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秦无衣没有动,是真的岿然不动那种。
只是站的时间太长,腿有些发酸,即便如此还是僵直着身子一动不动。
谁的脖子上贴着冷冰冰的刀锋,估计都不敢动,何况现在秦无衣的脖子上架着两把刀。
从大理寺狱出来才半日,秦无衣已经开始怀念那暗无天日的黑狱,至少自己不用担心一日三餐。
都说盛唐开明包容,有海纳百川泱泱大国之风,可这繁华喧嚣的长安城竟容不下他这个身无分文的死囚。
最终,秦无衣还是走进了这家官办的质库。
原想着典当点东西换些铜钱,进去前,秦无衣还在琢磨如何与朝奉讨价还价,换一顿酒钱是他最后的底线。
兴许是在死牢待久了,身上难免沾染晦气,半个时辰前,瘦巴巴的朝奉在自己面前身首异处,血就溅在秦无衣的脸上。
七八名蒙面的黑衣人在质库里翻箱倒柜,门口的两人用刀架在秦无衣脖子上,刚从死牢得见天日,这才半天功夫就遇到杀人越货的事,秦无衣暗暗在心里碎骂。
绿豆不合时宜的从皮袄中探出头,眨着眼睛东张西望,想必它也是饿了,寻常这个点,秦无衣已经喂过它。
绿豆从皮袄中爬出来,凑到刀尖嗅了嗅,秦无衣生怕绿豆和柜台后的短命朝奉一样,连忙将它塞了回去。
秦无衣这一动,脖子后面的两把刀贴的更紧,站在对面的黑衣人身材魁梧,应该是这伙人的头目,秦无衣蓬头垢面,怎么看都像一个要饭的,头目的注意力全在质库的货柜中,不时催促手下抓紧时间,秦无衣的举动把头目的视线引了过来。
走到秦无衣面前,用刀柄撩开秦无衣额前低垂的长发,目光落在秦无衣手中握着的刀上,凶神恶煞的眼神中多了一分警觉。
秦无衣舔舐一下嘴唇,吃力的挤出一丝笑意:“我,我是来当了这把刀的。”
头目接过刀打量一番,见刀鞘被封铸,便随手扔在地上。
“这破铜烂铁也能称为刀。”头目讥笑一声,言语冰冷,“你今天出门怕是忘了看黄历,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秦无衣跟着赔笑:“是啊,现在走还来得及。”
头目一愣,寻常叫花子见到这阵仗,估计早就怕的尿湿了裆,可秦无衣居然还能笑的出来,向秦无衣身后的人使眼色,黑衣人心领神会上前搜身。
秦无衣言语客气:“绿豆是我朋友,哦,就是那只仓鼠,它胆小,你别吓着它。”
搜身的黑衣人也一怔,回头看了头目一眼,心想这要饭的脑子多半有问题,命都快没了竟然还惦记一只老鼠的死活。
黑衣人在秦无衣身上摸索了半天,突然停住手,快步走到头目面前,摊开的手心中是一个紫金鱼袋,里面装着一枚金灿灿的鱼符。
头目赫然一惊,唐时以鱼符为身份标志,只有官阶三品以上才能佩戴金色鱼符,昨晚到访牢狱的女人在临走前留下这枚鱼符,秦无衣知道有这东西去任何地方都能畅通无阻,那女人是为了方便自己调查妖案。
秦无衣原本是想典当鱼符的,这东西应该值不少钱,可惜没有地方敢收。
头目重新打量秦无衣,一名浑身恶臭难闻的叫花子,身上竟然有紫金鱼符,想必来人身份非同小可,当机立断让持刀的黑衣人动手了结秦无衣。
峥!
