,工作室就剩她一个人留守。她打开电脑正准备上网,手机有短信进来,她看了下,是交行的提示短信,杜梅的出版社汇来的尾款已到账。
  乔柯这时打来电话,说有事要跟她当面说,她便让他来工作室。也不知他从哪里过来,她才将办公室收拾了一下,门铃就响了。
  她开门让他进来,乔柯将手里的纸袋递给她:“王剑前些天回去办手续拿到的,他说收了你的钱,也没帮上多大的忙,这个就算是他最后尽的心,这小子到新单位报到了才敢给我。”
  安小朵疑惑地接过来,在茶几上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是一本破旧的笔记本,从封皮上看得出是很多年前的东西。她翻开来,第一页空白上写着安诤然的名字。
  她长睫一颤,望向乔柯:“是我爸爸的?”
  乔柯点头:“藏在你爸床褥下面,王剑偷偷拿出来的。他挺细心的,说好几次撞见你爸拿着这个本子在看。”
  安小朵迫不及待地看起来,映入眼帘的几行字句瞬间让她模糊了双眼,眼泪夺眶而出——
  “护士从产房里把朵朵抱出来,小小的一团,比隔壁家里刚满月的小猫没大多少,很柔软,我不太敢抱,怕伤到她。”
  “每天给朵朵洗尿布,晾在院子里迎风飘,我觉得非常幸福。”
  “朵朵两周就会笑了,老人说宝宝越早笑越聪明,眼睛像妈妈,又大又圆,亮晶晶的,笑起来像月牙儿。”
  “朵朵很好带,她不太喜欢哭,谁都给抱,不畏生。”
  “朵朵第149天就会叫妈妈了,爸爸还不会叫,是我陪得不够。”
  “第160天,朵朵会叫爸爸了,我激动得整晚没睡着。”
  “朵朵开始长乳牙了。”
  “朵朵睡觉前最喜欢捏爸爸的耳朵,捏一会儿就睡着了。”
  ……
  “朵朵11个月了,会走路了,虽然还不稳,摇摇晃晃地,像只胖乎乎的小企鹅。”
  “我的小糖果今天满周岁了。”
  “我跟朵朵妈决定送朵朵去托儿所,早上跟朵朵说带她去跟小朋友玩,她很开心,追在妈妈后面闹着要穿漂亮的裙子。把她送到托儿所我跟朵朵妈要走,朵朵被托儿所老师抱着哭得快喘不过气来,回来的路上朵朵妈的眼睛也红了,我有回去带走朵朵的冲动。”
  “朵朵学会唱的第一首歌是《一闪一闪亮星星》,我去接她,她乖乖坐在自行车前面,一遍又一遍地唱给我听,这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好听的一首歌。”
  “朵朵发烧了,带她去诊所打针,哭得嗓子都哑了,我心疼。”
  “朵朵今天两岁生日,我买了个洋娃娃给她,她很喜欢,晚上要抱着才肯睡。”
  “周末,白天我跟朵朵妈出门办事,朵朵拜托给邻居帮忙照看,晚上我给朵朵洗澡,发现她胳膊上有淤青,仔细问才知道是被邻居家的小吉欺负了,小吉要抢她的洋娃娃,她不给。”
  “我买了个洋娃娃给小吉,没想到朵朵知道后大哭了一场。”
  “朵朵上小班,朵朵妈给她穿上新买的裙子,我漂亮的小公主。”
  “幼儿园的老师很疼朵朵,每天都往她口袋里放几颗大白兔奶糖,她上床睡觉的时候偷吃,结果被朵朵妈发现,没收了其余的,还说明天要去跟老师说不许再给糖了,朵朵委屈地哭了。”
  “为了补偿没有糖吃的朵朵,我买了个大号气球给她,她抱着气球要去衣柜前照镜子,太兴奋摔了一跤,把气球挤爆了。”
  ……
  “朵朵在班级里人缘很好,小伙伴们都挺喜欢她,尤其是大班的男孩子,喜欢带她玩,这么小的孩子就有审美了。”
  “朵朵喜欢画画,虽然我看不懂她在画什么。”
  “带朵朵去游乐园坐碰碰车,她玩了好多次,舍不得下来。”
  “我一拿到工资就跑商场买了辆小小的脚踏车,朵朵玩了一晚上就会骑了,朵朵妈说女儿学习能力强,看来是真的。”
  ……
  “朵朵妈出差,我第一次给朵朵扎头发,失败了,平时看朵朵妈做好像很简单。”
  “六一儿童节,朵朵上台表演节目,唱《蓝精灵》,教她唱歌的老师不停地夸她有天分。”
