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季元宏一惊再看名册依旧茫然,不解裴炎为何会能一语断韦玄贞生死,而且裴相向来谨小慎微,无论何时都不会信口开河。
“韦玄贞是陛下的国丈,虽现在只是豫州刺史,将来……”
“没有将来。”裴炎摇头示意季元宏坐下,还是指着名册,“你可知这份名册的轻重?”
季元宏:“门生愚钝,还望恩师提点。”
裴炎语重心长问道:“江山社稷的祸福旦夕系于何人之身?”
“太宗圣明,指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可见社稷安危在与黎民百姓,若是万民归心则天下安平,反之则乱。”
“你曲解了太宗此话的真谛。”裴炎端起茶杯道,“太宗所说是天下大定之后的治国之道,若国中无主又会如何?”
“国中无主天下势必大乱。”
“不错,江山社稷的稳定首先不在百姓,而是君王。”裴炎平静对季元宏说道,“李将军含冤受屈,也是太后无奈之举,李群出任上将军多年,南北衙禁军将领多是他的门生故吏,太后唯恐生变才将这些人悉数调离,你可知太后此举的用意?”
“太后是担心追随李将军的将领因心怀不满而做出以下犯上的谋逆之事。”季元宏不假思索答道,“太后未雨绸缪杜绝后患。”
“这也是太后在众多人选中封你为上将军的原因,有多少功勋战绩不重要,太后要的只有一样,忠于李唐皇室的臣子之心。”裴炎指着桌上名册,“不过这位国丈似乎还没看透太后的用心。”
季元宏思绪敏捷:“名册上的人有问题?”
“名册上大多是韦氏一族的外戚,剩下的也是陛下亲信,他们是想接管皇宫禁军的指挥权。”
季元宏身为武将,深知兵权的重要,也从中看出端倪:“难不成陛下想,想……”
“你是认为陛下想要逼宫,让太后还政?”裴炎说出季元宏不敢说的话。
“门生已明恩师所指,江山社稷的祸福旦夕首当其冲系于皇室安危,倘若皇室有损社稷必陨,天下也会随之生变。”季元宏神色紧张,“门生虽初入京城,但在灵州也听闻朝中之事,自先帝驾崩后陛下继位,但军国大事皆为太后执掌,李唐诸王对此颇有微词,但碍于太后权势不敢出声,假若陛下决意逼宫,李唐皇室诸王势必响应。”
“你还是不够通透,统军你自然不在话下,可治国权谋你还差的远。”裴炎浅品一口香茗,意味深长道,“你太低估了我们这位太后,也高看了现在的陛下。”
“门生愿闻其详。”
“你在灵州掌兵多年,对军务应该了解,我来问问你,李唐的天下兵马归谁统御?又听命于谁?”
“当然是陛下。”
“此言差矣,自开唐以来,兵马实行卫府制,以卫统府,十六卫禁军卫戍京师,又是统领天下府兵,说到底掌管天下兵权的是十六卫的大将军,但这些大将军只是遥领,并无调兵遣将的实权,真正执掌兵权的人是太后。”裴炎明察秋毫说道,“十六卫的大将军皆是太后亲信,你所说的那些被分封的李唐诸王,虽身份尊贵却无实权,太后对外手握天下兵马,对内京畿禁军又全盘掌控,可以说滴水不漏,若是有人想要逼宫,无疑是自寻死路。”
季元宏更是惶恐:“陛下应是被韦玄贞蛊惑,恩师受先帝遗命辅佐陛下,当该效仿魏征直言纳谏,千万不能让陛下被奸臣所蒙蔽。”
“你口中奸臣是指谁?”
“当然是韦玄贞。”
“韦玄贞奸在何处?”
“这不是明摆着的嘛,他外戚干政,结党营私,除了阿谀奉承之外一无是处,朝中百官对其也嗤之以鼻,而且此人狼子野心,从这份名册不难看出,他早晚会做出僭越之事。”
“韦玄贞是有野心,但并不愚钝,一心匡扶陛下不惜铤而走险,他非但不是奸臣,还是不折不扣的忠贤之辈,只不过成王败寇,韦玄贞此举操之过急,太想为陛下争回君权,殊不知一字错满盘皆输。”裴炎气定神闲道,“这份名册只要传到太后那儿,韦玄贞难逃一死。”
季元宏压低声音:“恩师,我在宫中听说陛下有意升任韦玄贞为侍中,如此一来韦玄贞就与您平起平坐,此人既然胆大妄为,恩师不如顺水推舟就此铲除。”
“圣贤书中有教你如此奸邪?”裴炎温怒低声呵斥,“我身为首辅岂能做出以权谋私,铲除异己的勾当。”
季元宏连忙认错:“那这份名册,恩师到底会不会上呈?”
