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武德二年开唐,高祖圣旨敕办了这座皇家孔庙,历代大唐天子皆到此祭拜先圣。
从长安南城墙前行过了勿幕门不远便能看到一座宏模廓度,伟冠一时的建筑,秦无衣抬头看见参天唐槐掩映下的一堵磨砖对缝灰砖墙。
墙中央赫然两个大字。
孔庙。
绕过令人肃然屏声的照壁,就能看见碧水荡漾的泮池,不远处供奉孔圣的大成殿,筒瓦覆椽,琉璃闪烁,涉越泮池即棂星门,棂星是二十八星宿之一,以此命名,表示天下文人学士集学于此。
秦无衣和羽生白哉心无旁骛,入棂星门后折向东廊房,长长的甬道两边树木森森,遮天翳日,幽静似能闻针落之音,甬道的深处便可见三座碑亭,分别是是高祖、太宗和高宗修建,皆是稳固河山社稷战事结束后用来告慰先圣的碑亭。
李治将汇聚的地点安排在此可见用意深远,在李治修建的碑亭里或站或坐已有三人。
秦无衣在碑亭的台阶处见到依栏而坐的柴獬。
“你……”衣衫褴褛的柴獬见到秦无衣,先是一愣然后豁然一笑。
秦无衣拍了拍柴獬肩膀却笑不出来,这三人中除了柴獬之外,其他两人都未见过,扫视一圈这两人看似与寻常人无异,但能让李治委以重任的又绝非一般人。
“我在先帝身边没见过你。”说话的人衣着光鲜华贵,搓揉着手中扳指,身旁趴着一条憨态可掬的狮子狗,扳指目光如炬同样也打量秦无衣和羽生白哉。
秦无衣一心只想取得剩余的锦布,那人似乎在对他的身份起疑,为防止节外生枝,秦无衣从身上拿出得到的锦布:“我与你们不同,并非是李治挑选的人。”
亭中两人顿时警觉起来,柴獬一脸惊诧走到秦无衣身边:“你是从何得到此物?”
“这些锦布各自的持有者分别是慧云禅师、薛修缘以及陈时末。”秦无衣神色冷峻道,“不过这些人都已经死了,是陈时末临死前告之了此处地点。”
坐在亭中的是一位文弱老者,目光清辉举止汪洋:“也有可能是你杀了这些人。”
“如果是这样,我就不用和你们浪费口舌。”秦无衣冷声道,“你们能到此,身上一定带着各自的锦布,我只需再杀了你们便能如愿。”
“我与他在死牢相处多年,是莫逆之交,他的品性柴某可为其担保。”柴獬惴惴不安问道,“上次在京城见你,你说在追查妖案,你刚才提到那三位可是因妖祸遇害?”
秦无衣点头:“妖案或许就与你们手中持有的锦布有关,不管李治留下了什么,妖物势在必得。”
“是陈时末告诉你地点的?”文弱老者问。
“三日前他死于妖物之手,临时前将锦布转托于我。”秦无衣点头。“你们要完成李治嘱托,而我要查明妖案真相,妖案不平你们性命堪忧,当务之急是尽早拼凑锦布。”
亭中三人相互对视迟疑不决,柴獬沉思片刻,从身上小心翼翼拿出锦布递到秦无衣手中:“你我在死牢推心置腹无话不说,柴某一生阅人无数,擅辨善恶忠奸,你善恶不定按说柴某不屑与你为伍,但你倒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朋友,柴某信你!”
秦无衣面露感激之色:“李治贬你入死狱实则是为新帝留下一位辅国铮臣,无衣若没猜错,你身上应该还有一道李治留于你的遗诏吧。”
“埋了。”柴獬淡然一笑。
“埋了?”秦无衣大吃一惊,“放眼朝堂,能像你这般忠君为国的不二之臣数不过三,你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今日能完成李治遗命,为何要将他的遗诏埋了?”
“先帝确留老臣遗诏,诏书中让新帝加老臣爵位并赏封侍中一职,先帝用意老臣岂能不知,不过老臣在朝为官几十载,尽臣道辅君侧,朝中同僚对老臣无不恨之入骨,若新帝再启用老臣,恐会令百官不服让新帝为难。”柴獬风骨刚正,宠辱不惊道,“老臣功名利禄与社稷相比不值一提,再者老臣年事已高,早已倦了朝堂之事,只愿完成先帝遗托后归隐山林。”
“埋了好,埋了好。”秦无衣再拍柴獬肩膀,“你这把老骨头若再入朝堂,我担心你非但一世清誉难保,恐怕连骨头渣都不会剩,待尘埃落定若无衣在世,再与你把酒言欢。”
“柴公高风亮节,令在下敬佩不已。”亭中文弱老者起身对其稽礼。“先帝圣烛独照,果真是没选错人。”
柴獬连忙还礼:“先生学术精博,文力雄健,渊然之光,苍然之色,柴某谏言只能辅佐先帝一人,而先生之学,袭蹈圣矩却是教化万民,柴某岂能担当先生大礼。”
“老朽一介寒儒,空有识文断字之力,承蒙先帝圣眼高看,能与柴公和慧云这般贤达之士相提并论,蒙国厚恩,死无所恨。”
能让柴獬敬一声先生,面前老者不由让秦无衣好奇:“他是?”
