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无衣不信鬼神,这个信念随着妖案的出现慢慢被蚕食,等他跨进妖都那刻便彻底崩塌,但柳长清告之有妖都存在时,秦无衣也在脑海中试图勾画出这座万妖之都的轮廓。
有永世不会熄灭的烈焰,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热闹,进入妖都犹堕炼狱,怪石嶙峋的秃山上没有任何生气,那里应该没有日月交替,整座妖都终年笼罩在昏暗的阴沉之中,狰狞恐怖的群妖出没于此。
无论秦无衣如何去猜想,最后都定格在一幅令人望而却步的画面中。
秦无衣呆滞望着眼前一切,同样惊诧茫然的还有聂牧谣和羽生白哉,她们对妖都的设想其实和秦无衣相差无几,但眼前的景象却彻底颠覆了他们对妖都的认识。
秦无衣站在山巅,神色恍惚环顾一圈,尽收眼底的妖都竟别有天地,汇险峰、幽谷、秀林、奇瀑于一体,一山一水、一崖一洞、一石一峰都能自成一格。
极目眺望是浩瀚无边的大洋,那海面上有朦胧烟云蒸腾,海中岛屿被萦绕其中,烟云中琼楼玉塔若隐若现。
秦无衣收回目光看看如今站立的地方,这是一处建在山巅的楼阁,潺潺流动的泉水,爬满藤蔓的石亭,给人一种清新惬意的感觉。
拾阶而上便到那楼阁,这才看见一潭碧水于山涧成湖,那楼阁便是临水而建湖中烟雾朦胧虚无缥缈,阁楼掩映在古木间,被葱郁环绕,被雾气遮拢。
有鹤鸣入耳,众人抬头看见几只仙鹤穿云过林,触目所及的一切空灵飘渺,丝毫感觉不到世俗之气,一切都如梦似真的浩瀚。
羽生白哉错愕,此地堪比仙境,怎么也想不出妖都会是这般景象。
“古籍有记,有仙人飞升入仙境,写下仙境见闻,有长年之光景,日月不夜之山川。宝盖层台,四时明媚。金壶盛不死之酒,琉璃藏延寿之丹,桃树花芳千年一谢,云英珍结万载圆成……”聂牧谣嘴角挂出一丝羡艳的笑容,看着四处感慨万千道,“可仙境与此地相比,怕也不过如此。”
秦无衣有一种走错地方的错觉,回头问柳长清:“此地便是妖都?!”
柳长清负手身后点头:“世人谈妖色变,殊不知却将妖都奉为世外桃源,芸芸众生耳熟能详之地,却没人知道便是妖都所在。”
“众生耳熟能详之地?”聂牧谣愕然,“难道世人听闻过妖都。”
“妖都还有另外一个名字,诸位都听过。”
“什么名字?”羽生白哉追问。
柳长清脱口而出:“山海经。”
三人再次震惊无比,就连作为异邦人的羽生白哉也对这个名字没有丝毫陌生,曾连夜阅览山海经,被其中所记载的一切所震撼,书中地负海涵,包罗万汇,确切的说山海经更像是一部记载山水物志的地理古籍。
经全书一共十八篇,其中山经五篇是为一组,以四方山川为纲,海经也五篇是为一组,主要记载海外各地的奇异风貌,海内经同样是五篇为一组,主要记载海内的神奇事物,还包括大荒经等每组皆自具首尾前后贯串,有纲有目著录地理方位外。
山海经在中土影响极为深远,但后人却发现山海经中所记载的和现在已知的山川不合,至今为止尚未有谁能令人信服地将这些山川一一坐实,因此后人更相信山海经不过是一部杜撰虚构出来的古籍。
“山海经就是妖都……”聂牧谣蹙眉疑惑,“妖都与人界不通,为什么妖物要撰写山海经,这岂不是泄露了妖都的秘密?”
“山海经并非是妖都里的妖物所写。”柳长清直言不讳道,“著此书者乃是一位凡人。”
“凡人?”羽生白哉更加疑惑,“你之前不是说,妖都千百年来一直被封禁,凡人即便能误入但却再也出不去,山海经既然能流传于世,说明有人曾经入过妖都,而且还活着离开了这里?”
柳长清点头:“确有此事,这千百年来,长清有幸见过两次凡人入妖都,那人远比诸位来的早。”
“刘师策……”聂牧谣话一出口便连连摇头,“不对,刘师策是西晋的时候误到此地,而且据柳公所说,他只在妖都之外与柳公对弈一局,根本就没有进过妖都,自然也不会看见妖都的景象。”
“山海经成书于先秦。”羽生白哉也十分好奇,“就是说第一个人妖都的该是先秦时期的人?”
