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转身走了。
下午的风似乎比清晨更冷,钟允身上穿得单薄,不由怀念起家里那件破了洞,补了一半没补好的大棉袄,还有他的世子妃亲手做的冒着热气的梅花糕。
可惜他现在还不能回家,他还有一堆事要忙,便把赵安叫了过来:“叫人回府告诉世子妃,今日宵夜做梅花糕。”
赵安答:“是。”说完转身准备走。
钟允叫住他:“让她少加点糖,本世子不爱吃太甜的。”
赵安答:“是。”
钟允又叫住他:“还要做得软嫩一些。”
赵安答:“是。”他终于忍不住了,心想,他要是世子妃,遇上这样挑三拣四的夫君,非得生气不可。
哪知这还没完,赵安又被叫住了,这位挑三拣四的世子又说:“上头撒干桂花,桂花不能撒太多,三五粒提味便好,太多了香味太浓,我闻着头晕。”
赵安答:“世子妃辛苦了。”
钟允理所当然道:“她这是做给我吃,高兴都还来不及,谈何辛苦。”
钟允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裳:“还有那件棉袄,告诉她,本世子明日要穿,让她今日补好,破洞的地方补得好看一些,不好看我不穿。”
赵安赶忙匿了,再听下去他要忍不住替世子妃出手杀世子灭口了。
钟允交代好,让人把林贺文放了。
林贺文被砍了手指,关了好几日,身上的衣裳又脏又臭,上头还有大片血迹,头发蓬乱。
他手上的伤口没有得到护理,断指处正往外冒脓水,用一块不知从哪弄来的破布包着。
他走出刑部大牢,看见等候已久的父亲母亲,没出息地哭了出来:“母亲,我以为我会死在里头,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林母手上拿着一个驱邪的桃木条子,蘸了柚子水,在林贺文身上抽了抽:“什么死不死的,别瞎说。”
“有你表姐在,世子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林贺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断指,想到两日前,阴冷潮湿的大牢里,钟允走进来问他:“哪只手碰的?”
分明他声音不大,脸上也没有任何狰狞的情绪,但他就是感到害怕,觉得这人是来索命的,他缩着不敢动,又怕自己不应答会让眼前这个人生气。
他抬了下自己的右手,伸出右手和手指。
紧接着,一股凉意瞬间刺进了他的指根,他甚至都还没感觉到疼,先是一凉,而后是一股热意,温热的鲜血喷在他脸上,他这才发出一声惊恐的叫喊。
他喉咙都喊哑了,疼得在地上打滚,在一片血腥中看见那刀起刀落的阎王用一只白色的帕子捡起地上的断指。
他脸上溅了一点他的血迹,神色冰冷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让林贺文吓得差点昏厥。
是谁说世子根本不爱世子妃的,这都要杀人了,能叫不爱?
林母还在叨叨:“你看,你表姐前脚说完,后脚世子就把你放了。”
林贺文擦了下额头的冷汗:“母亲,别说了。”经此一牢,断指之痛,让他明白了,不管世子还爱不爱柳梦娇,至少在他心里,世子妃一定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
他以后要好好做人,在街上见到美人,一定要打探清楚人家的身份,再上前调戏,不能太冲动,被美色迷昏头。
钟允站在刑部一处高台上,看着林家一行人走远,转身回房换了身衣裳,从刑部后门走了。
他先回了趟王府,从凝风轩接出来一个人,带着往城门外去了。
许玉龙早已等在城门口,看见钟允骑着马,身后跟着一辆马车,朗声喊道:“子瑜,怎么来得这么迟。”
他迎上去,掀开马车帘子,笑着对里面的人说:“呦,这小娘子,生得可真俊俏。”说完跳上马车挤了进去,还用扇子挑人家的下巴。
小娘子怒了,骂道:“淫.贼,滚出去。”
许玉龙并不恼火,端详着小娘子的花容月貌:“我看这世上除了世子妃,数你最美。”
说完撩开马车车窗帘子,看向骑马的钟允:“子瑜你说,是你那世子妃好看,还是你这小通房好看。”
钟允看也没看许玉龙:“闭嘴。”
许玉龙笑着放下帘子,继续调戏小通房:“你这小娘子哪哪都好看,就是胸太小,回头送你两个大苹果塞进去,如何?”