“陛下身边不能留韦玄贞这样的人,名册我会如实上呈,至于韦玄贞生死自有太后定夺。”裴炎深思熟虑道,“我担心的倒不是此事。”
“恩师有何顾虑?”
“我担心韦玄贞孤注一掷发动兵变,你身为上将军,回去后一定要加强军务,确保陛下和太后安全万无一失,同时宫中禁军调派务必亲力亲为,做到一兵一卒都听命于你,若有异动即刻封闭皇宫九门。”
季元宏面露难色:“封锁皇宫门禁需要陛下和太后旨意,我虽执掌禁军但若无旨意,断然无法节制门禁开闭一事。”
“以前不行,现在可以了,只要这份名册上呈到太后面前,以太后的敏锐定会未雨绸缪,相信你很快便会收到太后的懿旨,授你临机专断之权。””裴炎胸有成竹,看向季元宏语重心长叮嘱,“李唐皇室安危和江山社稷稳定都系于你一人身上,切莫有半点差错!”
【2】
宵禁后一辆马车疾驰出城,被守门的金吾卫拦下,车里的人伸出手,持有的令牌让金吾卫立即退下,马车出城后一路向北,莫约一个时辰后停在山脚。
从车上下来的人戴着斗篷,抬头眺望半山腰,隐约能见忽明忽暗的灯火,月明星稀,皎洁的月光照亮山脊,也照亮了韦玄贞那张焦虑的脸。
沿着灯火的方向韦玄贞拾阶而上,快到山腰时便见到那间隐于山林的房屋,灰顶黛瓦、细树花墙,不像是寻常百姓的住所,处处透着厚重和气势。
刚到门口就听见屋内传来琴音,琴声委婉券券而来,拨弦之声越发铮然,初颇缠绵,后又激扬,袅袅琴音不绝如缕,能动九州鸾凤。
韦玄贞站在门口不敢惊扰,直至琴音渐消才恭请门口的童子通传,片刻后童子出来相请,韦玄贞掀下斗篷迈步屋内,房屋后面有露台,是主人操琴之地,低垂的帘幔隐约透出主人的轮廓。
“参见仙师。”韦玄贞跪地叩拜,神色举止异常谦恭。
“所来何事?”主人是声音威严浑厚,又似有琴音的空灵无华,像是仙人轻语。
“遵照仙师点拨,找到龙眼所在并作法镇妖,正如仙师所料,武氏自从龙眼被封镇后便久病不起。”韦玄贞埋首说道,“可听太医说,武氏病情有所好转,此举收效甚微,弟子担心一时半会武氏难以还政给当今陛下。”
帘幔里的人又拨动琴弦,空灵苍古的琴声像深山里秋谭水落的声音一样清脆,没有杂音掺杂就如夜空明月般皎洁浩亮,在这房间久久的回荡。
“你可知武氏真身为何物?”
“弟子愚钝,还请仙师示下。”
“当年雷部二十四神君随同天尊下凡转世,开创大唐基业,心月狐也偷偷跟随下界,转世之后便是当今武氏。”
韦玄贞惊愕:“武氏是星宿转世?!”
“她本是有千年修为的妖物,牝鸡司晨,祸乱朝纲的事她也不是头一次了,昔年姜子牙一榜封神,才让她位列仙班,可此妖凡心难断,擅自下界转世为人,加之六梵天主降世让其妖心蠢动。”那人声音从帘幔后传来,“她欲沾指天下,你以为区区一口镇妖龙眼就能锁住她?”
韦玄贞越听越惊:“难道就没有制约她的办法?”
“让你在龙眼作法镇妖,是断她妖气,真正想要降服此妖,就只能靠山河社稷图。”那人风轻云淡说道,“你若依我指示行事,断不会有今日后患。”
“弟子句句谨遵仙师训诫,绝无消怠之处。”韦玄贞诚惶诚恐。
“那为何山河社稷图不翼而飞?”
“这……”韦玄贞哑口无言,“万事本来都在掌握之中,只是在宋开祺身上出了差错,弟子事后全力弥补但始终没有收获,弟子斗胆,会不会山河社稷图并未在龙冢之中?”
那人轻描淡写问道:“龙冢前立有一块石碑,碑文是当年太宗命人所刻,你可知晓碑文内容?”
“派下去勘查的民夫确有发现石碑,碑文被抄录一份,弟子看过碑文内容,担心此事传扬出去便就地销毁,而那名民夫在当天就溺亡于龙眼。”
“这么说,世间知道碑文内容的只有你。”
“正是。”
“四天闭塞,八面黑云。上彻天河黑泽,下至九垒重阴,吾以清为本,以正为威,使鬼神擎拳随侍,令风云聚散如期。一呼一吸体天地之枢机,举措奉行禀元皇之节制……”
那人脱口而出,一字一句如有雷霆之势,韦玄贞惊愕不已抬头,那人所说竟与碑文一字不差。
“仙师怎知碑文内容?”