“这位是戚愈,太宗钦点十八学士之首,但先生辞官不受,布衣授业,先帝拜先生为帝师,先帝赞先生高山无穷,太华削成,人文无穷,戚公挺生。”
“能让柴公信任的人,老朽亦能信。”戚愈从怀中拿出锦布,郑重其事双手交托给秦无衣。
“时间紧迫,万一让妖物获悉此地后果不堪设想。”羽生白哉看向还在搓揉扳指以及一直负手身后默不作声的两人。
戴扳指的人从身上取出金匣,一看便知价值连城,好似他所有的都是奢贵之物,此人与出现在碑亭的其他人格格不入,他身上有一种谁也不相信的自负。
扳指抬手,举着金匣冷冷说了两字:“拿去。”
羽生白哉上前接过,打开后里面赫然是一片锦布,羽生白哉回头看了秦无衣一眼,距离真相越来越近,可秦无衣脸上却充满疑惑,视线聚焦在扳指身上,来时环顾众人,就猜到扳指是最棘手的人,可没想到他居然如此轻易交出锦布。
“你凭什么相信我?”秦无衣饶有兴致问道。
“除了先帝之位,我只相信两个人。”扳指向西先拜,趾高气昂道。
秦无衣摊摊手:“这两人之中应该没有我。”
“一个是我自己,另一个就是他。”扳指指向身旁的狮子狗,他看狗的眼神远比看人要柔和亲切。
扳指的样子让羽生白哉想到秦无衣对绿豆的表情,在外人看来或许只是一条狗或者仓鼠,但在他们眼中却视为珍宝。
“那你为何不问缘由就交出如此重要之物?”秦无衣追问。
“薛修缘狂放不羁,敢在金殿上直犯龙颜,先帝赐官不授,赏金不领,先帝御笔亲书的匾额,他都不会多看一眼,他是我见过最为刚烈之人,听你所说薛修缘手中也有锦布,我倒是一点也不诧异,先帝选他看重其品性,如今薛修缘的锦布在你手中,说明他是心甘情愿交给你。”那人虽然骄纵无礼但却心思缜密,“没人能逼迫薛修缘做出违背他意愿之事。”
秦无衣上下打量扳指:“知道薛修缘这个人的人为数不多,知道他面圣的更是寥寥无几,李治的心腹近臣我都知晓,唯独我没见过你,你又是谁?”
“在下罗福康,故里水患逃离到京城,饥寒交迫险些饿死街头,先帝当年还是晋王,在回潜邸的路上仁心善念施救并收为家奴,老奴侍奉先帝直至登基,先帝有意将老奴安排在内侍省,先帝驾崩前恩准老奴出宫养老,赏赐金银财宝无数,同时也将锦布交予老奴妥善保管。”
秦无衣也不再多问,将得到的锦布交给羽生白哉让其开始拼凑。
“李治在将锦布交给你们时,设定了两个触发条件,其中之一便是在他驾崩后,你们立即入京。”秦无衣问出困扰自己很久的疑惑,“可入京后你们并没有直接来这里汇合,可见你们手中的锦布并非一定要拼凑。”
“你猜的没错,先帝确有交待。”柴獬直言相告,“老臣在受领锦布时先帝告之,龙御归天后老臣需持锦布入京,然后静观其变,倘若先帝册立的新君继承大统,那么老臣便持遗诏面圣辅佐社稷,而锦布也随即销毁不得外传泄露。”
秦无衣迫不及待问:“第二个,第二个触发条件是什么,在怎样的情况下才会促使你们到此?”
