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无衣看着楼下自告奋勇决定留下坚守的五十多人若有所思,顾洛雪说得百人便能守到明日拂晓,可即便再多给她百人也是杯水车薪,何况只有五十人想要抵御势如破竹的万余吐蕃铁骑,无疑是以卵击石。
猴六走上高楼,除了腰间插着的剑,还有一样被他捧在手中东西吸引了秦无衣的注意,外面被毡毯包裹,不知里面装有何物。
秦无衣收取思绪,看了顾洛雪一眼:“你说的没错,必须有人要留下。”
“秦大哥,你我就此别过,你速速离城,我带城下的人前往扁都口设防。”
秦无衣没有劝阻顾洛雪,转头来回打量猴六和地藏。
“我刚入瑞西堡,你就派人想杀我,可在望天涯又救了我一命,而你呢……”秦无衣目光移到默不作声的猴六身上,“你在瑞西堡苟延残喘,是这里所有人中最惜命的那个,你非但没拿钱袋里的金叶,还答应为我带路,说实话,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你们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不管你们有什么企图,至少没打算要我和她的命,你们既然连望天涯都愿随我去,不如再帮我一个忙。”
地藏和猴六不约而同看向秦无衣,两人都在等他说完后面的话。
“她与甘州守将冠天都是故交,你们护送她出城,将她交到冠天都手中,无论是讨赏还是免罪,冠天都都会答应你们。”
“你让我走?我走了谁带人去扁都口……”顾洛雪一怔,突然反应过来,“你,你要留下阻挡吐蕃前军!”
秦无衣从怀中取出天尘花塞到顾洛雪手中:“是你说的,这城中不是所有人都能活下去,如果一定要有人留下,也应该是我才对,我不能抵御千军万马,但一定拼尽全力坚守至明日拂晓,那时你和其他人也应该脱困了。”
此话出口,顾洛雪心中一惊,留下的人都心知肚明,赴死前往扁都口抗击蕃军,此行必死无疑,秦无衣既然决定留下,她根本改变不了他的决定,刚要开口就听见地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要留下救下面的人?”
地藏身上还有箭伤,撑着柱子站起身,他的声音不是在质疑,而是满腔怒火,走到秦无衣面前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秦无衣茫然不解,不知自己的决定为何让地藏反应如此之大,面无惧色与地藏对视,直言不讳道:“楼下人的死活与我无关,但我答应过要护她周全,只要她能安然无恙,我做什么都在所不惜。”
顾洛雪心头一热,她的感动与地藏的愤恨形成鲜明对比。
“好,好的很,不问生死也要守诺,你还真是重情重义之人,你可以为一名女子不惜搭上性命,那我呢?你答应过对我生死不弃,你做到了吗?”
秦无衣一愣,脸上的冷傲换成惊讶,重新看了地藏良久,依旧不知所措:“我,我答应过你什么?”
“在我心里,你已经死了五年!从你入城那刻起,我宁可自己看错了人,我派出十人去杀你,就是想侥幸证明自己想错了,因为你如果是那人,你会毫发不伤,你居然还能在我面前口口声声说守诺?”地藏义愤填膺。
秦无衣嘴角蠕动,像是想到什么,瞪大眼睛看着面前地藏。
“五年!我在这里忍辱偷生五年,你可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我有仇不能报,有冤无处申,终日一心求死,只想早日下黄泉与我妻儿相会,你现在竟然还有脸在我面前说承诺?”
地藏越说越暴戾,抬手一拳挥出,秦无衣神色呆滞,硬生生被地藏一拳打在脸上,一旁的顾洛雪大惊失色,以秦无衣的身手完全能躲开,从未见过秦无衣如此迟钝,面前这个男人曾一刀斩杀过妖物,威烈霸气和杀意远在地藏之上。
秦无衣慢慢转过头,嘴角溢出的血迹让顾洛雪害怕,倘若这座汇聚恶人的无主之地一定要有一名恶人之首,那也该是秦无衣,她亲眼见过这个男人逆佛诛神,他才是当之不愧的万恶之首,敢把秦无衣打出血的后果不言而喻。
可顾洛雪却没在秦无衣脸上看到丝毫戾气,有的只有无以复加的惊愕。
“你向她守诺时可有想过,我妻儿被人屠戮的时候,你在哪儿?那么多同袍被剿杀的时候,你又在哪儿?”地藏咄咄逼人,又是一拳打在秦无衣脸上,“这五年你睡的着吗?你听见九泉之下有多少亡魂在等你交代吗?”
惊恐!
顾洛雪在秦无衣脸上看见了惊恐,顾洛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她心中,这个表情永远都不会出现在面前这个男人的脸上。
除了惊恐之外还有顾洛雪看不懂的羞愧。
秦无衣的样子像极了被人唾弃的废物,甚至都不敢去直视地藏的眼睛,张合的嘴很久才发出声音:“你,你认识我?”
