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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贾装扮的赵象爻望着眼前的景象,身体僵硬的犹如一块石头。
夏州城向北两百里左右的距离,便是毛乌素沙漠,这中间的广阔地带,非常适合练兵。如今,定难军就在这里大规模集结,演练战阵之法。由党项人和汉人组成的大军,多达数万之众,步骑参半,散布在辽阔的荒野,彼此冲阵,场面震撼人心。
赵象爻所在的位置,视野很是辽阔,他举目远望,正好能看到定难军演武的场景。
定难军的骑兵阵型比较分散,至少要比中原军队分散得多,看起来颇为贴切“一盘散沙”的字面意思,烟尘中,骑兵阵型正在飞速奔驰。
防守方是步卒军阵,人员集中,军阵也成方形。这本不是甚么奇怪的事,但当防守方的投石车轰响后,赵象爻的双目顿时覆盖上了一层寒霜。
投石车投放的,并不是普通的石块,而是据有爆炸效果的圆球!
虽然爆炸效果还不能跟禁军火炮相比,但本质上已经没有甚么区别!
而让赵象爻真正感到心底发寒的,是骑兵阵型的应对。寻常情况下,骑兵阵型遭受火炮轰击,必定马惊人倒,因为这种大规模的爆炸场景,是战马未曾经受过的训练。但眼前的定难军骑兵阵型,并没有因此而受到多大影响,骑兵没有慌乱,战马更没有受惊。
显然,这样的战阵演练,已经不是第一次!
赵象爻身体僵硬的想到:“骑兵阵型分散,又处在飞快奔进中,哪怕面对的不是火炮,而是手-榴弹,只怕也会浑然不惧,折损不多。临阵三矢,而手-榴弹射程近,引线燃烧需要时间,根本就无法扔出去三波。可以想象,若是禁军跟定难军野战,手-榴弹这等王师南征时,所向披靡的利器,必定失去效用。”
赵象爻转念又想到:“骑兵来去如风,在骑兵作战过程中,弓箭其实比之手-榴弹要方便得多,又因为射程较远,所以只要骑兵战马不因为爆炸而受惊,手-榴弹几乎没了用武之地!”
念及此处,赵象爻狠狠一击节,愤然道:“石敬瑭跟契丹与鞑靼部有勾结,既然定难军骑兵在进行这等训练,想必鞑靼部和契丹骑兵,对王师的手-榴弹、火炮等物也已不再陌生。”
赵象爻想得没错,禁军征战吴国、闽地和岭南时,火炮和手-榴弹都扮演了极为重要的绝色,作为跟大唐敌对、或者准备跟大唐敌对的势力,契丹、夏州焉能不关心这些战事,焉能对炸药的运用一无所知?
别的不说,卢龙军削平仪坤州军堡群时,用的可就是炸药,耶律德光又不愚蠢之辈,对此早就有所研究。
正如李从璟之前所预想的一样,炸药这东西一旦问世,根本就瞒不住。
即便夏州、契丹一时无法研制出品质跟大唐一样的炸药,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此有所应对,进行针对性的军事训练。而与闽地、岭南不同的是,草原诸部本来就多骑兵,手-榴弹能在步卒阵战中发挥出莫大的杀伤力,在跟草原诸部对战时,天然就不具备太多优势。
眼下大唐对炸药的使用水平,还是太过低级。
赵象爻无法考虑到所有问题,但却能意识到眼前所见的东西有多么重要。
“耗费大量钱财,付出诸多代价,千辛万苦找到定难军的演武地,这一趟总算没有白来。”赵象爻不敢多作停留,因为他看到定难军的游骑已经奔驰过来,立即带着人手远远离开。
消息必须要尽快送回去,这对往下的战事实在太过重要。
花了大半日时间,赵象爻跟军情处的商队汇合,又扮作寻常商人的模样,在荒野中默默赶路。
等到队伍再次停下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长泽县城。
长泽县城在夏州城西南,靠近盐州。盐州,是灵州朔方军的属州。
在长泽县城,赵象爻有短暂的停留,一方面给商队补充必须的物资,另一方面,赵象爻要在这里见一个重要的人物。
对方是军情处耗费大量力气,收买到的一个夏州“内奸”,对方手里掌握有夏州向灵州进军策略的部分内容,此番赵象爻就是来跟对方做一场买卖,以钱财来换取情报的。
