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着胡千里溜溜在四九城里走了一个下晌,眼瞅着都到了掌灯的时节,也见着了几个胡千里认识的天星行中人物,但只一听说有事相求,那些个天星行里人物顿时便把脑袋摇晃得像是拨浪鼓一般。有个搁在书寓里头治花柳病的私房大夫更是怪笑着把一堆小药瓶子递到了胡千里的眼前,捏弄着一副阉鸡嗓子可着劲儿吆喝:“胡爷,我这儿能帮您的可就是这些个零碎,您要使唤得上,您全拿走,我一个大子儿都不求您赏下!您可瞅仔细了——这瓶药治梅毒、这罐药医花柳。红瓶子里头是金枪不倒百战散,黑罐里头是春风再度玉门关.......”
把这样软刀子割肉、裹脚布打脸的场面见识过了三五回,胡千里终于狠狠一跺脚,领着相有豹朝城北猫儿爷家的宅子走去——既然自己的面子在天星行中人物眼里压根就不是个玩意,那也就只能抹下面皮去求那位跟天星行里人物能打上交道的猫儿爷了!
抢在街面上各路商铺关门上门板之前,在一家卖喜帖、拜帖的铺面里买了张烫红描金的拜帖,再照着四九城里上门求人时候的规矩备了四色点心提在了相有豹手中,胡千里越是朝着猫儿爷家宅子走,脚底下的步子就挪得越是艰难。好容易在掌灯时分瞧见了猫儿爷家的宅子,胡千里却又硬生生停下了脚步,重重地叹了口气。
悄悄朝前凑过去几步,相有豹低声在胡千里耳边说道:“胡师叔,要不然......您先回堂口里边去?就今儿这场面,咱们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有啥该听不该听的话,我这儿一耳朵听下来也就是了,犯不上再让您受这份委屈不是?”
僵硬着面孔,胡千里像是没听见相有豹的话一般,等了老半天之后,方才用力摇了摇头:“就这位城北猫儿爷跟我的过节,哪能就是几句闲话就能打发了的?就算是我这会儿不去......怕是你还得再回堂口走一趟才行!反正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走着吧!”
无可奈何地答应一声,相有豹跟在了重又举步的胡千里身后,朝着猫儿爷那处宅子走去,眼睛却依旧是死死盯着那些个侯在宅子门口、手里头还提着鼠笼子的人物,悄声在胡千里耳边问道:“师叔,这都掌灯的功夫了,哪儿还有这么些人赶在这时候送玩意上门的?”
嘴唇朝着那些个提着鼠笼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人物一努,胡千里涩声应道:“这送过来的压根就不是玩意,是调教玩意用的食饵!你师父没跟你提过?”
微微摇了摇头,相有豹立马接应上了胡千里的话头:“我师父倒还真没跟我提过这路数!打小跟着师父在关外老林子钻,黄皮子、灰鼠子倒也见过不少,可也都是逮来后没隔几天就转手,都没怎么搁在手里头调教过。”
叹息一声,胡千里沉吟片刻,却是停下脚步看向了相有豹:“原本......这算是伺候灰鼠子一类玩意里的荤招儿,四九城里喜欢调教个鼠类来玩的主儿也差不离都不知道。可这位猫儿爷......估摸着是琢磨出了这荤招儿里头的门道了,索性我也就告诉你吧!我可只说一遍,能记住多少、悟出来多少,可就全凭着你自己了!”
脚底下略带着些鸡公步的架势,手势上拿捏着小鹰爪的路数,胡千里一边缓步朝着猫儿爷家宅子门前走去,一边一字一句地低声念叨起来:“春饲青苗榆树芽,夏养寸金猪软骨,秋催铁木磨利齿,冬至同族自相残!”
只是这简简单单四句歌诀念完,胡千里已然走出去了十好几步远近。紧跟在胡千里身边的相有豹才等得胡千里话音一停,也都顾不上与胡千里再说些什么,反倒是扭头跑回了胡千里方才起步时的地方,眼睛盯着胡千里在满是尘土的街面上刻意踩下的那些脚印痕迹,照猫画虎般地依照着那些脚印的轻重与脚尖的走向,扭着身子走过了一遍。
倒背了双手,胡千里冷眼看着恰好走到了自己身后的相有豹,低沉着嗓门朝皱着眉头的相有豹喝问道:“多少还算是灵醒!瞧明白了?”
摇了摇头,相有豹却是犹豫着应道:“胡师叔.......您这脚底下.......您容我再走一遍!”
也不与胡千里再说什么,相有豹小跑着再次回到了胡千里起步的地方。依旧是照着胡千里走过的步法来回走了三趟,可相有豹脸上的疑惑神色却是越来越重,脚底下也是越走越慢,就连身子也都偏偏倒倒地像是戳不住的模样。左右不过是几十步的功架,愣是叫天天端着功架打熬磨练的相有豹走出来一身透汗!
冷眼看着相有豹那凝重的神色、再看看相有豹额头上沁出的汗水,胡千里略一犹豫,总算是在相有豹再一次站在了自己身后时,劈手夺过了相有豹提在手上的四色点心,冷着嗓门低喝道:“脚下生根手上空,风狂雨骤自逍遥!六路八方眼耳到,取敌破绽竞全功!”