剑破流空,质库内一抹银光熠熠,还未等秦无衣身后的黑衣人动手,头目身旁另一名黑衣人突然长剑出鞘,向头目直刺而去,拔剑、出鞘,出招连贯娴熟,一气呵成,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
头目猝不及防,好在身手了得,虽避开杀招但蒙面黑布却被挑落,那人一击不中,身法却不停,剑势好似三月梅雨,细细柔寒,断钢裂铁。
秦无衣这才看出,此人佯攻头目,但真正的目标是自己身后的黑衣人,就在众人迟疑的刹那,那人已欺身上前,剑贯长虹,干净利落的一招将黑衣人击杀在地。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头目惊愕不已,就连秦无衣也没看明白是怎么回事,头目抹去脸颊上伤口,眼角抽搐目露凶光,其余搜刮货柜的黑衣人也纷纷围了上来。
那人临危不乱,挡着秦无衣前面,取下面罩正气凛然,秦无衣探出头才看见那人模样。
一袭黑衣衬出傲人英气,五官俊朗,眉目间却有几分阴柔之美,隐约有幽香扑鼻而来。
秦无衣眉头一皱,面前这人竟然是女扮男装的女子,可寻摸了良久,自己根本不认识这名女子。
女子手中长剑一扬,气势如虹:“尔等贼子,当街行凶,打家劫舍,千牛卫已派兵包围此地,还不速速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头目明显是动了杀心,但听女子这般一说,心中暗惊,拔刀怒视问道:“你是什么人?”
女子从怀中掏出腰牌,秦无衣刚想阻拦,女子朗声道:“大理寺掌狱捕快!”
头目冷笑一声,不再恋战,招呼其他黑衣人从后室撤离。
等到听不见黑衣人脚步声,女子重重长出一口气,全然没有之前飒爽英姿。
秦无衣轻轻戳了戳女子后肩:“不追?”
“穷寇莫追,对方人多势众,我贸然追击怕是会不过寡不敌众。”女子还剑如鞘。
“你不是调派了千牛卫大军。”
女子浅笑答道:“我一个小小的捕快,哪儿有权力调动卫兵,只不过是虚张声势,先吓走这帮贼匪。”
秦无衣抽笑一声,面前女子虽是男装打扮,可笑起来的样子多了几分女儿家的妩媚,想必也是一个美人胚子,而且审时度势,有勇有谋,秦无衣一时好奇,想多问几句。
“你……”
“卑职大理寺掌狱捕快,顾洛雪。”女子半跪在地,毕恭毕敬答道。
“不……”
“卑职明白,上官乔装打扮追查贼匪,身份定当保密,不得声张。”
“我……”
“上官为查明案情,不惜深入虎穴,以身犯险,令卑职敬佩不见,这帮贼匪行事诡诈,属下追踪数月就是为了查明幕后主使,不料今日上官命在旦夕,属下救人心切,方才暴露身份。”
秦无衣处处被女子抢白,根本说不上话,若不是刚才顾洛雪突然冲出挡在自己前面,那几个黑衣人现在应该已是躺在地上的尸体,怎么话到了顾洛雪口中,反变成是她救了自己。
秦无衣从地上拾起刀:“你认错人了,我就是来当刀的。”
“卑职谨记,上官就是来当刀的。”顾洛雪一边说一边奉上从头目手中夺回的紫金鱼符。
……
秦无衣捂着额头,估计是顾洛雪看见鱼符,坚信自己是微服查案的官员,感觉自己已经给顾洛雪解释不清楚,本想一走了之,目光落在顾洛雪的肩膀上,方才为救自己,她被黑衣人剑锋所伤,虽伤势并无大碍,但鲜血浸透衣袖。
秦无衣动了恻隐之心,蹲下身从黑衣人尸体上撕下衣角为顾洛雪包扎,声音柔和问道:“洛城夜雪,初见南枝……为你取名的人定想你日后成为大家闺秀,一介女流为何要当捕快?”
“古有木兰慨然从军,巾帼不让须眉,保家卫国又何来男女之分,我虽是女儿身,但心有鸿浩之志,早晚我会为大唐建功立业。”顾洛雪一边隐忍伤痛一边踌躇满志答道。
“想要建功立业首先得保住自己的命。”秦无衣苦笑,感觉顾洛雪傻的可爱,“刚才你挑落黑衣人头目面罩,你见到他的长相,这帮人穷凶极恶,日后定会回来杀你灭口,你却亮出腰牌,我想拦都拦不住。”
顾洛雪一脸真诚:“当时形势危急,卑职担心上官安危,一时情急也顾不了那么多。”
秦无衣瞟了一眼地上黑衣人的尸体:“这些都是什么人?”