灵州如今的处境并不好,身在夹缝之中,就注定了它有被多方夹击的可能性,在朝廷大军还未出动的情况下,若是对方先行动手,灵州就要面临莫大压力。况且兵法之道,虚虚实实,灵州要应付接下来的局面,撑到朝廷大军赶来,掌握对方军情就显得分外重要。
暗虎在收买灵州的官员,窃取灵州的兵力安排、防御部署,军情处当然也会做同样的事。
对方是定难军中身份极高的存在,这回到长泽县来,也是为了完成定难军在长泽县军事上的相应布置,否则,定难军用兵策略如此重要的军情,莫说知道一部分,便是蛛丝马迹,寻常人也根本不可能接触到。
赵象爻到达长泽县后,坐进了闹市中的一家酒楼,而后让人按照计划行事。
半个时辰后,赵象爻接到回报:“我们的人手,按照先前的接头暗号,已经在另一家酒楼与对方的人联系上。”
又半个时辰后,赵象爻再度接到回报,“对方给定了交货地点,是城东的一处粮铺。”
赵象爻想了想,“不在城中交货,告诉对方,在城外的寺庙碰面。并且,我要见到对方本人,否则就不交货。”
又半个时辰后,赵象爻三度接到回报,“对方答应了统领的要求,不过将时辰定在了明日申时。”
一方定地点,另一方定时间,谁都没有太吃亏,赵象爻没有不同意对方要求的道理。
翌日,在动身离开县城去城外时,赵象爻又从头捋了一遍有关信息,确认没有破绽后,才决定动身。
路上,亲信问赵象爻:“对方既然是定难军中有数的大将,便与定难军是一损俱损的关系,为何愿将定难军的用兵策略卖给我们,他就那样贪财?”
赵象爻回答道:“财帛动人心,这世上没有不贪财的人,只看你给的价钱是不是能让人心动。只要钱财足够多,很多原则都是可以放弃的,很多事情都是可以商量的。而军情处,无疑出得起任何价钱。所谓与定难军一损俱损......若是我能给他的钱财,是他这辈子都注定挣不到的,他还有甚么理由不就范?”
说到这,赵象爻沉吟片刻,“况且,对方将定难军的用兵策略卖给军情处,就是有功于国,日后若是定难军覆灭,此人凭借此等‘功劳’,至少可以保住性命。狡兔三窟,便是这个道理。”
心腹寻思着道:“既然对方有意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我等为何不跟他更加‘亲近’些?不说派人到他家中去接收消息,便是只派遣人手到夏州,与他建立稳固的联系,来往起来也要方便得多,而且也不用担心他使诈。就像这回,若是对方卖给我们的是假消息,那该如何?”
赵象爻冷笑一声,“建立稳固的联系?你知道夏州派来的那些,跟灵州官员建立稳固联系的人手,最后都是甚么下场吗?”
心腹一怔。
那些人,在第五姑娘的打击下,都成了死人。
“来往得愈多,暴露的可能性就越大。”赵象爻冷面说道,“至于对方使诈......他图甚么?图钱?事后军情处把此事抖出去,足以让他身败名裂,被定难军清洗!想要靠围捕我们军情处立功?那就更愚蠢了,对方的身份是将领,而不是暗虎。只要沾上军情处,就是惹了一身腥,事后会被暗虎一查到底,他说他是为了围捕我们,暗虎就会相信?”
距离申时还有半个时辰左右,赵象爻等人到了约定的寺庙——鹿鸣寺。
鹿鸣寺是长泽县唯一的寺庙,香客甚多,如今又是午后,人来人往。而对于军情处来说,喧嚣的人群就是绝佳的掩护。
在上山之前,赵象爻让军情处将鹿鸣寺里里外外都探查了几遍,以防万一。当然,军情处自身也需要隐藏身份,是以探查的方式很隐晦。
赵象爻没有冒然去跟人碰面,而是让心腹先去查探虚实。
申时后,心腹回来,说是已经确认了没有问题,赵象爻这才跟着心腹走进寺庙,来到一座小院。
院中有座小亭,亭中坐着一名中年汉子,身材魁梧,腰大膀圆,正在闭目养神。在亭子四周,有四名精悍的汉子护卫。
听到动静,看到赵象爻进来,那人冷哼一声,略显不满道:“要见赵统领一面可真是不容易,千呼万唤始出来。”
赵象爻向亭子走去,拱手笑道:“这里可是定难军的地头,赵某如何能不小心谨慎?让杨将军见笑了。”
那人冷笑一声,“赵统领的确够谨慎,但那又如何?你还不是踏进了这座院门?”