“碑文正是出自我手,当年帮太宗镇压妖邪也是我。”那人不慌不忙说道,“山河社稷图是我亲手放在龙眼之下,又岂会有错,我命你凿开龙冢取回神物,自然能降服妖孽,如今神物失位百妖聚集,倘若武氏身上的妖心被唤醒,当年朝歌之乱定会再现。”
韦玄贞心中惊骇,太宗修建笼罩已是百年之前,帘幔后的人竟还健在人世,这更让韦玄贞对其敬畏不已。
“弟子办事不力,还请仙师责罚。”韦玄贞心悦诚服,“事已至此,恳请仙师再为弟子指一条明路。”
“六梵天主诞辰将近,一旦魔王降世武氏妖心难断,你剩下的时间不多了。”那人声音虚无缥缈,“在龙眼作法镇妖只能暂时克制她的妖气,想要收服唯有山河社稷图。”
“弟子回去后加派人手全力追查神物下落。”韦玄贞欲言又止,微微抬头看向帘幔,“仙师有通天彻地的神通,弟子有一事冒昧相问。”
“何事?”
“弟子的吉凶。”
“妄测天机必遭天谴,凡夫俗子难改天命,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你知道又有何用?”那人言词隐晦,幽幽说道,“你若执意要知道,我也能相告。”
“弟子想预知后事,请仙师明示。”
“下次见你时,我自会告之。”那人气定神闲问道,“你深夜自此,怕不是专程来问吉凶,我见你神色不清,眼目不明,是为何事困扰?”
“仙师真乃神人,能一眼辨弟子困忧,弟子权衡再三,擅作主张做了一件事。”
“何事?”
“武氏专权以至陛下君权旁落,无故残害忠良让朝中百官敢怒不敢言,前有章怀太子被废黜一事,武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弟子担心陛下会重蹈覆辙,万一无法找到山河社稷图,弟子为以策万全,准备安插亲信接管京畿兵权。”
“你想逼宫让武氏还权?”
“弟子正有此意。”
那人一听像是格外有兴趣:“此事你只是在筹谋,还是已经实施?”
“弟子在来之前已经开始部署实施。”
“当今天子有名无实,你在朝中更是外强中干,我倒是好奇,你有什么办法能接管京畿兵权?”
“弟子人微言轻自然是做不到,但当朝首辅裴炎能助弟子一臂之力。”
“裴炎会帮你?”
“武氏视裴炎为肱骨之臣,加之上次为保陛下皇威,裴炎背负诛杀忠臣骂名,这让武氏对其言听计从,弟子草拟了一份名册,借裴炎之手呈报给吏部,武氏自然不会多想,等这批亲信逐一掌管京畿兵权后,如果武氏执迷不悟,我便能带兵入宫逼其归政。”
“裴炎为何要帮你?”
“是弟子向陛下谏言,调任裴炎二子返京,裴炎投桃报李自会感激陛下恩典,弟子去见过裴炎,他也允诺会帮弟子。”
那人听到这里畅坏而笑,连说三声好。
韦玄贞见那人开口大笑,悬起的心也放下:“仙师也认为此举稳妥?”
那人不予评价:“你先行回去,我就再次静候佳音。”
韦玄贞叩首退了出去,那人撩开帘幔走了出来,鹤发童颜,器宇轩昂,一身白袍更让此人多了几分仙风道骨的气韵。
那人走到桌前,桌上摆放一方棋盘,那人从棋盒中擎一枚黑子,一手负于身后,一手两指夹棋站在棋盘前久久不落子。
一只黑猫从屋檐蹿下,蹲在露台的栏杆处,两中猫眼在月色下流溢出奇异的光芒,那人不动黑猫也不动,一人一猫像是禅定,过了很久男人持棋的手才缓缓放下,面露笑意仿佛与天人交战中胜天半子。
黑猫也在那刻跳下栏杆,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身影,穿过帘幔,走出来的却是一名绝色女子,温柔绰约,脱俗清雅,一条漆黑的猫尾没入裙底。
那人对突然出现的女子毫不惊讶,倒是脸上喜色让女子有些疑惑。
“仙师何时也介怀输赢得失?”女子问。
“我今夜欣喜并非为一局棋局输赢。”那人答道。
“那是为何?”
“为了韦玄贞提及的那份名册。”
女子不解:“仙师是认同他的筹谋?”