亭中三人相互对视,罗福康沉声道:“如若新帝被废,当月十七日前往孔庙东廊坊外的碑亭聚合锦布。”
秦无衣听闻后突然笑了,有疑惑迎刃而解的欢喜,也有埋怨自己浅见的自嘲,他其实早该想到才对,自己曾是李治手中的刀,李治为除污名想方设法抹去那些见不得光的人和事。
可武则天何尝不是李治手中的刀,而且还是最为锋利的那把,子弱母强,天下必乱,相信李治在驾崩前有不少朝臣谏言让其效仿汉武帝,杀母立子,但不管出于何种原因李治都没有这样做。
不过这并不代表李治是相信武则天,所以才会未雨绸缪留下这些锦布,秦无衣依稀已能猜到这些锦布是用来制约武则天。
羽生白哉依据锦布残缺的纹路很快拼出来,却发现中间缺了两块。
“就是说还有两名持有锦布的人未能如约而至。”戚愈大惊失色。
“不是两名,是一名。”羽生白哉摇头道,“另一个持有锦布的是遣唐大使章英纵,先帝将锦布内容刺青在大使身上,可惜大使被妖物所害,刺青也被妖物割去,这块锦布如今落在妖物手中。”
柴獬忧心忡忡道:“难道剩下的这位也被妖物所害,所以才不能如期赴约?”
羽生白哉疑惑不解:“不应该啊,持有锦布的人在先帝驾崩后都赶往京城,可除了目前知晓的几人外,并无其他妖案。”
“李治为防止锦布一事泄露,交托锦布时一定不会让这些人提前知晓其他人的身份,那么知道所有人的只有李治。”秦无衣盯着空缺的两处锦布道,“即便是妖物也不可能知晓到底谁手中有锦布,那么妖物又是如何找到章英纵、薛修缘以及慧云和陈时末的呢?”
羽生白哉看向秦无衣:“你之前推测过,唯一的解释,除了先帝之外,还有另一个人知道此事的详情。”
“这个推测以前是对的,现在错了。”
“错了?为什么现在错了?”
秦无衣指着面前的柴獬、戚愈和罗福康:“因为他们还活着。”
羽生白哉扫视众人,顿时恍然大悟:“如若还有另一个人知道锦布始末,那同样也该知晓相聚的地点!”
“我一直认为是这人向妖物泄露了持有锦布众人的名单,可如果是这样妖物早就将一干人等悉数灭杀,但还有人活着足见妖物也并不全知到底都有谁。”秦无衣细细推敲道。
“先帝也只是未雨绸缪,并非能预知后世,太后废帝事出突然,万一太后没有废帝,这些人也不会到此地,而锦布也会被随之销毁。”羽生白哉冷静道,“我推测那人是想尽快得到锦布,所以才会提前有所动作。”
罗福康诧异:“如此重要之事,先帝一定事先权衡再三,绝对不会有纰漏更不可能向外人提及。”
“李治如此看重此事,断然不会容许有任何纰漏,所以除了你们这些持有锦布的人之外,绝对不会还有他人知晓。”秦无衣点头。
“那除了先帝还会有谁能知道此事?”柴獬面泛疑色。
“这个人就在你们当中!”
秦无衣语出惊人,众人一听大惊失色,顿时面面相觑对视。
“你们无须紧张,不会是你们。”秦无衣胸有成竹道,指着拼凑锦布上空缺之处,“今日没有出现之人,便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
“如若此人知道相聚地点,大可让妖物等到今日以逸待劳将所有人一网打尽。”羽生白哉皱眉。
“这正是我想不通……”秦无衣一怔,想起在文昌观与猫妖遭遇时,自己身上放着薛修缘、慧云以及陈时末持有的锦布,妖物对此势在必得,可猫妖和奇穷并未抢夺,只在杀了陈时末后便悄然而去,“猫妖完全有能力将陈时末一击毙命,却留下他一口气,如果陈时末不告知地点,我们也找不到这里……”
羽生白哉一惊:“猫妖有意要让陈时末告诉我们相聚的地点!”
“妖物希望我们聚集锦布!”秦无衣扫视面前的众人,“故意让我见到你们,从而能得到剩余的锦布,所有的一切都在妖物的计划之中。”
“目的呢?目的又是什么?”羽生白哉一头雾水。
“暂且不知,可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现在所查到一切都是妖物希望我们知道的。”秦无衣越想越惊,目光重新凝视在空缺处,“而且幕后之人高深莫测,绝非泛泛之辈。”
“你怎么知道?”
“此人手中定有一块锦布,但此人并不知晓其他人是谁,完全是凭才智推测出来,可见此人对李治极为熟悉,其智近妖文韬武略皆是李治难望其项背。”秦无衣面色严峻道,“此人完全有能力获取所有锦布,却迟迟未有动静,引我至此目的显而易见,就是要我获悉锦布上的内容。”
柴獬冷静道:“暂且先不管这些事,还是看看先帝到底留下什么圣命。”
亭中三人刚一探头,秦无衣单手一挥卷起石桌上的锦布,催劲发力当众将所有锦布震成粉末。
“你!”罗福康勃然大怒。
戚愈也大惊失色:“你怎么毁先帝遗命!”
