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洛雪刚翻出屋还没走出七步就被看守的人提溜回去,她都记不得这是三天内第几次试图逃跑,抓到她的人也不使强,指向厢房神色不卑不亢,请。
顾洛雪抿着嘴又气又急,万般无奈回到房里,气不打一处来,冲着屋外大喊:“去告诉冠天都,我与他情义就此一刀两断,这辈子我也不想再见到他。”
屋外的人回答干净利落,是!
顾洛雪还不解气,趴在窗沿喊叫:“冠天都,亏我还当你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视你为知己挚友,你竟背信弃义,我顾洛雪瞧不起你这样的人。”
嘎吱。
房门被推开,进来的人莫约六十开外,却雄姿英发老当益壮,虽衣着无华可举手投足间却贵气逼人。
来人手里端着一碗米粥,也不劝阻顾洛雪,往桌上一放就坐在旁边:“吆喝累了就喝碗粥,我亲手给你熬的,记得你小时候一哭闹,你爹娘都拿你没办法,还得由我来哄。”
顾洛雪见到那人立刻收敛,嘟嘴走到桌边,垂头丧气埋怨:“您现在可是威震一方的封疆大吏,劳驾您亲手熬粥洛雪怎么敢喝。”
来人右脸有道斜斜的伤疤,灯火下甚是吓人,却在顾洛雪和颜悦色:“你这性子当真是没有变过,从小到大都率性而为,难怪你爹提到你比迎敌万千还要头疼。”
冠文杰眼里顾洛雪永远只是长不大的孩子,所有的记忆似乎都定格在甘州那段边塞时光中,没有封疆大吏的威严,满眼的慈爱让他看上去更像一位对女儿溺爱无边的慈父。
“您,您可有见过我爹?”顾洛雪心怀愧疚问道,“爹娘身体可还安好?”
“你说呢?”冠文杰瞪了顾洛雪一眼,“你一声不吭就离家出走,你娘终日以泪洗面,你爹更是心急如焚,我与你爹相交几十载,他何等英雄气概,即便大军压境,敌众我寡他也面不改色,竟被你逼的方寸大乱,你的本事还真不小。”
“谁让他擅作主张。”顾洛雪小声嘀咕。
“你还有理了!”冠文杰加重语气呵斥,“你爹娘视你为掌上明珠难不成还会害你,是让你下油锅还是推你进火山?天赐良缘你都不好好珍惜,你还想干什么?”
顾洛雪强硬:“姻缘是我的事,选谁也该我自己决定,凭什么由他们做主。
“轮得到你做主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还想翻天不成。”冠文杰越说越气。
顾洛雪嘴嘟的更高,眼睛转了转上前拉住冠文杰衣袖:“冠叔,从小到大您最疼我,您还是放我走吧,洛雪眼前真的有事要办。”
“百善孝为先,还有什么比你尽孝更重要的事。”冠文杰甩开顾洛雪的手,叹口气将米粥推到她面前,“先喝了粥再说,把你带回来三天,你滴水不进,怎么着,想在我面前闹绝食?”
“我没生您的气。”顾洛雪无奈坐下,“我气的是冠天都,我算是错看他了。”
“你怪谁都不能怪他。”冠文杰没好气说,“你跑到甘州搅和了他的婚事,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了,三人行必有我师,他自小以你马首是瞻,你好的不交,倒是教会了他悔婚,我这张老脸都被他丢尽了。”
冠文杰提到冠天都动了肝火,气的直咳嗽,顾洛雪连忙上前轻拍后背安抚:“这事您不能怪我,更不你能怪天都。”
“那我怪谁?”
“要怪只能怪您自己。”
“你……”冠文杰差点一口气没接上来,“我为他千挑万选寻了这门亲,女方家境显赫又位高权重,两家联姻日后对他前程有莫大帮助,我为他铺好锦绣大道这也是错?”