“筹谋?一个愚不可及的凡夫俗子何来筹谋一说,他是做多错多,不过也好,他倒是帮了我一个忙。”
女子听出那人弦外之音:“韦玄贞此举不妥?”
“那份名册是韦玄贞的催命符,武氏看见便是韦玄贞的死期。”那人转身看向女子说道,“韦玄贞的动机在武氏面前一览无遗,武氏岂会在身边留下包藏祸心之人。”
女子问:“仙师没有提点他,是想借武氏之手除掉韦玄贞?”
“他本就是一枚弃子,他能帮我做的事已经做完,如今已无价值。”那人两指一松,棋子掉落到棋盒中,本想多留他几日性命,没想到他居然擅作主张做出如此可笑之事,既然他一心想要送死,就让裴炎帮我送他一程。”
女子错愕:“难道裴炎也看出其中玄机?”
“如若裴炎连这都看不透,又岂能位极人臣,是韦玄贞太低估了这位丞相,韦玄贞是除了武氏之外最有权势之人,想要将膝下两子调回京城易如反掌,可韦玄贞就没问过自己,为什么裴炎执意要让两子远离京城。”那人气定神闲说道,“论权谋之术,韦玄贞与裴炎想必相去甚远,居然会把希望寄托在自己对手身上。”
女子不解问道:“韦玄贞和裴炎并不交恶,两人何来敌对一说?”
“韦玄贞不遗余力帮当今天子争君权,说到底是为了给自己谋取更高的权势,而裴炎则不同,他已是权倾朝野,前有先帝器重,后有武氏信任,只要朝局不生变他地位无忧,他和武氏是最不想看到天下纷乱的人,而韦玄贞所做之事刚好触及到裴炎的利益。”那人淡笑,掷地有声道,“裴炎又岂会不借此事将其铲除。”
“李显身边只有一个韦玄贞,如果韦玄贞被杀,还能有谁帮李显出谋划策?”女子担忧。
“没有最好,李显庸懦遇事不决,我还想着如何逼他与武氏决裂,韦玄贞倒是给我送了一份大礼,他若被武氏治罪,韦氏一族势必会受到牵连,无疑断了李显的左膀右臂,届时李显被逼上绝路只有与武氏反目。”
女子明察秋毫:“若真走到这一步,他这个陛下怕是要被废黜。”
那人淡淡一笑:“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一旦武氏公认与李唐皇室为敌,那我筹谋多年的计划便得以实施。”
“依照仙师谋略,一切都按部就班进行,下一步该做什么?”女子问道。
“去看看桌上的东西。”那人指向屋中木几。
女子走过去,木几上是一方古朴精致的木盒,打开后里面装有一幅卷轴,女子将卷轴徐徐展开,只看了一眼顿时惊愕不已。
“山河社稷图!”
那人云淡风轻:“你现在知道为什么得此物能得天下了吧。”
女子细细观赏卷轴,又惊又喜:“没想到神物竟如此玄妙,世人为争夺神物不惜你死我活,殊不知神物一旦现世的后果。”
“你将神物依我所说放回原处,我们只需静观其变,等有缘人寻得神物,届时定会风雨际会。”那人从容不迫说到,“无论是谁找到神物,都会为我推波助澜。”
女子忽然有些忧虑:“上天有好生之德,倘若神物重见天日,势必会哀鸿遍野,生灵涂炭,仙师此举真的值当?”
那人言词骤然深邃:“能让秦无衣再拔麟嘉刀,我在所不惜!”
女子一脸惊愕:“仙师所做一切竟只是为让他拔刀?!”
那人笑而不语:“他身世非比寻常,容不得他苟且偷生,我云游尘世百年,又岂能见明珠蒙尘。”
女子困惑追问:“还望仙师明示,秦无衣到底是何许人?”
“天机不可泄,需他自己去追寻。”那人言语深奥,拈须而笑,“为此我都等了百年,你又何必急于一时。”
“谨遵仙师教诲。”女子也不再细问,“只是如今有困局,我暂未寻得破局良策,所以才能请仙师点拨。”
那人洞悉万物,脱口而出:“你所虑之事我已知晓,你暂且先回到柳长清身边,助他尽早完成《百妖谱》。”
“《百妖谱》已尽尾声,坊间百姓虽私下传阅,但武氏严令城中官员和百姓不可私下议论妖祸,百姓多是道听途说,绝大多数对妖祸一事并不知情,我担心百姓难辨善恶,会被武氏淫威所慑而不敢言论。”
“武氏善权,自然知道防民于口,李群一事可见其手段雷霆,官员的口她或许还能堵住。”那人走到露台眺望微微泛白的天际,掐指一算后胸有成竹说道,“看来就在今日,我倒要看看,这天下悠悠众口她又如何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