“卑职原本是在追查另一名重犯,偶然在城外遇到这群人,发现他们衣衫下藏有利器,行踪可疑,联想到近月内城内屡有洗劫质库的案件发生,卑职便一路尾随自此,不曾想还这真是这帮贼匪。”顾洛雪取下黑衣人面罩,又从怀中掏出一份榜文,比对后叹口气,言语颇为失望,“又不是……”
秦无衣趁着顾洛雪不注意,偷偷将柜台上一贯铜钱放到皮袄中,随口问了一句:“在城里缉拿一些鸡鸣狗盗之徒不好吗?干嘛要搭上自己性命去抓什么重犯。”
“大理寺人才济济,精英倍出,就我这点三脚猫的功夫,根本无法参与重案调查,平日里只委派做一些打杂的琐事。”顾洛雪声音幽怨,不过很快扭头看向秦无衣,脸上露出乐观的笑意,“卑职不会放弃的,不瞒上官,除了分内事外,卑职一直都在私下追查妖案,总有一天卑职会向同僚证明,我顾洛雪不比他们差。”
秦无衣的心思全在一片狼藉的货柜上,背对着顾洛雪,一个劲往怀里揣值钱的东西,顾洛雪的执着在秦无衣看来,幼稚的可笑
“你在查妖案?”秦无衣若有所思问。
“卑职暗中调查已有半月,尚未有眉目。”
秦无衣思索片刻:“刚巧,我也在调查此案,你既然想要建功立业,不如跟随我办案。”
顾洛雪一听大喜过望,平日都是自己私下偷偷调查,很多地方都诸多掣肘,如今得到持有紫金鱼符的大官提拔,必能大展拳脚:“卑职领命。”
“你这身行头太扎眼,找个地方换了,一个时辰后在怀远坊等我。”
秦无衣打发走顾洛雪,走到柜台后查看朝奉尸体,最后蹲在断气的黑衣人面前,拨开衣衫,看见黑衣人身体上全是伤疤。
秦无衣眉目微皱,顾洛雪明显是看走了眼,这帮黑衣人并非寻常贼匪,朝奉颈上刀伤是从下往上的逆刀,这是陌刀才会用的招数,而使用陌刀的只有边军,因为刀身狭长,专门用于对付蛮夷骑兵,所以刀势由下至上。
被击杀的黑衣人面黑,但耳际两侧肤色却浅淡,说明此人长期穿戴头盔铠甲,按唐军制,能佩戴铠甲者都是官阶不低的武将,加之此人身上伤痕累累,想必经常征战沙场。
一群身经百战的边军为什么会偷偷潜回长安,而且还洗劫质库,显然不是为了钱财,秦无衣回头看了一眼被翻乱的货柜,这群人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
秦无衣漠不关心站起身,又往怀里塞了几吊铜钱,绿豆爬到肩头,叽叽直叫。
“人是傻了点,可也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
绿豆偏过头,四处张望。
“我知道,不需要她救,我也不想把她留在身边,可她亮了腰牌还自报家门,这群不是善茬,露了相定会找上门灭口,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秦无衣习惯了和绿豆自言自语,“让她跟着我,这帮人自然会主动现身,等我帮她把这些人解决了,就赶她走,你就当我给自己积点德,再说,她追查妖案已久,案件细节经过想必烂熟于心,留在身边也多一个帮手。”
【2】
顾洛雪在街市迎风而立,换上捕快锦衣,腰间佩剑,剑鞘青翠浑然天成,顿时英姿飒爽,威风凛凛。
这身男装打扮挺拔锐利,又带着几分阴柔的俊美,引起了不少妙龄少女的注意,少女们纷纷侧目偷偷窥视,却不敢直视她那墨色的目光。
顾洛雪在门坊足足站了一个时辰,若不是看见那把麟嘉刀,她险些没有把秦无衣认出来。
一个时辰前,这位持有紫金鱼符的大人还囚首垢面,恶臭不堪,结成一缕一缕的凌乱长发完全遮挡住眉目,顾洛雪甚至都没看清秦无衣到底长什么样。
而此刻,面前的男人剑眉斜飞,黑眸锐利,修长的身材,宛若黑夜中的鹰,孑然独立间,散发着傲视天地之势。
顾洛雪虽只是一名小捕快,可朝中三品以上官员,她都有见闻,可怎么也想不起,还有秦无衣这样的人。
秦无衣:“带你去一个地方。”
“是,上官。”顾洛雪态度恭敬,始终跟在秦无衣身后,保持半步的距离。
秦无衣回头看了一眼顾洛雪,她的样子让自己很别扭:“我姓秦,秦无衣,你能不能换一种称呼?”