“你都没问过天都想要什么。”顾洛雪倒好一杯茶双手送到冠文杰面前。
“他也不掂量掂量自己,这世上没有人能随心所欲。”
“天都最想要的是成为和您一样的人。”
“……”冠文杰一愣,声音顿时柔和了许多,但在顾洛雪面前又不肯松开,“他,他亲口告诉你的?我有什么好学的。”
“别人眼里您是节度使,在洛雪眼中您还是我的冠叔叔,而在天都眼里,您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遥想当年您镇守边疆,血洒沙场,即便是单枪匹马也令敌军闻风丧胆,天都一直视您为榜样,希望有一天能成为像您一样保家卫国的铮铮男儿,他身为节度使之子,本可安享富贵,可他却留守边陲为国尽忠,他如今成为边军守将,全靠他自己一刀一枪拼杀出来,将门无犬子,天都没有辱没您的威名,您难道不该为他感到骄傲吗。”
“这个不肖之徒倒是有几分老夫当年风采。”冠文杰虽是口中唾骂,但脸上表情却透着喜色,叹息一声道,“此事我却有私心,疆场凶险以命相搏,他是冠家单传,我自然不想他以身犯险,本想将他调离边塞,岂料他瞒着我给兵部上疏,陛下非但恩允还加封其为镇西将军,我都不知道是光耀门楣还是家门不幸。”
“天都都被拜为镇西将军了!”顾洛雪万分高兴。
“说你的事呢,怎么扯到不肖子身上。”冠文杰收起脸上笑意,“你在甘州的事,他在书信上只字未提,你倒是长本事了,挟持守将擅自开关,你所为可以通敌叛国罪论处。”
顾洛雪不以为然吐着舌头:“您瞧,我都做了这么多错事,您要是把我带到爹面前,也不知道爹会怎么罚我,打小我犯事都是您护着,要不,要不您就放我走吧。”
冠文杰油盐不进:“你爹为了找你就差没下通缉榜文了,获悉你在京城立即让我带人将你找到,我只管将你留在此处,放不放你走,你自己与他说去。”
“您现在都是封疆大吏,为了找我不远千里进京,我爹也真是会使唤人,您也是的,今日不同往日,您又不用再听他帅令,干嘛对我爹唯命是从,再说您脸上这道伤疤可是为了救我爹才留下。”顾洛雪嬉皮笑脸挑拨,“您又不欠我爹的,就当没找到我不就行了。”
“我与你爹并肩征战沙场多年,你只知我脸上伤疤,却不知道我这条性命是你爹拼死所救,他为我挡了三箭,是过命交情,我冠文杰有恩必报,何况还是救命之恩,你爹交代的事,以前是军命我令行禁止,现在是挚友相托,我万死不辞!”
“他还真是有面子,遣派节度使就像命一个小兵……”顾洛雪忽然愣住,惊慌失措问道,“您让我自己给我爹说,难道,难道我爹也来了?”
“他已经在来的路上,推算明晚就会到。”
顾洛雪顿时慌了神:“冠叔,我再问您最后一次,您到底放不放我走。”
冠文杰都懒得理会,指了指米粥:“别和我废口舌了,先喝了这碗粥,三天不进食还有气力,要是你爹见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也不知道会不会气出病来。”
“冠叔,你若再一意孤行,就休怪洛雪无礼。”顾洛雪站起身态度强硬。
冠文杰见她郑重其事的样子反而笑了,把月渎递到她面前:“长本事了,还敢跟我叫板,听你爹说你剑法你习的不错,今晚就让我见识见识,要动手先喝了粥,免得连提剑的力气都没有。”
“洛雪再无礼也不会在您面前刀剑相见。”
“那就可惜,老夫还想动动筋骨呢。”冠文杰云淡风轻笑言,“老夫向来言出必行,你只要能胜过我,去留悉听尊便,看你是晚辈,我让你三招,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你也无需再浪费口舌。”
“冠文杰听旨!”
顾洛雪从怀中掏出紫金鱼符,冠文杰一见神色骤惊,身子起了一半又缓缓坐下。
“这可是太后的鱼符,见此符如见太后,您不参拜接旨?”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听的是你爹的帅令,有临机专断之权,接不接旨全看我愿不愿意,再说我身为节度使,听君命也该是听陛下,太后的懿旨在我这儿不好使。”冠文杰不以为然道,“何况在这文昌观的厢房,关上门屋里只有叔侄没有君臣,今晚只谈家法不问国事。”
“您为了留下我,连太后的紫金鱼符都敢不接,我爹到底给你许诺了什么,您会如此死心塌地为他办事。”顾洛雪急的直跺脚。
“交情,是我与你爹几十年生死不弃的交情!”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老远就听到浑厚之声,透着焦急和威严。
“人在何处!”
那声音传到顾洛雪耳里,顿时整个人六神无主,战战兢兢缩到冠文杰身后,再无之前的淡定自若。
冠文杰见她样子哭笑不得,喃喃自语:“推算是明晚才到,没想到这么快。”
门是被一脚踢开的,进来的人虎视鹰扬,品相非凡,虽年迈带眉宇清逸,身上英气逼人,只是满脸怒气像庙里凶神恶煞的罗刹。
“易公切勿动怒,洛雪自幼性子随您,吃软不吃硬,她固有千般错,您还是好好对她说。”冠文杰拦在易锦良身前,实则是为了护住身后的顾洛雪,“你爹为了你日夜兼程赶来,还不起给你爹倒杯茶。”
“你拦着我干什么,自幼她犯事都是你护着她,瞧瞧你护的人现在都能把天给捅了。”易锦良指着冠文杰,“让开!今晚你要是再护她,你我几十年交情到此为止!”