“诸位不用猜了,那人的名讳世人无人不晓。”
“此人到底是谁?”
“一扫六合,睥睨天下的千古一帝。”
秦无衣在嘴里回述柳长清所言,忽然一惊:“难道先生所指是,是秦王嬴政?!”
“秦皇机缘巧合进入上古妖界,随同长清游历不为人知的万妖之都,惊叹妖都地大物博,包罗万象各种妖物数之不尽,便将沿途所见所闻都记载下来,后离开妖都后编撰成书,这便是后世流传的山海经。”柳长清点点头不慌不忙的答道,“后世之人认为山海经荒诞离奇就是因为书中所记载的山川地理和现在的疆域难以吻合,殊不知秦皇所记载的完全是另一个与世隔绝的妖界。”
“那就好了!”羽生白哉一阵欣喜。
聂牧谣不解:“好什么?”
“秦皇也是凡人啊,他既然能出去,说明一点有离开妖都的办法。”羽生白哉迫不及待问柳长清,“秦皇是如何出去的?”
“比不得,比不得。”柳长清寿与天齐,历经千百年看遍世间万事万物,早已不会再有人或事能惹他一笑,可听到羽生白哉的话,柳长清笑了。
“他同样是凡人,有什么比不得?”羽生白哉不懂。
柳长清笑而不语,沉默了少许:“诸位既然已入妖都,只需记住一件事,除非诸位能号令万妖,否则永困妖都。”
“你这妖物不厚道,明明知道办法又故弄玄虚。”羽生白哉无可奈何。
“长清终究是妖物,该说的不该说的,长清都已经说的太多,再明言怕是会泄露天机,还望诸位见谅。”
众人也不再继续追问,只想尽快找到顾洛雪的下落,可入了妖都这么久,此地乃是万妖之都可一只妖物未见,倒是此处景色宜人,山中烟云变化的万千气象,群山壮丽,峰峦奇峭,但见山壁之上布满大小不一的洞穴,山洞幽奥从洞中涌出清澈溪流汇聚而下成一潭湖水。
聂牧谣好奇问道:“这些洞穴是妖物所凿?”
“非也,洞天乃与妖都同时形成,是妖物坐忘心斋,返璞归真的修行之所。”
“妖物为何在洞穴中修行?”羽生白哉继续问。
“妖与仙都超脱凡人之人,妖都虽不在三界之中,但却自成一系,修炼法门与仙神无异,成妖不易,起初可能只是一株花,一棵草,甚至是渺小的蝼蚁,需经百万劫难修炼方才有入妖都的资格。”
“妖都一直被封禁,妖物不能随意出入,修炼又有何用?”羽生白哉问。
“俗世烦躁多苦,问世间谁人无忧,唯仙神逍遥无忧,若能修成大罗金仙居于大罗天,不老不死永生不灭,仙境极乐无所忧愁,而红尘凡人居于地界,顺生应死繁衍不息,得失苦乐交炽。”柳长清看向聂牧谣淡淡一笑道,“妖与仙神不过在一线之间,人可修炼得道成仙,妖却不可,天地人三界无群妖容身之地,天界甚至还降下上古神物锁困妖都,万妖在此修炼便是为了等一个机会,一个能与三界同立的机会,自从山河社稷图失位,让万妖看到了千古难寻的契机,所以才会倾巢而出,千方百计争夺神物。”
“难不成这些洞穴有奇特之处?”聂牧谣问道。
“此乃洞天福地。”
羽生白哉一头雾水:“何谓洞天福地?”
聂牧谣在一旁解释:“洞天福地乃是九天之境,意谓山中有洞室通达上天,贯通诸山,多以名山为主景,或兼有山水,修道之人认为此中有神仙主治,乃众仙所居,居此修炼或登山请乞,则可得道成仙。”
“俗世洞天又岂能和妖都中的相提并论,妖都内外三十六天,乾坤既辟,清浊尽分,融为江河,结为山岳,或上配辰宿,或下藏洞天,含藏风雨,蕴蓄云雷,为天地之关枢,为阴阳之机轴。”柳长清笑言道,“这些洞天福地乃是补天石所化,内蕴天地灵气,妖物入其中潜心修炼,若渴饮溪水,能净俗世之污浊,外面有神树若干,上果实生生不息食之不饥。”
“妖都里的妖物都修炼了多久?”羽生白哉随口一问。
“有长有短,可妖物各自造化。”
“那,那你呢?你既然也是妖物,想必也在这些洞天中修炼过。”羽生白哉试探着问,“你又修炼了多久?”
柳长清张开五指。
“五百年?”
“五百劫。”
“一劫是多少年?”