“认识,当然认识,我宁可你死在五年前,也比我现在看见你还活着要好,至少我还能编出一个骗自己的借口。”地藏一把拉开衣服,断箭还插在他的肩头,因为太过用力,伤口中不断有鲜血涌出,侵染在胸口上的一处伤疤,那里的皮肤像是被割去,但周边依稀能见到残缺的纹路,想来那里曾经有一处刺青,血液在干涸的伤疤沟壑间流淌,地藏对着秦无衣咆哮,“你忘了对我们的誓言,是不是也忘了这里有过什么?”
秦无衣注视着地藏胸前那处伤痕更加震惊,像是突然明白了一切,不断抽搐的嘴角蓄满愧疚。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为何我要随你去望天涯吗?”
猴六的声音传来,他一如既往的安静,也拉开衣服,瘦弱的胸膛裸露在秦无衣眼前,胸口同样是一处模糊不清的伤疤,“因为我和他一样,曾向你起誓,忠你号令,至死不悔,我们从未忘过自己的誓言,不问生死也要保你无恙。”
秦无衣身子不由自主抖动一下,踉跄向后退了一步,地藏回头看向猴六,两个隐姓埋名在瑞西堡苟活的人,在彼此见到对方胸口伤疤的那一瞬,两人的目光突然变的亲切和欣喜。
秦无衣颓然的埋下头,懊悔不已颤抖着嘴角:“对不起……”
顾洛雪茫然的打量三人,她还是不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加让顾洛雪惊讶的是,居然能从秦无衣口中听到诚恳的道歉。
“我们要的不是这个,这三个字也不会让黄泉路上的同袍瞑目,你既然还活着,就得为他们讨回公道,这个深仇大恨,我们报不了但你可以。”地藏拉拢衣服,情绪渐渐平复,“走吧,还有太多亏欠等着你去偿还。”
秦无衣:“你不走?”
“这五年我生不如死,每每想起五年前那场浩劫终日夜不能寐,你必须活下去,用你的愧疚去兑现对所有人的承诺。”地藏一脸从容说道,“我走不了,也不想走了,箭头伤了心脉,拔出会血流不止,我的时辰到了,是时候去寻我妻儿团聚,我会去扁都口迎敌,就算是我再送你最后一程。”
“我见你宅心仁厚,有一事相托,劳烦将这件东西转交给我娘子。”猴六上前,从身上拿出一块用锦帕包着的东西交给顾洛雪,然后转身将手中毡毯包裹的东西交给秦无衣,“此物请代我交给孩儿,如果可以,请告诉他,他爹不是废物……”
顾洛雪惊讶不已:“你,你也不走?”
“我们从未逆过你的号令,最后一次就当我们抗命不尊,不能答应护送她去甘州,需要你自己做。”猴六转身看向秦无衣,“我当了五年废物,我比谁都想保命,我不能死,因为我还有妻儿要保护,那日在赌坊见到你,我又惊又喜,惊的是你还活着,喜的是终于有人能为九泉之下的同袍报仇,我不走了,为了你也好,为了我妻儿也好,我都得留下来。”
“我二人无悔共赴黄泉,到了下面会告之同袍,他们的冤屈有人会为他们讨。”地藏抬头嘴角露出释怀的笑意,声音和他整个人一样无畏,“别让他们等太久。”
“这五年来,每每闭眼就想到那日的惨烈,耳边听到的都是他们的悲喊,没有一日能睡着过,现在,现在终于能安睡了……”猴六也看向秦无衣,脸上是云淡风轻的豪迈,“下令吧。”
秦无衣僵直在原地,本想再说什么,喉结蠕动了多次,顾洛雪看见他眼中泛起的晶莹,但只有一瞬便消失在眼底,重新抬头的秦无衣一扫先前颓废,挺直腰缓缓从身上拿出麟嘉刀。
麟嘉刀出现的刹那,猴六和地藏脸上的笑意立刻收敛,取而代之的是敬畏,猴六从腰间拔出一把剑,在秦无衣面前双膝跪地,双手奉剑于秦无衣身前。
地藏也随即向后退一步,同样俯首跪在秦无衣面前,双手托起开天斧,之前的愤恨和委屈变成此刻的谦恭和忠勇。
秦无衣横刀身前,目如鹰隼,冷血如凝,他的样子让顾洛雪感到陌生,像是一名睥睨天下的王者。
“二人听令!前往扁都口拒敌至拂晓,以骨笛为号,未闻笛声至死不退!”
地藏和猴六齐声领命,振聋发聩的豪壮之音荡于高楼。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