眼睛一亮,相有豹低头看了看自己刚腾出来的一双手、再想想胡千里方才手里头拿捏着的手势,顿时扭头再次冲回了胡千里起步时的地方,手上拿捏着小鹰爪的功架,顺着脚尖的走向软着腰身,片刻间便走回到了胡千里身边。
瞅着相有豹满脸喜色的模样,胡千里这才抬手把那几包点心扔到了相有豹的怀里:“琢磨明白了?”
略作思忖,相有豹方才低声朝着胡千里说道:“胡师叔,您方才的歌诀说的是鼠,可手头上拿捏的倒是鹰爪的架势。我琢磨着.......这该是打从夜枭捕鼠上头衍化出来的功夫、功架,假托到了这调教鼠类的歌诀里?这要是没您这歌诀引领着,寻常人要想看明白这脚下走的、专门拿来闪避的钻风步已然不易,就更甭想弄明白这门功架真正要命的是手上那小鹰爪的功架?”
微叹一声,胡千里很有些惆怅地眯起了眼睛:“听着老辈子传下这歌诀、功架的人物说过,世上的功架、功夫全都是各有由来。归根到底也就是四个字——师法天地!能把这‘师法天地’四个字琢磨通透的人物,哪一个都得能有开宗立派的绝活儿!只可惜.......能有这‘师法天地’本事的人物,勤、巧、思、悟这四样法门缺一不可,这世上又哪来的这么多伶俐人......”
提着几个点心包,相有豹也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轻轻地接应上了胡千里的话头:“胡师叔,我师父倒是也跟我提过差不多的话,说是世上万事,从来都是勤能补拙。只要是肯下心思琢磨、下力气熬炼,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总能有那么一天福至心灵,没准多少年都想不明白的事儿,就那么眨巴眼的功夫也就琢磨过来!听说胡师叔您当年不就是在这伺候黄皮子的路数上下足了功夫,这才有了您在火正门里伺候黄皮子、灰鼠子独一份的手艺么?”
乜斜着眼睛看着相有豹,胡千里却是冷笑一声:“你纳师叔说得可真是一点儿都不错——你还真就是你师父的徒弟!打从你来了四九城,你纳师叔手里头那张异兽图的残片可就算是改了姓氏。眼面前.....倒是又琢磨上我这点压箱底的玩意了不是?”
毫不掩饰地点了点头,相有豹正色朝着胡千里说道:“胡师叔,就您手里那驱鼠的法子,搁在火正门里都是独一份的手艺。老话都说艺多不压身,您要是能.......”
瞧着相有豹那欲言又止的模样,胡千里却是抬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猫儿爷家宅子的大门:“要能过了眼面前这档口........春暖花开时再说吧!有豹,既然你都弄明白了这歌诀、功架里的路数,那我可还得再嘱咐你一句——这功架当真用上的时候,不到万不得已,只能动脚!你明白么?!”
只一听胡千里话音里的意思,相有豹顿时喜上眉梢:“那我这儿可就先谢过胡师叔了!师叔您放心,就您方才传我的这钻风步、小鹰爪的功架,不到当真要命的时候,我绝不拿出手上头一击必杀的路数,也就指望着脚底下灵便,能逃脱了敌手追索就行!”
像是并不喜欢相有豹那跳脱性子,胡千里微微皱了皱眉头,却是朝着那些个侯在猫儿爷宅子前面、手中提着鼠笼子的人物努了努嘴:“先甭忙着高兴!方才刚叫你背的歌诀里头,哪一句跟眼面前这些人物能扯上勾连?”
嘴里把方才急就章记下的歌诀咕哝了一遍,相有豹顿时开口应道:“应该就是最后那句——冬至同族自相残?”
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胡千里却是继续问道:“那这句冬至同族自相残,怎么个解释?”
皱着眉头,相有豹犹豫片刻,方才试探着说道:“照着字面上的意思解,这该是说冬天的时候,经过了调教、伺候的鼠类玩意,该是要与同宗同族的鼠类自相残杀?可这......听我师父提过,这鼠类相斗,差不离全都是在争伴儿、蓄窝儿的时候才会撕打厮拼。就眼面前这十冬腊月的季节,经过调教伺候的鼠类玩意还好说,可这些人手里提着的玩意,瞧着全像是刚从野地里挖出来的.......这可就解释不通了.......”
从袖子里摸出来两颗黄豆,胡千里抬手便把那两颗黄豆扔到了相有豹手中:“记住了,将黄豆塞入鼠类粪门之后,用针线封住鼠类粪门。三日之内,被封住了粪门的鼠类便会疯狂撕咬同窝的伴儿,直到自己也叫活活涨死方才罢休!”
眼瞅着胡千里那等着自己接应话头的模样,相有豹略一沉吟,顿时开口朝着胡千里应道:“所以这位猫儿爷在大冬天的还搜罗这些个野鼠,为的就是用这法门逼得野鼠与他手里那些经过了调教、伺候的玩意厮拼。一来是熬炼那些经过伺候的玩意身上的猛性,二来也是让那些经过伺候的玩意有一口新鲜血食?!”
重重地点了点头,胡千里重又把目光投向了猫儿爷家紧闭着的宅门:“瞧着这场面架势,只怕这位猫儿爷手里头,还真存了几只善斗的玩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