“长清与天地同生,这天地有多少岁,长清便修炼了多少年,具体日子长清真记不清了。”柳长清云淡风轻道。
羽生白哉一怔,如若柳长清所言非虚,那么妖都内的妖物都是有千百年修炼的妖力,一个都难以应对别说是万妖。
“白哉再问柳公一件事。”羽生白哉表情诧异问道,“妖案之中的妖物既然都出自于妖都,为何遣唐大使却是被土蜘蛛所害,此物乃是东瀛的妖物,怎会出现在中土大唐?”
“土蜘蛛并非是东瀛妖物,土蜘蛛曾助纣王抗周,后来姜子牙岐山封神,土蜘蛛恐被责罚便遁隐东瀛,当时一同前往东瀛了还有其他妖物,这便是为什么东瀛很多妖物在中土都有迹可循的原因。”
羽生白哉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一直未出声的秦无衣问道:“先生可知顾洛雪现在身在何处?”
“诸位沿着台阶下山,前行百步可见一桥,过桥后不远便可见到要寻之人。”柳长清想众人稽礼,“长清留步于此,不能再送诸位,前路九死一生,还望诸位珍重。”
聂牧谣:“柳公不一同前往?”
“楚河汉界,泾渭分明,这妖都之中以玉桥为界,过了玉桥便算真正入了妖都,长清不过问妖都之事,所以不能过玉桥。”
众人向柳长清辞别,疾步向山下走去,果不其然如同柳长清所说,在山下见到一座百米悬桥,通体为白玉制,蔚为壮观,桥头有龙首龟身的妖兽霸下,背上托一巨石碑,碑上铭刻两字。
妖都!
霸下威猛狰狞,转过龙首打量众人,却负重不动全无阻挠之意,巨目落在秦无衣身上,霸下瞳孔在收拾,像是见到什么令其畏惧之事,此举让秦无衣反而不知所措,柳长清曾提醒过自己,此前与妖物遭遇并非是取胜,而是因为妖物惧怕自己,但秦无衣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一介凡人,到底为什么能令有无上妖力的妖物敬而远之。
时间紧迫,秦无衣来不及多想,带着聂牧谣和羽生白哉过了玉桥,刚走到桥尾,忽闻身后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声,回头才见霸下仰头嘶鸣,阵阵吼声久久回荡在妖都之中,栖息在林中草木间的鸟兽惊飞,像是在告之万妖有凡人侵入妖都。
秦无衣立即加快步伐,脚下道路将众人带到一处被群山环绕的山谷,谷心处有石台,远远便能见到手足无措的顾洛雪,看见她还安然无恙,众人长松一口气。
顾洛雪见到大家也是喜出望外:“你们会在这里?”
“还不是为了救你。”聂牧谣笑了笑。
“救我?”顾洛雪一脸茫然,“我离开文昌观才一天,误入山林便迷了路,一觉醒来就身在此处,而且牧谣姐所赠的月渎也不翼而飞。”
三人相互对视,顾洛雪所说已是多日前的事,她好似根本不知此地是妖都,想必是前往钦州的路人被妖物所劫,在浑然不知的情况下被带入了妖都。
羽生白哉将事情始末一五一十告之顾洛雪,听闻后顾洛雪大吃一惊,环顾四周震惊道:“这,这里是万妖之都,我怎么感觉刚到此地,也被眼前异景所震撼,可无论我如何寻路,始终都走不出这个石台。”
“此地不宜久留。”聂牧谣拉着顾洛雪打算原路返回,“还是想办法出去再说。”
顾洛雪见到秦无衣,面露喜色却发现秦无衣始终在回避自己的视线,顾洛雪觉察有异:“怎么了?”
秦无衣埋头,不愿与顾洛雪对视,来妖都救她是因为兑现妖案结束之前护她周全的承诺,但她爹娘却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自己拼死前来救仇人之女,其中原因就连秦无衣自己都想不明白。
羽生白哉生怕秦无衣说出实情,拦在顾洛雪与秦无衣中间:“还是因为担心你安危,好不容易进了妖都难免会心力憔悴。”
顾洛雪与秦无衣在一起时间不长,早已对秦无衣的冷漠习以为常,但这表情和态度秦无衣从未对自己用过:“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有事要告诉你。”秦无衣深吸一口气。
“什么事?”顾洛雪见秦无衣一脸严峻的样子有些害怕。
“洛雪,你听我说。”聂牧谣抢过秦无衣的话,“此事是关于你爹娘的。”
“爹娘?”顾洛雪一怔,面露忧色,“难道我爹娘出事了?”
“我来说。”秦无衣声音低沉。
“你闭嘴。”聂牧谣呵斥一声,脚下步伐不停,边走边对顾洛雪说道,“那日你离开后,妖物为获取陈时末手中的锦布残片,奇穷夜袭文昌观,你爹娘与随行部下力战不敌,所有人都……”
聂牧谣欲言又止,顾洛雪神情焦灼:“都怎样?”