“这东西是不祥之物,你三人能活到现在实属万幸,看了上面的内容你们早晚性命不保,能送锦布到此你们也算幸不辱命,至于后面的事无衣自会一肩承担。”秦无衣这话是对亭中三人所说,目光却落在柴獬身上,“你们都到朽木之年,还不如好好安度残生,何必搭上自己性命。”
“老奴为先帝尽忠,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能不能尽忠不是你说了算,是有人故意留你一条性命才能到此,至于锦布上的内容,你知不知晓结果都一样,你和其他人都不可能有机会再做任何事,包括我在内,能找到这里都是事先被设计好的,无衣与妖案势必会有一个了断,你们无谓送死。”
柴獬重重叹口气,拍了拍秦无衣肩头,眼中尽是感激之情:“你知柴某祖籍何处,在乡间还有几块薄田,柴某会亲酿几坛曲米酒,你若记起便来寻,柴某静候君来。”
柴獬心知秦无衣此举用意,也不多言转身离去,剩下二人看着飘风的锦布粉末万般惋惜无奈,终是叹息离去。
等三人背影消失在碑亭,羽生白哉才追问:“先帝在锦布上留下了什么?”
“是山河社稷图!”秦无衣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只看了锦布一眼便记下了全文,神色微惊道,“李治当真是留下了山河社稷图!”
“神物原来一直都在先帝手中。”羽生白哉虽从之前蛛丝马迹也能猜到,但从秦无衣口中得到证实还是惊讶无比,“先帝将神图藏于何处?”
“七级浮屠的圣莲之中。”
“先帝将山河社稷图存放于佛塔的塔顶。”羽生白哉喜出望外,突然一愣,“哪一座塔?”
“锦布缺失的两块,刚好是确切地点的所在,目前只知道李治将神物藏于佛塔之中,但至于是哪一座就不得而知。”秦无衣无可奈何道。
“天下佛塔不计其数,先帝可以随便择一处藏神图,没有确切的位置,难不成我们要找遍天下所有佛塔?”羽生白哉突拍大腿,“难怪……”
“难怪什么?”
“妖物一直在逐一追踪锦布的下落,可自从割去大使身上的刺青后,似乎并不再急于寻找锦布,现在已知先帝将锦布交给了八个人,而我们手中就有三块,按说妖物该倾巢而出前来抢夺才对,可妖物始终没有动静。”羽生白哉神色焦虑道,“会不会没有出现的那人和大使持有的锦布就能拼凑出地点,这已经足以让妖邪找到山河社稷图。”
“你也太小瞧了李治,如此机密之事他又筹谋多年,之所以将锦布分别交给八人,就是为了防止有其中有人将其据为己有,由此可见李治绝对不会大意到直接留下藏匿神物的地点。”秦无衣表情严峻,“我倒不怕妖邪会捷足先登,反而更担心另外两件事。”
羽生白哉:“你担心什么?”
“李治留下这些锦布显而易见是为了限制武则天专政,李唐三代,武主替之的传闻看来也让李治惴惴不安,他留下后手防止传闻成真,此举我能理解,可李治为什么留下的是山河社稷图?”
“这可是上古神物啊,你不是说过神图能收尽千秋妖魅,平定万代江山。”
“山河社稷图能不能收妖暂且不停,毕竟从来都没有人见过神物,即便真有收尽妖魅的神效,顶多只能平息妖患却改变不了时局。”秦无衣眉头紧皱,若有所思反问道,“倘若神物真将妖祸平息,对谁最有利?”
羽生白哉低头思索:“太后。”
“不错,最得益的便是她,没有妖邪为祸便让其再无外患,至于内忧,以她的手段可以轻而易举解决,李治非但没能制约住武则天,反而帮其解决了最大的隐患。”秦无衣揉了揉额头,“这与李治的初衷不符啊。”
“山河社稷图又不是先帝留给太后的,况且神物不是还有平定万代江山之效,先帝担心太后专政摄权,用神物加以约束也合情合理啊。”
“你真以为凭一样神物就能定鼎江山?”秦无衣嗤之以鼻,“这江山社稷历朝历代都是用血染才换来,你可听闻有谁凭神物就能一匡天下的,我总觉得此事大有蹊跷,李治做了这么多事,必定对部署极有把握,可我却始终想不出李治到底会用什么办法来制约她。”
“车到山前必有路,你何必想太多。”羽生白哉不以为然问道,“除此之外,你还担心什么?”
“我一直在用手中的锦布钓鱼,等着妖邪主动现身,可现在才发现,锦布的确是鱼饵,但我们才是被垂钓的鱼。”秦无衣忧心忡忡道,“幕后之人会用最后两块锦布诱我们上钩,我猜八日后,我们将会面临一场生死对决。”
“你怎知是八日之后?!”
“再过八天便是六梵天魔诞辰,妖案因此事而起,也该因此而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