“洛雪任性还不是您惯的,她固然有错,可您有不教之责,文杰说句公道话,您难辞其咎,要罚您也得罚。”
“你怎么能帮着她说话?”易锦良埋怨。
“帮理不帮亲。”冠文杰赔笑,也不忘低声对身后顾洛雪说道,“还不快给你爹奉茶认错。”
顾洛雪埋头抿嘴,双手送上茶,轻唤一声:“爹……”
“你还知道有我这个爹!”易锦良想训斥,可冠文杰始终拦在两人中间,易锦良无可奈何道,“你拦着我干嘛?她就是真把天给捅了,我顶多也就训她几句,你还当我会杀了她不成。”
“该训,该训。”冠文杰见易锦良怒火消了不少,这才让开身子。
“你……”
易锦良指着顾洛雪半天不知道说什么,临来的路上,要如何训斥如何责骂,都想的明明白白,原本以为可以指着顾洛雪数落整整一晚,可真见到她时,反而是一种多月来不曾有的轻松和心痛。
“你怎么清瘦成这样。”
顾洛雪眼圈一红:“洛雪不孝,让爹记挂担忧,数月不见爹你都憔悴了好多。”
顾洛雪一哭反让易锦良心软难受:“爹无碍,倒是你娘从你离家出走后日思夜想,旧郁成疾,听闻有了你下落,我怎么劝都劝不住,非要随我一同来接你。”
“娘也来了?”顾洛雪欣喜望向屋外。
“她还在路上,我弃车驾马率人先至。”
“娘的病可有大碍?”
“是心病,听到有你的消息就好了一大半。”易锦良突然想起自己是来兴师问罪的,刻意沉声苛责,“我就想不明白,为你寻的这门亲有哪儿不好了,我千挑万选的人,现在已是上将军,锦绣良缘你不要,你到底要什么?”
“洛雪只想择一位称心如意之人。”
“堂堂上将军还不称心如意?”
“称您的心,又不是称我的心,您既然那么满意不如您嫁。”顾洛雪偏着头不肯服软。
“放肆!有你这样跟爹说话的吗?不称心你就能跑?礼仪何在?孝道何在?”易锦良勃然大怒,“你自小饱读诗书,礼义廉耻你都学到哪儿去了?”
“跟您学的,听我娘说,您当年英俊不凡又是威风凛凛的将军,家中为你定了一门亲,可您非我娘不娶,不也是悔掉婚姻和娘成了亲。”顾洛雪据理力争,“怎么您做就是对了,事到我身上就变成大逆不道?”
“洛雪!怎么跟你爹说法的。”冠文杰沉声呵斥。
“我,我……”易锦良半天不知该如何应答,反而苦笑出声,“说到底还是我的错了。”
冠文杰:“既然洛雪安然无恙,过去的事您就别追究了。”
“我当年是知道你娘会等我,才敢悔婚,你这么一闹谁还敢来向我提亲,你是打算一辈子都嫁不出去?”易锦良没好气问。
顾洛雪小声嘀咕:“您怎么知道我就找不到人。”
“罢了,只要你没事就好,明日等你娘到了,我就派人送你们回去,悔婚之事我既往不咎,但以后你再不能做出叛道离经之事。”
“不回!”顾洛雪一个劲摇头,“我还有事没做完。”
“越南天这条老狐狸,我明明知会过他,可他竟然瞒情不报,这笔账我日后慢慢和他算。”易锦良打量顾洛雪身上大理寺的官服,好奇问道,“越南天许你什么差事?给你多少俸禄?能让你如此效忠?”
顾洛雪埋头道:“我要办的事和越公无关,是,是在京城结识了一位朋友,我若不辞而别会让朋友担心。”
“朋友?”易锦良眉头一皱,嘴角露出精明的淡笑,“男的?”
“嗯。”顾洛雪抿嘴。
“难怪,难怪。”易锦良畅怀一笑,意味深长说道,“我一直没想明白,这京城到底有什么能让你流连忘返,原来是遇到如意郎君。”
冠文杰也笑了:“洛雪找到称心如意之人?”
“你们说什么,就是朋友而已。”顾洛雪脸微微一红。
易锦良和冠文杰相视一笑。
易锦良饶有兴致问道:“你这位朋友可是有潘安之貌?”
“潘安空有美仪,却为人轻浮性躁,趋于世利,将他与潘安相比是辱没了他。”顾洛雪振振有词。
“哦。”冠文杰大吃一惊,没想到顾洛雪口中之人竟不耻与潘安相提并论,“可是百世经纶之才?”