  “今天我去接朵朵放学,看见一个小男孩跟在她后面,帮她拿水壶和书包,这个小丫头,这么小就会使唤男孩子了。”
  ……
  “朵朵趁我们睡午觉,自己背着小书包跑出去,找了一下午,我跟朵朵妈都要急疯了,最后在小学园子里找到她,她正趴在玉兰树下的小石桌上睡得香,我本来想叫醒她,狠狠批评她一顿,可是看到她的小脸蛋,我心就软了,哪里还舍得,赶紧抱她回家了。”
  “我跟朵朵妈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让朵朵上一年级,虽然早了些,可朵朵识的字比八岁的小吉还多。”
  “我白天跟单位请假,偷偷跑去教室外面看她,她那么小,桌椅对她来说都太高了,屁股下面垫了一本厚厚的字典,可她很认真在听讲,眼睛睁得又大又圆,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师,我回家说给朵朵妈听,我们都笑得不行。”
  “周末我带朵朵去郊外放风筝,她人小跑不快,风筝飞不起来,我就让她坐在肩头,带着她跑,她问我:‘爸爸你累不累呀?’我说不累,真不累,我的女儿我扛一辈子都乐意。”
  “朵朵期末考了全班第一,我跟朵朵妈答应让她养一只小猫。她很喜欢小动物,前几天小吉家的猫生了一窝,她每晚一做完作业就跑去看小奶猫,还要把自己的牛奶分给它们。”
  “今天闲着无事,我绘了一副朵朵的肖像画,朵朵越大越像我跟她妈妈,眉毛和眼睛像妈妈,鼻子和嘴巴像我。”
  “前几天,朵朵学小吉爬树上摘小芒果,我过去的时候她已经扒拉在树枝上了,我不敢大声吼她,怕她吓到摔下来,结果怕什么就来什么,她脚一滑从枝干上掉下来,我急忙伸手接住她,幸好有惊无险,真是被她吓坏了。”
  “我问朵朵将来想干什么,朵朵妈在一旁诱导她,列出了医生、教师、工程师、律师、音乐家、画家等一堆职业选择,没想到她另辟蹊径,说长大了要当导游,可以到处玩。真是傻小孩。”
  ……
  “朵朵今年跳级了,周围的朋友都说她是个天才,真不知道是喜还是忧,其实我更希望她花时间去玩,童年太短暂了。”
  “朵朵掉了一颗牙,我打算把她的乳牙收集起来,等她长大了再给她看。”
  ……
  “朵朵又跳级了,从她入学以来,成绩永远是年段第一名,校长亲自来跟我们说让朵朵跳级,我其实不想这样,孩子还小,课业负担太大,但是朵朵妈坚持,我只好同意。”
  “家里一片狼藉,朵朵被他们吓坏了,现在要妈妈抱着才敢睡觉……都是我的错。”
  “很久没带朵朵去郊外公园玩了,她最喜欢去那儿放风筝,昨天我买了一只蜻蜓风筝给她,她不停地问我:‘爸爸,明天我们去风筝吗?’‘爸爸,明天你真的会带我去哦?’‘爸爸,明天我们几点起床呀?’傻孩子,爸爸答应你的事一定做到,爸爸真希望能一辈子都陪你放风筝。”
  ……
  安小朵此刻已经哭得不能自已,她从来不知道这个本子的存在。眼泪不小心落在本子上,墨水写下的字迹被洇开,她急忙用袖口去吸干水渍,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乔柯叹了口气,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她:“我就知道你会哭,别憋着,痛痛快快哭一场吧。”
  安小朵捧着本子摇摇头,哽咽着说:“替我谢谢王剑,这个本子对我非常重要。”
  “我会的。”
  送走乔柯,安小朵坐在沙发上,把本子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细心地用透明胶将本子的封面和底面包上边。
  早上九点,黎孝安坐在餐厅里吃早餐,妹妹蹲在一旁的椅子上,虎视眈眈地看着桌上的金针菇培根卷,看着它嘴馋的模样,他忍不住弯起嘴角。