顾瑛小公子抬脚踹了许玉龙一下:“闭嘴。”
两年前,顾家出事,顾瑛被钟允救出来之后,一直藏在凝风轩。
他身形偏瘦,长相秀气,穿了女人衣裳,化了妆,用女音发声。禁军几次遵旨全城搜查,从凝风轩里搜出来的都是这么一个改头换面的顾瑛。
他扮成女人实在是美,美得惊心动魄,谁也没往顾瑛身上想,只当是黎王世子金屋藏娇,养了个貌美如花的小通房。
如此顾瑛才逃过层层追捕。
三人在城郊一处高地上停了下来。
这儿青山绿水,此时被白雪覆盖,中间有一处凸出的孤坟,上面的雪被人扫掉了,落了薄薄一层新雪,新雪没能盖住燃烧殆尽的纸钱。
心腹们站在远处等,三人来到坟前,许玉龙看了看:“是我父亲。”
许老太傅。
顾家被满门抄斩之后,尸体挂在城门口示众。为顾家请愿的百姓们站在城门下,无意或有意地造成了交通拥堵,钟允的人趁乱将尸体抢走,埋骨于此。
坟上甚至连墓碑都没有。
顾瑛跪在坟前,不停在坟前磕头,磕得额头血青,声音变成了原本的男声:“顾瑛无用,未能陪爷爷,父兄,叔伯驰骋沙场,亦不能为顾家伸冤。”
许玉龙扶了顾瑛一下:“顾家只活了你一个,别再把头磕傻了。”
顾瑛抬头,一行鲜血顺着额角往下流,被纸钱冒出的烟雾熏了眼睛,眼泪混合着鲜血,像流着血泪。
钟允往火堆里添纸钱。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不是黎王和黎王妃亲生,他是前朝太子和太子妃遗孤,黎王与太子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他的亲叔父,暗中救下他,以亲生父亲的身份把他养在身边。
他的亲生母亲是顾大将军最疼爱的的小女儿,顾家是他外祖家,顾大将军是他外公,他与顾瑛是表亲。
当今皇帝还是皇子时,用卑鄙无耻的手段迫害了太子、太子妃。
最后,太子用自己的性命为太子妃杀出一条血路,没人知道太子妃当时已经怀有身孕。
钟允出生后不久,太子妃也死了。
皇帝的皇位来路不明,心里有鬼,疑心顾家要造反,要给太子太子妃复仇,设计灭了顾家满门。
许玉龙拿起带来的一束白花放在坟前:“子瑜,倘若不是那狗皇帝,你现在应当是太子,将来你当称帝。”
钟允拿出一把匕首放在坟前,这把匕首是黎王失踪前给他的,是前朝太子,他亲生父亲的遗物,他必用这把匕首刺穿那狗皇帝的心脏。
顾瑛磕头磕累了,抓了把雪将脸上的血和泪洗掉,坐在坟前,靠着坟墓,往纸堆里添纸钱。
远处响起一声枪响,顾瑛吓得整个人一缩。
钟允:“猎.枪,打猎的。”
顾瑛对着坟墓哭了起来:“顾瑛无用。”
顾家为保大夏边境安宁,十五岁以上男丁皆上战场,只他一个,毫无将门风范,因为胆子小,怕死,留在了平京城。
雪越下越大,天色渐渐暗了下去,三人坐在坟前,许玉龙拿了酒出来,先敬了坟里人,分给钟允、顾瑛一人一壶:“别光说这些苦大仇深的,说点好事给长辈们听吧。”
顾瑛一口气喝掉半壶酒,很久没说话,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始向长辈们告状:“钟允欺负我。”
许玉龙看热闹不嫌事大,饶有兴致地围上来:“具体说说。”
顾瑛不爽地看了钟允一眼,十分委屈地对着坟墓说:“表哥被美色迷昏了头,把长春苑给了表嫂,怕表嫂发现凝风轩里藏着人,不让我出院子,整天让人把我关在卧房里,我都快被闷出病来了。”
许玉龙一唱一和:“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大表哥。”
钟允把不远处的赵安喊了过来:“你说,本世子为何把长春苑给世子妃。”
赵安:“因为世子妃对世子用了美人计。”
许玉龙看着钟允,十分不明白:“你明知是美人计,怎么还能中计?”
赵安问许玉龙:“世子妃是谁的妻子?”
许玉龙:“世子的。”
赵安:“那不就对了。”
许玉龙满脸问号:“怎么就对了?”
赵安被钟允那套昏君逻辑洗脑洗得十分彻底:“世子妃都对世子使美人计了,倘若不给世子妃园子,就是不承认世子妃的美色。世子妃既是世子之妻,不承认世子妃的美色就是不给世子面子,世子他犯不着为难他自己啊。”
许玉龙一下子就被说服了:“世子英明。”
赵安正要走,钟允叫住他:“吩咐给世子妃的话传到了吗。”
赵安答是,说完退到不远处候着了。
许玉龙问:“传了什么话?”
钟允本不欲多说,是有人问他才说的:“让她做好梅花糕等着我回家当宵夜,还要把亲手给我做的那件棉袄补好,我明日要穿。”
“那件棉袄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缝制,我若是不穿,她定要跟我置气,跟我撒娇,说我不把她放在心上,不宠爱她。”
“还有那个梅花糕,她从前从未给别的男子做过,就单独给我做,做出来还不许别人吃,她怕我饿着,一做就做许多,你们说,她做这么多做什么,是不是想撑死我,倘若撑死我,她不就守寡了吗,一伤心,跟我一同去了怎么办。”
顾瑛幽怨地看了钟允一眼:“你吃不完就不知道让人给我送一点吗。”
钟允:“那自然是不行的,她若知道自己亲手做的糕点被我给了别人,定要跟我置气,跟我撒娇,说我不把她放在心上,不宠爱她。”
许玉龙翻了个白眼:“好好说话不行吗,非得给人一遍遍重复。”
钟允:“是她爱我爱得死去活来,喜欢跟我撒娇,又不是我非要说。”
不远处开着一丛梅花,乍一看不起眼,仔细看过去竟是十分罕见的重瓣梅,深红和粉色交叠,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宫粉”。
钟允起身,踏着雪走过去,挑了几枝开得正艳的折下,拢成一束十分漂亮的花枝。
顾瑛问:“给表嫂摘的?”
钟允:“不是,我放书房的。”
许玉龙:“我也想放书房,这束给我了吧。”
钟允不给。
许玉龙起身自己去摘,钟允不许他摘:“我已经摘过了,你不能再摘了。”
许玉龙若有所思地盯着钟允看:“霸道了啊世子,这花又不是你家的,凭什么你摘了我就不能摘?”
许玉龙啧了一声,他猜出来钟允摘花是送给世子妃的,嘴硬不肯承认罢了。没想这人连送花都不许别人有跟他一样的,非要一束独一无二的,好讨美人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