“才情无双,出口成章。”
“有点意思,你向来眼界甚高,能博你不吝赞词之人想来定时出类拔萃之辈。”易锦良将顾洛雪叫到身前打量,“几月不见你虽清瘦,不过倒是精明干练,看来你随着你那位朋友倒是长进不少,给爹说说你这几月与你朋友都做了些什么?”
“我起初是在调查一起质库的劫案,因为涉世未深在露相的劫匪前报了名号,他担心我会被仇家寻仇便留我在身边。”
冠文杰赞许:“宅心仁厚,侠义心肠,一面之缘就能护你周全,有机会真想见见此人。”
“他这人行事不拘常理,生性淡泊,若冠叔与之相处,指不定还能成为忘年之交。”
“就这些?”易锦良继续问道,“应该还有其他的原因,不然也难入你眼。”
“爹,你没走过的粉巷,我代你过了。”顾洛雪得意洋洋道。
“你过了粉巷?!”易锦良大吃一惊,“最后一道灯谜的谜底是什么?”
“无衣!”
“无衣……”易锦良在嘴里反复念叨,嘴角渐渐露出笑意,“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道灯谜困了我多年,终是解开了心结。”
“是他帮我猜出来的,洛雪也见过饱学之士,但还是第一次遇到像他那样才情无双之人。”
“你自幼在军营长大,虽是女儿身却耳闻目染喜好刀剑,倘若他只是满腹经纶,断不会让你如此看重。”易锦良好奇问道,“此人想必身手在你之上吧。”
“何止在洛雪之上,我虽然从未见过他真正出手,但他身手高深莫测,世间难有人能与之企及。”
“哦,这么说起来此人文物双全。”易锦良越听越有兴趣,“他叫什么?”
“不能说,我还没征得他许可,不能相告。”
“那他是做什么的?”
顾洛雪抿嘴:“不知道,他没说过,我也没问过。”
“来历呢?”
“也不知道。”
“你对此人一无所知?!”易锦良眉头一皱,“人心叵测,你与一名来历不明之人推心置腹,你就不怕被人利用?”
“他救洛雪的命已不是一两次,他的过往洛雪不介意,以前洛雪无法明白爹和冠叔之间的情义,和那人在一起后算是明白了,无论有多凶险,我都可以放心的把后背留给那人。”顾洛雪郑重其事道,“爹,倘若你有机会见到他,你一定也会很欣赏他的。”
“你凭什么如此确信我会对其另眼相看?”易锦良问。
“爹统军多年,洛雪敢问一句,万众吐蕃精锐铁骑犯境,爹亲自出征,率多少人能坚守扁都口一夜?”
“一千人!”
“他只需两人!”顾洛雪比出两根指头,“我与他一同前往祁连山取天尘花,他一声令下,两名死士视死如归,倘若让他统御大军,必定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恐怕爹与之交手都会铩羽而归。”
易锦良和冠文杰对视一眼,冠文杰心悦诚服道:“事后天都在书信中向我提及过扁都口一役,那地方我曾也拒守过,但没想到五十余流民竟然抗击了吐蕃大军足足一夜,我一直还在诧异,到底是何人有这等本事,可见此人也是统军之人。”
易锦良越听越好奇:“我倒是想见见此人。”
“报!”门外有人通禀,“文昌观山下有人异动,让传话上山。”
“传何话?”
“一炷香为限,若是顾洛雪不下山相见,来人便闯关救人。”
冠文杰厉声问道:“来了多少人?”
“一人。”
“一人?”冠文杰诧异,“来着可告之姓名?”
“秦无衣!”
顾洛雪一听欣喜若狂站起身,刚走到门口就被易锦良叫住:“他就是你口中那位朋友?”
顾洛雪点点头。
“你把他说的天上有地上无,我倒是先见识见识,看看他到底是旷世英杰还是滥竽充数之辈。”易锦良沉声一喊,“来人!传我军令,所率百人,留二十人镇守东厢房,其余众将十人为伍,从此处到山下以鱼鳞阵布防,我看看他有没有本事上山!”
“等等!”顾洛雪叫住传令的武将。
易锦良冲着冠文杰苦笑:“果真是女生外向,有人前来掠阵,她担心的不是我们,是怕伤了她朋友。”
冠文杰对传令武将再加一道军令:“只阻不伤。”
“你们误会洛雪的意思了。”顾洛雪淡淡一笑,对接令武将道,“劳烦帮我代句话给山下的人,就说文昌观守兵都是洛雪叔父,还请山下的人手下留情,切莫大开杀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