  岑阿姨去了趟花房,不一会儿又匆匆折回来,说:“小安,小朵在外面,好像很早就来了。”
  黎孝安手一顿,目光若有所思地望向外面,天空乌云密布,是暴雨将至的前兆:“让她等着吧。”
  岑阿姨看了他一眼,似乎不太认同他的做法,但她最终没说什么。
  黎孝安饮完咖啡,抱着妹妹上楼。
  安小朵天一亮就过来了,今天气温骤降,又是阴天,她身上穿少了,这时冻得有些哆嗦。因为来早了,她不敢去按门铃,心里琢磨着就在这里等他出来,可没想到一等就是三个小时。
  她没吃早饭,这时候饿得发晕,只能勉力撑着。
  黎孝安站在窗帘旁打量她,她安静地坐在假山旁边的石阶上,微微垂着头,披肩的长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他忽然想起那一年,他在酒店里捡到她的包追出去,看见她坐在公交站台的长椅上抹泪的样子,那时她也是这么垂着头,露出一弯雪白的脖颈,如被遗弃的流浪猫一般无助。
  妹妹在怀里细细地叫了两声,他低下头,抚了抚它的脑袋。
  敲门声响起,岑阿姨走进来:“小安,外面下雨了。”
  他淡淡地说:“那又怎么样?”
  “让小朵进屋吧,就算你不肯见她。”
  黎孝安抬眼看她:“岑阿姨,你对她倒是很好。”
  岑阿姨见他脸上一派漠然,无声地叹了口气:“是她爸爸犯下的罪孽,你何必跟她置气?她为人怎么样你心里最清楚不过。”
  黎孝安当然清楚,但他不认为自己的要求过分,为了她,他已经退让太多,而她明知道安诤然做过什么,还一味地维护那个人,还背着他去找唐均年帮忙。
  想到这里,黎孝安刚才的一丝不忍骤然消失了。
  安小朵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雨越下越大,她跑到凉亭里躲雨,不一会儿看见铁门向两边敞开,他的车缓缓地开出来,她急忙跑出去拦他,她知道他看见她了,但是车不但没停下来,反而加快了行驶速度。
  她在跑道上追了一段,实在没力气跑下去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车子消失在视线里。她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雨好像停了,茫茫然抬起头,看见岑阿姨撑着伞站在身旁。
  “小朵,跟我进屋里去,走。”
  “他去哪儿了?”
  “不管他,你先跟我进去。”
  在岑阿姨的拖拽下进了屋,安小朵全身湿透,站在玄关犹豫着进不进去。岑阿姨只好推她去浴室,递给她干净的毛巾和浴袍:“赶紧把衣服换下来,你这样要生病的。”
  换下衣服,岑阿姨给她准备了吃的和热饮,在岑阿姨的再三催促下她一口一口吃起来。
  岑阿姨见她眼睛红红的,知道她心里难过,便柔声劝她:“小安正在气头上,你别跟他硬碰硬,有什么话找个对的时机再好好说。”
  安小朵默默地听着,吃完东西,她拿出手机给他打电话,响了很久他才接起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她说。
  “你今天找我又为了什么?”
  她平静地说:“你之前开出的条件现在还有效吗?”
  黎孝安轻笑了一下:“怎么?你想通了?”
  “是。”安小朵唇齿轻启,吐出这个字。
  “可惜太迟了。”他说完掐了线。
  安小朵攥紧了手机,痛苦地闭上眼。
  黎孝安很晚才回来,安小朵被岑阿姨安置在客房等候,一听到动静立即开门出去,只见岑阿姨跟在黎孝安后面数落他,他好像喝了很多酒,步履有些不稳。
  “你怎么还在?”黎孝安看见她,不高兴地眯了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