“都死于奇穷之手,我哥浴血厮杀也未能救回你爹娘,我与白哉驰援不及,到文昌观为时已晚,妖物用妖力将所有人挫骨扬灰。”聂牧谣偏头看了秦无衣一眼,“他曾答应过你,要保你爹娘平安,虽竭尽全力还是难救他们性命,所以心中有愧。”
顾洛雪突闻噩耗,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还是不肯相信,目光落在秦无衣身上:“是,是真的吗?”
秦无衣在舔舐嘴唇,聂牧谣编造了谎言来掩饰真相,但对于这个谎言秦无衣本是极为不屑,那些军将皆死于自己手中,易锦良和顾玥婷虽是被妖物所杀,但秦无衣也已动了杀心,而且对此事秦无衣从未有过丁点懊悔,正如他告诉聂牧谣和羽生白哉的那样,再经历一次,自己会做同样的事。
秦无衣感觉自己有些疑惑,不明白为何承认杀人变成一件难以启齿的事,分不清是怕顾洛雪与自己反目成仇,还是怕她得知真相后,自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脸上的哀色。
“当务之急是尽快离开妖都,你说呢?”羽生白哉一语双开。
秦无衣蠕动喉结,终是点了头:“是的,你爹娘被妖物所害。”
虽然聂牧谣和羽生白哉心知这句话能从秦无衣口中说出来实属不易,但还是在心里暗暗长吁,顾洛雪听闻痛失双亲顿时悲愤欲绝。
“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节哀顺变。”聂牧谣来不及劝慰,手里牵着顾洛雪脚步不停。
羽生白哉在前面带路,秦无衣断后,突见羽生白哉骤停。
“怎么了?”聂牧谣心急如焚问。
“此地好似有迷障。”羽生白哉警觉环顾四周,“我们走了这么远,可依旧还在石台之中,仿佛此处走不出去。”
嗷!
一声振聋发聩的低吼从远处山峦传来。
草木之中似有东西若隐若现,直至那东西站立于山巅,众人才看清是一头凶神恶煞的奇穷,起初还是一只,片刻功夫山峦上林立数十只。
时有妖鸣传来,先是零星的几声,渐渐此起彼伏,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令人胆寒的咆哮回荡于山谷四周。
秦无衣环顾一圈,目光定格在峭壁上一处东西,一团白影慢慢出现在洞口,瞳孔透着令人望而生畏的森寒,九条硕长洁白的妖尾,竖立在白影身后曼妙的招展。
青丘之主!
那个明明被羽生白哉一刀斩杀的妖物竟然还活着。
随着九尾妖狐在洞口出现,遍布山体陡壁上的洞穴内纷纷显露出各种各样的妖物,有一些秦无衣见过,在柳长清撰写的那本《百妖谱》中,大绝大多数秦无衣甚至连名字都不知晓。
等秦无衣停下转动的身体,环抱石台的群山上已遍是数之不清的妖物,有一样是相同的,所有妖目都向众人投来怨恨残暴的目光。
不远处的树林里,狰狞恐怖的土蜘蛛出现在众人视线中,身后跟着黑压压一片不知名的妖物,片刻功夫,石台已被万妖围困的密不透风。
秦无衣这才意识到柳长清所言非虚,那些曾经被击败的妖物根本没有被诛杀,而是不想恋战逃遁返回了妖都,秦无衣回想起与土蜘蛛和九尾妖狐以及奇穷的缠斗,每一次都险象环生才侥幸全身而退,可那些妖物因为妖力被限根本没有尽全力。
柳长清说过,在妖都之内妖物的妖力不受限制,眼前的万妖随便一只都有千年以上的修行,凡人又岂能与之抗衡。
秦无衣现在唯一还能做的只有将月渎递给顾洛雪,然后四人环立成圈,抬头时见到撑伞的女子独立山巅,明明是生死相搏的对手,秦无衣突然对这女子失了敌意,想起她在院中的百般阻挠,就是为了不想自己入妖都,秦无衣心中暗自诧异,不明这只猫妖为何要帮自己。
峥!
一声龙吟作响。
顾洛雪拔出月渎,愤恨不已道:“也罢,妖物残害爹娘,此仇不报洛雪妄自为人,就算战死妖都,洛雪也绝不后退半步。”
羽生白哉半蹲,手握影彻伺机而动,聂牧谣也从袖中抖出无常双鞭准备迎敌,秦无衣反应有些迟钝,不是被眼前万妖所慑,嘴里喃喃自语。
“不对啊,要取我们性命不必动用万妖,引我来此定是还有其他原因,到底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