赵象爻脚步一顿,眉头一皱,“杨将军这是何意?”
“他的意思是,你今日既然来了,就走不了了!”没多时,在赵象爻身后,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
走进院门的,是崔玲珑。
赵象爻脸色大变,“怎么是你?”
崔玲珑冷笑道:“当然是我。”
赵象爻面上肌肉抽动,咬牙道:“我分明已经叫人查过,这寺庙里没有可疑之人!”
崔玲珑反问道:“你如何就这样肯定,那些香客不是暗虎所扮?”
赵象爻身旁的数名军情处锐士,连忙将赵象爻护在中间,露出袖中断刀,赵象爻道:“杀手军卒可以穿百姓的衣裳,但气质却是变不了的。”
崔玲珑的笑意化冰冷为得意,“这话的确不错。”
赵象爻继续道:“寺庙里可以藏人的地方不多,该看的我的人也都看了。”
崔玲珑道:“想必寺庙外的地方,你也派人看过了。”
赵象爻道:“这些地方都没有人,所以你即便带了人来,也应该不多才是。”
崔玲珑笑得愈发开心,“我是个女人,胆子小,人不多,是断然不敢现身的。”
赵象爻道:“难不成你在寺庙里挖了地道、密室?”
崔玲珑道:“时间仓促,当然来不及。”
赵象爻道:“然而人却不可能凭空出现。”
崔玲珑戏谑道:“你查了香客,但你可曾查了僧人?”
闻言,赵象爻如遭雷击,怔了好半响,“诵经的僧人,的确没法查。”
崔玲珑道:“你若查了,自身就足以引人怀疑。”
赵象爻不得不佩服道:“你果然胆大心细。”
崔玲珑道:“不胆大心细,如何跟军情处相斗?”
赵象爻道:“如此处心积虑,想必你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
崔玲珑沉声道:“自打当年败在桃夭夭手里,我就在等这一天。”
赵象爻道:“看来这些年暗虎精进了不少。”
崔玲珑冷笑道:“事实已经摆在眼前。”
赵象爻叹息道:“可我有一事不明。”
崔玲珑道:“你不明白,好好的杨将军,为何就变成了暗虎的人。”
赵象爻道:“军情处的人并不傻。”
崔玲珑道:“你们查了他,也证实了他的可靠性。”
赵象爻道:“如今看来,我们查得还不够,证实得也不够好。”
崔玲珑道:“有些事情,再给你们一年时间,你们也查不出来。”
赵象爻道:“这样的事情并不多。”
崔玲珑道:“你从不会记得你今天吃了几口饭。”
赵象爻苦笑道:“看来有些事情不是查不到,是根本就不会去在意。”
崔玲珑道:“比如杨将军的妻子,就是暗虎的人。”
赵象爻吃惊道:“这简直匪夷所思!”
崔玲珑道:“不止杨将军,定难军那几个大将的妻妾中,总有一个是暗虎的人。”
赵象爻道:“原来你们把这事做成了生意。”
崔玲珑道:“这天下没有不能做的生意,只有不被需要的生意。”
赵象爻点头道:“这个生意的确有必要。”
崔玲珑道:“手里握着兵权的人,如何让人放心?”
赵象爻道:“同床共枕的人,的确很难有什么心思可以瞒过对方。”
崔玲珑道:“至少瞒不过暗虎的人。“
赵象爻道:“看来石敬瑭时时都在防着属下背叛他。”
崔玲珑道:“是防着你们利用这些人。”
赵象爻道:“所以我们查到的人,的确就是杨将军。”
崔玲珑道:“只不过与你们来往的人,不是真正的杨将军。”
赵象爻叹息道:“看来我们一开始就错了。”
崔玲珑道:“你们的确错了,想要收买定难军的大将,根本就是自投罗网。”
赵象爻道:“现在我至少确信了一件事。”
崔玲珑道:“何事?”