“是,秦公。”
“……”秦无衣又捂住额头,感觉自己把她留在身边就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我们是查案的,繁文缛节就免了,不如你就叫我秦无衣。”
“卑职不敢僭越……”
“别在卑职、卑职了。”秦无衣快被顾洛雪憋出内伤,“你就叫我,叫我……”
“秦大哥。”顾洛雪笑靥如花,一脸天真无邪,吐着舌头轻言道,“若秦公允肯,日后我称你秦大哥可好。”
秦无衣一怔,曾经有人也是这样叫自己,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如今物是人非,再听到这一声秦大哥,恍如隔世让秦无衣惆怅万千,黯然神伤。
也不作答,只是默默点头同意。
长安城一百零八坊,最繁华的当属东、西两市,南面以怀远坊门为界,过了槛阶就算进入西市,门坊的吏使盘查甚严,外来商队都需逐一检查,确认无异后才会放入市集。
左右街使,掌百人佩刀戴甲来回巡查,若有异动立即擒拿。
走入市内,四周商旅驼马穿行不歇,各自招揽生意,琳琅满目、光怪陆离的商品,让顾洛雪目不暇接。
各国商人之中数胡商最多,波斯邸、珠宝店、货栈比比皆是。
秦无衣找了一间酒肆,饶有兴致点了酒食:“别看西市往来都是平民百姓,又嘈杂拥挤,赚到钱的胡商可不少,前年就听闻有胡商以一千万贯钱,从严业寺僧人手中购得宝骨一枚。”
临街酒肆多风尘,顾洛雪轻抹凳几,见指尖满是灰尘,迟疑了半天才勉为其难坐下,张望四周问道:“秦大哥,这里有妖案线索?”
秦无衣身体微微前倾:“这里有西市中最好的三勒浆,馨香四溢,堪称玉液琼浆。”
话间,貌美如花的胡姬已经端酒上桌。
比起苏杭出来的吴姬,胡姬少了烟雨婉约,却多了几分热情洋溢的异域风情。
秦无衣递过酒钱,不忘借机摸一把胡姬玉手,胡姬妖艳开放也不介意,反倒嫣然一笑,妩媚至极。
顾洛雪一脸愕然,之前在大理寺,因为自己是唯一的女捕快,难免会被同僚轻看,满腔热血空无用武之地,好不容易跟着秦无衣办案,原本想着秦无衣会带自己来找线索,不曾想是来买醉。
秦无衣看出顾洛雪心思:“查案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何况只有酒足饭饱才有力气做事。”
顾洛雪忧心忡忡:“自从先帝驾崩,屡有妖邪作祟,祸乱百姓,已有多人死于妖魅之手,只是妖物来去无踪,即便三司会审,也查不到半点线索。”
“大理寺精锐尽出,至今还毫无头绪,你一个小小捕快,何必饿着肚子在这里忧国忧民。”秦无衣端起三勒浆仰头杯尽,抹去嘴角酒渍畅快淋漓。
“莫非秦大哥已有计策?”顾洛雪眼中满是期待。
“你既然心甘情愿随我办案,那么就应听命于我。”秦无衣掰碎胡饼撒在面碗中,拌上羊皮花丝,推到顾洛雪面前,“先填饱肚子再说。”
顾洛雪见秦无衣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也不再问,面前汤碗香气四溢,羊油熬制的面汤略有膻味,却浓香诱人,胡饼浸泡在汤汁中松软可口,配上三勒浆果然别有一番分味。
之前追踪那帮黑衣人,一直没有进食,被秦无衣这么一说,顿感饥饿难耐,尝了一口没想到竟然回味无穷、堪比珍馐。
秦无衣看在眼里,忍不住嘴角噙笑,一边独饮一边扫视街市中穿行的商贩和兵甲,酒足饭饱时,夜幕悄然降临。
距离宵禁还有几个时辰,秦无衣付了酒钱:“我带你去查案。”
“去哪儿?”顾洛雪兴致勃勃。
秦无衣笑的暧昧:“长安城中哪儿花开的最艳,就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