赵象爻道:“你们暗虎,这些年的确费尽了心思。”
崔玲珑道:“青衣衙门没做到的事情,现在由暗虎来完成。”
赵象爻道:“我知道你想说,你比林安心厉害。”
崔玲珑道:“你错了。”
赵象爻疑惑道:“我错了?”
崔玲珑满眼杀气道:“我比桃夭夭都要厉害!”
赵象爻苦笑道:“如今在军情处主事的,是第五统率。”
崔玲珑目露轻蔑之色,“一个小丫头片子罢了。”
赵象爻道:“第五统率若是听到这句话,一定会很高兴。”
崔玲珑道:“高兴?”
赵象爻道:“她已经不是丫头片子了。”
崔玲珑道:“毫无意义的一句话。”
赵象爻道:“能把她看成丫头片子的人,自身一定人老珠黄了。”
崔玲珑双手瞬间紧握,面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我想你是活腻了!”
赵象爻道:“我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崔玲珑道:“我也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赵象爻道:“我跟你废这么多话,不是因为想听你显摆自己有多么厉害。”
崔玲珑道:“我跟你废这么多话,也不是因为想要给你拖延时间的机会。”
赵象爻道:“看来你知道我想说甚么。”
崔玲珑不屑道:“来救你的军情处愈多,我这回的战果就越大。”
赵象爻苦笑道:“你的口气真的很大。”
崔玲珑道:“我的人还很多。”
赵象爻问:“有多多?”
崔玲珑道:“长泽县是夏州的地头,也就是我暗虎的地头。暗虎的人,肯定比你军情处的人多。”
赵象爻道:“我想你忘了一件事。”
崔玲珑道:“你的废话真的很多,我快要失去耐心了。”
赵象爻看着崔玲珑,面色肃然,眼神坚决,说出来的话,有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意味,他一字字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崔玲珑道:“想做教书先生,可以等下辈子。”
赵象爻道:“我想你的记性真的不好。”
崔玲珑道:“杀人的手法,我一直都记得。”
赵象爻道:“当年被桃统率打脸的疼,看来在伤口好了之后,你已经忘掉了。”
崔玲珑一字字道:“我会让你明白,嘴硬是一件让人多么厌恶的事。”
赵象爻道:“如果你不是忘了这件事,就应该一直记住:军情处,永远不是你能战胜的。”
崔玲珑笑出了声,“与其说这些没用的话来激怒我,你何不说点实在的,看看能否惊住我?”
赵象爻有求必应道:“鹿鸣寺,是我选的。”
崔玲珑哈哈笑道:“你为自己选的坟墓还不错,虽然不一定能有棺材。”
赵象爻看着崔玲珑,露出怜悯之色,语不惊人死不休:“鹿鸣寺,是军情处建的!”
崔玲珑怔了怔,眼底闪过一抹浓烈的不安之色,但一闪而逝,她转而笑道:“在石帅出镇夏州之前,鹿鸣寺就在这里了,你是想告诉我,你们军情处喜欢没事到处建寺庙?”
赵象爻笑容灿烂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很久以前,久到你无法想象的时间,陛下就让军情处进入夏州了。”
崔玲珑冷笑道:“我仿佛听到有人在濒死之际,语无伦次。”
赵象爻道:“你不会知道,两川之役时,陛下就让军情处进入河西了。”
崔玲珑道:“剩下的话,去跟阎王说吧!”
赵象爻看着崔玲珑,眼中杀意显现,“所以,夏州,就是陛下早就为石敬瑭选定的坟墓!”
他话音一落,院子里忽然震了一下。
接着,平整的地面,忽然凹陷下去一大块。
一个数尺见方的洞口,赫然出现!
青衣,从洞口一跃而出!
与此同时,院里的房间门被踹开,无数青衣前赴后继,冲杀出来!
这座寺庙,到处都是突然现身的青衣!
就连寺庙的主持,都披了一件青衣,带着一帮人冲向暗虎杀手!
围攻赵象爻的崔玲珑,瞬间陷入十面埋伏。、
攻守易行。
只在瞬息之间。
赵象爻一步步走向面色大变的崔玲珑,认真说道:“鹿鸣寺,不是我为自己选择的坟墓,而是为你选的!”